奚容在府上密会西夏来使, 奚府自是戒备森严,然而戒备戒的是旁人,不是天子, 更不是他护了一辈子, 宠了一辈子的弟弟。
他知道, 萧玠全听见了。
相伴多年,对方就好似另一个自己, 萧玠的每个神态, 每个动作他都无比熟悉, 但他从来没见过萧玠在和他在一起时,露出这样的表情惊慌错愕,瑟瑟发抖, 失望又害怕。
奚容心中一阵刺痛,声音却放得轻柔“皇上。”
萧玠呆愣在原地,像是在看一个残暴狠毒的陌生人。
奚容又唤道“阿玠。”
萧玠如梦初醒,眼圈一下子红了“阿、阿容,你你叛、叛”
不等“国”字说出口,奚容就打断了萧玠“阿玠,你误会我了。”
“我都听见了全都听见了”萧玠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个人要和你做买卖, 他要你去害顾大将军,你同意了”
奚容上前两步,想把萧玠抱进怀里, 如同幼时一般细细安慰他。萧玠性格软, 没有生母嫡母的照拂, 又不讨先帝的喜欢, 从小到大在人心险恶的宫中受了不少委屈。哄弟弟开心, 是身为兄长的职责。萧玠哭了多少次,他便安慰了多少次。但这一次,萧玠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他的怀里,而是像受惊的小猫一般,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你、你不要过来”
奚容定住脚步,道“阿玠,我告诉过你,林清羽和顾扶洲不会容忍我在你身边辅佐你。等顾扶洲一回京,林清羽就会对我下手。你明白吗”
萧玠哽咽道“那你也不能通敌卖国我是笨了一点,但我也是萧氏的子孙。顾将军在为大瑜打仗,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害他我、我要去告诉太后和林太医”
奚容呵斥道“站住。”
萧玠还没被奚容这样凶过,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奚容理智道,“西夏来使找到我,欲用顾扶洲一人的性命止两国之戈。我不同意能如何,让使者回去告诉西夏军师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是直接杀了他无论怎么做,只会让西夏加强对大瑜的戒备而已。”
萧玠脑子转不过来,但他听明白了一点奚容不是真心答应西夏的。“你什么意思啊”
奚容脸色稍霁,道“阿玠,你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同意了西夏的议和,他们是不是会觉得胜券在握,从而对雍凉一战掉以轻心”
“那你是假装同意你是骗他们的”
见萧玠看自己的眼神已和往常相差无几,奚容松了口气,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黄盖诈降的故事么。他可以诈降,我们也可以诈和。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更不会让你背上叛国的罪名。”
“原来是这样”萧玠被奚容三言两语地哄好了,用手背擦着泪道,“你早说嘛,我都误会你了。”
奚容抓住萧玠的手,用衣袖为他擦眼泪“误会说开了就好。好了,别站着了,进来罢。”
两人进了书房,奚容命人打水给皇上净脸。奚容问萧玠怎么会突然出宫,萧玠便将自己与林清羽的谈话告诉了他。
“阿容,我们一定要和林太医他们争吗”萧玠天真地问,“我不想害他们,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奚容摸了摸萧玠的脑袋,道“这些,等顾扶洲打赢西夏再说吧。”
“好吧。”萧玠瞧见桌上未干的字迹,好奇道,“这是什么。”
奚容也不瞒他“顾扶洲在西北消耗西夏的粮草已有月余,双方已成对耗之势。所以西夏想知道大瑜的运粮线路。”
萧玠问“他们要抢我们的粮草吗”
奚容点点头“应该是。”
“哦”萧玠忽然兴奋起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们一个错误的路线,然后提前在那埋下伏兵,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奚容有些惊讶,笑道“阿玠变聪明了。”
萧玠嘿嘿笑道“这世上也只有你会夸我聪明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应该也学到了一些。”
奚容打开轨州到雍凉的地图“阿玠以为,在哪埋下伏兵最好呢”
萧玠认认真真地想了许久,指着其中一条道“这里,离真的粮道最远,还是峡谷间的羊肠小道,敌军进来了就退不出去了”
奚容迟疑片刻,笑道“就按阿玠说的办。”
萧玠终于为大瑜出了一份力,心里美滋滋的。“对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母后和林太医,他们也很关心西北的情况。”
“不用。”奚容收起笑,“他们不必知道。”
萧玠犹豫道“可是”
奚容一脸严肃“阿玠,你要记住,林清羽想要我的命,让他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他取我性命的刀刃。”
萧玠听得懵懵懂懂。虽然奚容一直说林清羽要害他们,可他总是觉得林清羽不会。林清羽长得和仙人一般好看,心肠真的会那么歹毒吗。
萧玠虽然最后和奚容同归于好,但过程之中实在被吓得不轻。奚容怕他心有余悸,特意寻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进宫。萧玠爱看戏,兴致来时,在戏台前一坐便是一整日。
皇宫的戏台架在牡丹苑里。牡丹苑离慈安宫不远,原是方便当朝太后听戏,现在倒成了扰太后安宁的地方。
太后正在和林清羽商议江南赋税一事,婉婉曲曲的唱调远远传来,太后心下不悦,问“是何人在牡丹苑听戏”
林清羽道“皇上后宫无人,太妃又悉数居住晋阳园,您觉得还有谁。”
太后柳眉攒聚,缓缓道“皇上倒是个有闲情逸致的。”
“这是好事。”林清羽淡道,“像皇上这样的人,最好什么都不做,至少不会给旁人添乱。”
“话虽如此,西北毕竟还在打仗,皇上就算不过问朝政,至少也该做出个样子来,免得让言官置喙。”太后思虑过后,还是让人去把萧玠请来。
萧玠没让太后多等,几乎是立刻赶了过来。被太后敲打了一番后,萧玠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他顾不上林清羽在场,道“朕知错了,朕没想那么多对不起母后,朕以后再也不会听戏了。”
皇帝认错认得如此真情实感,反让太后哭笑不得“不是说皇上不能听戏,这得看时候。等大瑜平定了西北之乱,哀家也想听听戏。”
萧玠点点头“朕知道了,多谢母后教诲。等天下太平了,朕请母后和六弟一起听戏。”
萧玠容貌比实际年龄显小,点头的模样很是乖巧。太后对这个庶子过去虽是疏忽,却没什么恶意,敲打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刚巧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太后便让萧玠留下用膳。“清羽,你也一起。”
林清羽道“微臣昨日就是在慈安宫用的晚膳。”
太后笑道“你陪着璃儿,他总能多吃一些。”
席间,萧玠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太后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他又很果断地说没有。用过晚膳,萧玠便回了勤政殿。
太后忍不住道“皇上并非无可救药。倘若他不是一国国君,也算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
林清羽“嗯”了一声。
“皇上若是能离了奚容,再多加引导,不说当个明君,至少也不会任人摆布。”
林清羽轻笑一声“可惜,他离不了。”
“你这话说的笃定了些。”太后道,“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尚且会为了一己私利反目成仇,遑论是他们。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是什么都见过了。皇上年幼不得宠爱,这才会如此依赖奚容。若给他找一个端庄娴雅,善解人意的皇后,让他的感情有人可托,或许就不会那么看重奚容了。”太后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办法,“皇上早就到了年纪,如今先帝孝期已过,正是为他立后封妃的的好时机。”
太后以为林清羽会赞同她,不料林清羽竟无甚反应。太后忍不住问“清羽,你觉得呢。”
林清羽道“太后恕罪,但微臣对用姻缘禁锢他人一事,没什么兴趣。”
太后微微一愣,面色也冷了几分。“也罢。”她兴致索然道,“那再看罢。”
是夜,奚容亲自伺候萧玠就寝。睡前,两人都会说些体己话,这是幼时就有的习惯。奚容问萧玠今日看了哪几出戏,萧玠一脸失落,道“我以后不想在宫里看戏了。”
奚容问“为何”
萧玠絮絮叨叨地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奚容“母后说的没错。西北将士正在浴血奋战,我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可以在宫里奢华享乐呢。”
奚容关心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你是和太后,林清羽一起用的晚膳”
“还有六弟。”萧玠是想到哪说到哪,“六弟还是老样子,对什么事都没有反应,只会对林太医一个人笑”
奚容打断他“你可有和他们提起粮道伏兵一事”
萧玠愣了愣,眼神有些心虚“没有。”
萧玠脸上任何的变化都躲不过奚容的眼睛“你是不是还是想告诉他们”
“我总归我最后什么都没说,你满意了吧。”萧玠用被子蒙住脑袋,闷声道,“朕要睡了,你退下罢。”
奚容半眯着眼睛“奴才告退。”
一听奚容自称“奴才”,萧玠就知道他生气了。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奚容和林清羽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呢,明明他没登基的时候,这两个人还好好的呀。
萧玠满怀心事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声声的“皇上”唤醒,睁开眼看见的是贴身伺候自己的太监,小轩子。
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玠登时没了睡意,问“出什么事了”
小轩子惶惶然道“皇上,宫里进了刺客,奚公公他、他”
萧玠一把抓住小轩子的肩膀“他怎么了”
“奚公公身受重伤,留了好多血现下正在偏殿”
萧玠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赤着脚一路狂奔到偏殿。禁卫已经出动,把寝宫围得水泄不通。奚容已经被抬到了床上,左腹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因为失血过后,奚容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惨败的一片,但神志还是清醒的。
萧玠一见他就哭了“太医呢快叫太医啊”
小轩子道“已经派人去叫了,太医应该还在路上。”
奚容抓住萧玠的手,气息虚弱“皇上,奴才没事,别担心。”
“怎么会”萧玠抱着奚容,濒临崩溃,“宫里怎么会有刺客,怎么会有人要害你”
奚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能在皇宫如此肆无忌惮的刺客,除了他们还有谁。”
萧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谁啊。”
奚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小轩子忙道“奚公公说的,应该是天机营的人。”
萧玠茫然地掉着眼泪“为什么”
小轩子道“奴才记得,天机营的令牌是在林太医的手中。”
“林太医”
奚容闭着眼睛,手上骤然发力“如此,你还要和林清羽亲近,还要把事情都告诉他吗”
萧玠哭喊着摇头“我不要,我不告诉太后和林清羽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要你好好的阿容,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奚容的伤看着吓人,却没有伤到要害,性命无忧,但也因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不得不静养一段时日。
皇帝寝宫出了刺客,这是一等一的要事。吴战丝毫不敢怠慢,率领禁卫军在宫里搜了一宿,愣是搜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林清羽听说了此事,招来吴战和当夜为奚容诊治的太医一问,便什么都明白了。
“不必再为此事费心了。”林清羽道,“刺客,是抓不住的。”
吴战道“啊为啥。”
“刺客既有在宫里来去无踪的本事,又怎会连个太监都杀不了。这等漏洞百出的伎俩,也只能骗一骗关心则乱的皇上。”
吴战还是不怎么明白“林太医的意思是”
林清羽道“奚容不过是想抓住皇上的心,让皇上永远站在他那边。”
吴战“嘶”了一声“原来这是苦肉计啊。可真够狠的,自己居然能对自己下手。”
林清羽忽而一笑“确实。”
奚容此举,让他想起了顾扶洲。当年,顾扶洲为了能从西北回到京城,为了能回到他身边,不惜自下天蛛之毒。在这一点上,顾扶洲也是个狠人。
所以这一次,他肯定也会拼了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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