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短缺一事虽然被隐瞒了下来, 但将士们看到米饭变成了清粥,馒头小了一圈,晚上守夜发的取暖的柴火也不够用, 心中难免会犯嘀咕。尤其是去年就待在西北的老兵, 他们经历过一次断粮, 饿着肚子上战场的惨痛历历在目。就算他们不怕死,也不想死得太憋屈, 至少不能因为饭吃不饱使不出劲来, 死在原来的手下败将手上。
史沛是几个将军之中和普通士兵关系最好的那个。有人问他粮草是不是又要不够了,他只能搬出事先准备的说辞“大伙儿都放宽心。粮草一直是够的,只是这天越来越冷了,大将军担心会和去年一样,大雪封路, 导致粮草运不进来,所以才想着未雨绸缪,现在省着点用。”
然而这套说辞用一次两次还行, 说多了反而更让将士们怨声载道。
“既然粮草足够,为何不拿出来给弟兄们用每天两顿清汤寡水的塞牙缝都嫌少,吃不饱怎么练家伙啊”
“夜里还贼鸡儿冷,半个晚上守下来, 俺脸上僵得和啥似的。”
“别说人了, 再这么下去, 马也要跑不动了。”
眼看军心日益涣散,武攸远坐不住了“再这么对耗下去, 就要把我们自己耗没了古时打仗只带三日之粮, 不够就打, 打赢了就抢, 打输了也比饿死好,我们的粮草可不只三日,为何不能打”
营帐中烧着小小一盆柴火,能温暖的地方只能周遭一圈。顾扶洲在柴火旁坐了许久,手是暖起来了,身上的盔甲还是冷的和雪一样。他托腮看着摇曳的火焰,耳旁是武攸远和史沛这几日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的话。
史沛摇了摇头,不敢苟同“小武将军,你也说那是古时了。雍凉这么大一座城池,若要攻陷,至少需要守城者十倍的兵力。”
“但史将军有没有想过,西夏被我们耗了这么久,情况肯定比我们更糟糕。这几个月,我军修工事,围点打援,可谓是万事俱备。再拖下去,日子一天天变冷,如果再和去年一样被大雪封了路,那我们岂不是也成一支孤军了”
“可如今的情况,即便我们能攻下雍凉,恐怕也会伤亡无数”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武攸远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史将军未免太贪生怕死了。”
“攸远。”顾扶洲开口道,“注意你的措辞。”
武攸远被吓了一跳,像才想起顾扶洲就坐在身后“大将军竟然在听我们说话”
顾扶洲抬眼看他“不然”
“您总不吭声,我还以为您在想事情。”
“想事情也不耽误听你们说话,一心二用是为将者的必备技能。”顾扶洲往火里添了些柴火,“你方才的话过分了。去给史将军道个歉。”
武攸远刚要开口道歉,就看史沛苦笑道“我的确怕死,我怕的是弟兄们白白送死。将军也好,伙夫也好,他们都是爹娘生的,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
武攸远这就忘了要道歉的事,反驳道“可现在不死人,以后会死的更多”
武攸远和史沛都是不拘小节之人,又有过命的交情,一般都是帐内吵架帐外和。只要不是很过分,顾扶洲也懒得管他们。
史武两人争论得激烈,顾扶洲走了也不知道。军中正是用饭的时候,伙房前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顾扶洲驻足于帐篷后暗中观察,看到每个人领到手中的只有一碗稀粥,以及一个和林清羽拳头差不多大小的馒头,放在夏天都不够吃,更别说是在这冰天雪地里。
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领到馒头后,没和旁人一样狼吞虎咽,而是将馒头揣进了铁衣里。顾扶洲有些奇怪,便悄无声息地跟在男人身后,绕过一顶顶帐篷,来到马厩前。
男人喊了声“小林子”
正在喂马的少年转过身,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江大哥”
男人把在怀里揣了一路的馒头塞进少年手中“快,把这个趁热吃了。”
少年瞪他一眼“一人就一个馒头,我吃了,你吃什么赶紧拿回去。”
男人死活不肯接“我不饿我吃啥。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我和史将军是老乡,他特照顾我,我刚吃了他赏我的两个肉饼,我早就饱了。”
“骗人,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顾扶洲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将军。”
这种鬼一样的身法军中除了沈淮识没有别人。沈淮识的伤还未完全养好,却是个闲不住的,能下床后就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之时。
顾扶洲没有打扰小林子和江大哥,带着沈淮识安静离开。“什么事,小沈子。”
沈淮识愣了愣,道“前方探报,广阳到雍凉的粮道已被大雪堵死,粮车运不进来,只能靠人一担一担地挑运。”
顾扶洲回头看了眼马厩中的两人,轻笑一声,无奈道“倒霉,我好像没别的办法了。”
顾扶洲明明是笑着的,沈淮识的胸口却莫名地一窒“将军”
“走吧。”顾扶洲道,“去看看武攸远和史沛吵完了没。”
营帐中,武攸远和史沛的争论果然还没有结束。顾扶洲拿起从京城带来的奚琴,随手一拉,奚琴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两人终于闭上了嘴,朝顾扶洲看来。
顾扶洲语气一如平常“让将士们痛痛快快地吃上两日。两日后,举兵攻城。”
武攸远和史沛脸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武攸远大喜过望,丢下一句“我这就去准备”便匆匆离开。史沛踌躇着,欲言又止。顾扶洲猜到他要说什么,道“武攸远说得对,城总是要攻的,继续拖下去,到时伤亡只会更惨重。”
史沛沉声道“既然将军已经下定决心,末将自会听命。”
“不用太担心。”顾扶洲安慰他,“我有个办法,说不定能在收复雍凉的同时,最大可能的减少伤亡。”
史沛眼中一亮“将军有何妙计”
“妙计算不上。”顾扶洲卖了个关子,“到时候就知道了,我倒是希望用不上它,”
这一日,下了数日的雪总算停了。清亮月光下,军营里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更安静了些。
顾扶洲趴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火光,第一百零八次阅读林清羽写给他的家书。林清羽的家书中,很大一部分是讲述京城的情况,偶尔也会回应他在信中的情话。
他给林清羽写入骨相思安红豆,玲珑骰子知不知。1
林清羽回他知。京中一切还算安稳,只是萧玠蠢得让我心烦。
他写林清羽写那就把他换掉不是,林大夫,我等你的回信等了一个月,你就回我一个“知”你好歹正面说声想我啊。
林清羽回他在雍凉收复之前,我暂时不想动此二人。我很想你。
他开始使坏哪里想我想和我干嘛林大夫多说一点,我喜欢听。
林清羽回他奚容不满受控,屡次挑衅,我已忍无可忍。
他郁闷回复你为什么要忍干就完事了。我给你留了那么多人,不是让他们看你受委屈的。还有啊宝贝,你上封家书没回我情话,这次再不回我要闹了。
林清羽想和你上床,满意么我自然是为了你和西北才忍着的,不过奚容已经暗中拉拢了丞相和恒亲王,天机营亦在他的掌控之中。恐怕轮不到我先出手了。这两个旷世傻逼。
透回林清羽端正清雅的字迹,顾扶洲能看到一个明明气得要命,还不得不维持镇定的大美人。没有他在,林清羽再怎么不爽都没人哄,不知道会有可怜多无助。然后可怜着无助着,就去干坏事了,让得罪他的人更可怜,更无助。
可惜他看不到,妈的好亏啊。再继续异地恋下去,他初吻都要回来了。
“大将军”武攸远又是人未至,声先到,“我研究出了一套全新的阵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那个西夏军师都未必能破阵”
顾扶洲把家书塞到枕下,敷衍道“厉害厉害。你来得正好,陪我出去赏个月吧。”
武攸远不能理解“都什么时候了,将军还有心情赏月大战当前,看阵法才是正道。”
“你太紧张了,攸远。”顾扶洲唇角带笑,“即便是大战之前的月光,也不应该被我们辜负。”他走出营帐,在门口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过来坐,陪我赏月,赏完再看你的阵法。”
武攸远正欲拒绝,顾扶洲又道“这是军令。”
武攸远不是很情愿地在顾扶洲身侧坐下。顾扶洲问他“西北之明月,相比京城,如何”
武攸远抬头看了看“这不是一样的么。”
顾扶洲摇头笑叹“没意思的直男。”他安安静静地赏了一会儿月,突然道“攸远,若我不幸被俘”
武攸远连忙打断“将军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将军算无遗策,此战我军必胜”
“别激动,”顾扶洲笑道,“我是说万一”
武攸远坚决道“不会有万一。”
当年赵明威败守雍凉,被敌军所俘后,二话不说便挥刀自尽。拜上将军者,可杀不可辱。顾大将军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一旦落入敌军手中,就绝不会给他们羞辱自己的机会。
顾扶洲悠悠道“我只是想说,若我不幸被俘你们一定要来救我。”
武攸远怔然“啊”
“我答应了林太医不会死,我给他写了保证书的。”顾扶洲伸出手,看着清光洒落掌心,弯了弯唇,“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请你们千万要想办法救我回来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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