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贝卢每一天都在这里怀念沈聆。

    如今,有了优秀的斫琴师当听众,他的怀念更加绘声绘色。

    “那时我刚到中国,对中国古典乐器一点也不感兴趣。”

    贝卢声音有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说得异常清晰,“沈聆常常在遗音雅社,专门为我弹奏琴曲,久而久之,我一个不懂中国弦乐的家伙,都能听懂他弹奏的有朋自远方来、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他说得十分详细。

    仿佛沈聆真的愿意为他弹琴,为他讲述古老的琴曲典故。

    然而,钟应克制着心中憎恶和怒火,默默伸手虚放在琴弦上,免得自己忍不住对眼前谎话连篇的老头子动粗。

    沈先生成立遗音雅社之后,终日闭门研究汉乐府残存诗篇,与演奏家们一起,重谱乐府诗,忙得根本没空搭理外人。

    自从他们义演募捐之后,前来拜访、结交的富商权贵,数不胜数。

    他曾无数次在日记里写到

    “前方战事惨烈,众人却无暇关心抗战,只顾着来看遗音雅社的传世名器,个个都称自己是知音。致远年少气盛,阻了一些人离去,差点惹出事端。我社既要为抗战募捐,便不好强行推拒,只盼捐去的财物,能有些用处,早早胜利而归,还遗音雅社昔日安宁。”

    沈先生不求闻达的喜静性格,透着对来访者的不满。

    即便是贝卢真正去到了他的面前,恐怕连琴音都听不到一下,更不可能得到沈先生的好脸色,还专门弹琴帮他开窍

    可惜,贝卢没有意识到这些。

    他沉醉在自己虚幻的回忆里,肆意描述着沈聆对自己有多么情深义重。

    贝卢说着说着,见钟应脸色凝重,毫无他期待的阿谀奉承,便眯起眼睛,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墙上,搬出了最有力的证据。

    “你看那些信,都是沈聆对我念念不舍的问候。”

    钟应只觉得更加生气,沉声道“我看得懂中文”

    “哦,太感人了”

    多梅尼克夸张的出声,打断了钟应的话,“我无论听过这个故事多少次,都觉得你们才是伯牙子期。沈先生在天堂,一定会非常高兴你这么珍视你们之间的友谊”

    只可惜,多梅尼克努力的挽救,并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坐在轮椅上的贝卢,耳朵不聋。

    他堆起脸上的皱纹,仰头看向年轻的斫琴师,坚持追问道“你看得懂,那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钟应喉咙干涩,怒火死死卡在咽喉,动弹不得。

    他掌心冰冷的琴弦,还带着微微颤音,仿佛师父的叮嘱、多梅尼克的担忧,一丝一丝克制住他的冲动。

    钟应盯着苍老的贝卢,想告诉他,沈先生临死都在思念雅韵。

    想告诉他,这信里每一个字都是他犯罪的证据

    如果钟应于沈先生仍在世的时候来到这里,他绝对会抱起这张琴,不管不顾的冲出贝卢庄园,带它回国,将它亲自物归原主。

    即使为此挟持贝卢,犯下大错,他也想为沈先生达成生前所愿。

    但是

    没有如果。

    沈先生已经去世七十四年,而十弦雅韵孤独寂寞的留在贝卢庄园,在严密戒备下,整整困了七十九年。

    钟应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载着师父厚重的嘱托。

    他们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带雅韵回家,还要带着遗音雅社流落在全世界不知哪个角落的乐器,完完整整的回到故乡。

    他站在那里,视线重回墙上凝聚了沈聆临终祈求的信件。

    贝卢可恨可气,但他除了虚与委蛇,又别无他法

    钟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勾住十弦雅韵冰冷纤细的弦,声音低沉的说道“沈先生说,希望能够为您抚奏十弦琴。”

    他说的事实,又不完全是事实。

    贝卢显然很高兴,抚掌叹道“你说对了。他想给我弹琴,他想拿钱资助我的事业,而且还说我要是有任何烦恼,他都愿意帮我解决。”

    他的话准确的截取了信件里自己想听的话,并以此为荣。

    他笑得满脸皱纹,“当然,他不为我做这些,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你说是吧”

    钟应不想回他,贝卢一双浑浊眼睛,视线锐利的凝视钟应,非要钟应认可才行。

    “是的。”

    钟应右手跪指于弦,借着细冷的琴弦磨在指节的坚硬触感克制情绪,语气总算恢复了平静。

    他直视贝卢,真诚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时时看着你。”

    看你一个无耻之徒,如何编造虚假的友谊自欺欺人

    贝卢总算得到了想要的认可,哪怕钟应那句认可极为短暂。

    “我也这么认为。”

    他调转轮椅,靠近了十弦雅韵。

    “你看这琴仿制得多好,你用它弹奏的乐曲多美。而我送给樊成云的那张真正的十弦琴,只会比它更加完美。像这样的艺术品,留在中国只会被战火糟践,在我的保护下才有它的今天”

    说着说着,他视线盯着琴弦,宛如叹息,“可惜啊,沈聆没有来。”

    “这张琴,就应该在他手中弹奏,才有存在的意义。”

    室内回荡着他的声音,渐渐安静的空气仿佛都在陪他们哀悼一位早逝的琴家。

    多梅尼克见状安慰道“贝卢,你也不要经常睹物思人,当初樊成云要把琴带走,我是坚决同意的,谁知道你还做了一个仿制琴,继续躲在这儿悄悄伤心。”

    “你看看,你都快九十七了,再等几年,就是百岁老人,总是伤心,对身体可不好。”

    他和贝卢是真正的好朋友,无论他怎么帮助钟应,也不会影响他和贝卢的友情。

    多梅尼克在这儿和贝卢畅想百岁,钟应经过了极怒之后,逐渐冷静,竟然能听着他们闲聊,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贝卢先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为您好好演奏一曲十弦。”

    钟应骤然打断了多梅尼克的话,笑容真诚恳切,连多梅尼克都吓了一跳。

    然而,贝卢十分感兴趣,立刻问道“你会弹奏十弦琴”

    钟应随手拂弦,手中雅韵琴声动人。

    “我从小学习七弦琴、五弦琴,对十弦略有涉猎。十弦有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在列,既可以双弦合为一音,又能用八弦九弦十弦辅以平调、清调、瑟调,扩展古琴的音域,更能演奏出阴阳清浊之音,掌控三百六十律之变化。”

    专业人士一边拨弄十弦,一边加以阐释,可谓生动形象,但根本一点儿也不浅显易懂。

    别说对中国乐器一窍不通的多梅尼克,就算是对古琴多有研究的贝卢,听到了钟应一连串的专业词汇,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无论钟应如何贴心的讲述着意大利语,再加上一根弦一根弦的展示,面前的听众都只能领悟到

    琴声很好听,对方很专业。

    等到钟应极尽所能,展现了自己对十弦琴的了解。

    哪怕是贝卢,都发出了震惊无比的喟叹。

    “孩子,我确定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古琴专家了,而且,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听听你为我演奏”

    钟应平静面对他的赞美和期待。

    他的笑意温柔平和,“贝卢先生,您懂琴,更懂雅韵。适合雅韵的舞台不在这里。”

    年轻人双手无奈的摊开,明确的示意自己并不满意这间收藏室的状态。

    “它应该登上舞台,在您九十七岁的生日音乐会上,奏响乐曲,纪念您与沈先生的旷世友谊。”

    他说得情深意切,好像是一位感动于贝卢和沈聆友谊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又表情挣扎的看了看贝卢,终于拍手附和,“好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贝卢皱起了眉。

    多梅尼克却趁机撒谎,欺骗他忠实的朋友,“我一直觉得给你生日准备的金色钟声差了些什么。”

    “原来就是差了高山流水的情谊,梅花三弄的高洁贝卢,古琴才是最适合给你庆生的独奏乐器既然钟应如此热情,为什么不让他弹奏十弦琴,给你一场终生难忘的生日音乐会呢”

    “不”

    贝卢下意识拒绝,他脸上写着动摇,说出的话依然冷漠无情。

    “当初樊成云三番两次找我要十弦琴,我万分不舍,才请他多等一段时日,好不容易请了技艺高超的斫琴师,制成了一模一样的十弦琴,用于收藏。”

    他视线眷恋的盯着雅韵,语气认真的说道“这张仿制品的音质比我赠予樊成云的十弦雅韵差上许多,可它毕竟是我和沈聆友谊的见证。”

    “我不希望它出现任何问题,导致外人对十弦雅韵的品质产生误会。”

    钟应见他如此反对,也不继续废话,直接伸手勾弦。

    他的一腔怒火,将雅韵十弦震得剧烈颤抖,流淌出的音律不再温柔静谧,而是藏着暗涌风浪,如同一条奔腾在山涧的溪流,于河床碎石之中撞出朵朵浪花,泛着锐利的银白色,奔袭悬崖,落入九天。

    钟应的琴声,唤醒了雅韵沉寂了七十九年的韵律。

    贝卢平日只要听到那琴断断续续声音,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此时听了钟应弹奏的乐曲,四肢热血沸腾,残废许久的双腿随着节奏微微颤抖,恨不得立刻站起来,扑向雅韵奏出的流水之中,畅快的感受无拘无束的自由

    钟应见他这样,伸手盖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贝卢诧异又遗憾的表情僵在脸上,完全说出来任何话来,只能指着十弦琴,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弹啊你继续弹啊”

    他笑意更深,无情说道

    “贝卢先生,在这样狭窄的收藏室弹奏十弦雅韵,无疑是对它的侮辱。哪怕这只是一张仿制品,对于我来说,它依然是一张非常优秀的十弦琴。琴徽完整,十弦宫商角徵羽变音偏音丰富准确,弹奏时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是不可多得的良琴。这说明仿制者,必定是优秀的斫琴大家。”

    “我爱琴如命,所以我觉得,除了光芒万丈的舞台,没有任何地方适合它展现自己的全部魅力。”

    他说得极具煽动性,再加上贝卢听了半截的古琴曲,早就心痒难耐,眼神犹豫的反复看向助理,简直像在“用武力强迫钟应继续演奏”和“满足钟应的要求”之间挣扎。

    钟应有足够的信心。

    贝卢喜欢乐曲,更喜欢十弦雅韵,刚才半截流水已经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九十六岁的老人更懂得时间珍贵、机不可失。

    果然,贝卢在深深思考之后,神色动容。

    “多梅尼克,我记得金色钟声的作曲人厉劲秋非常的固执。”

    他这话直接表达了希望钟应登台的意愿。

    多梅尼克喜形于色,说道“放心吧贝卢”

    虽然他不能告诉贝卢,钟应已经把厉劲秋搞定了,但是他可以毫无压力的拍胸脯保证道“再固执的作曲家,知道了你要拿出珍贵的十弦,还邀请到了如此出众的演奏者,他也会马上同意十弦琴取代古筝的位置”

    “你的生日还有三天,我发誓,钟应能为你带来独一无二的金色钟声”

    可靠的朋友和优秀的演奏者,给了贝卢完整的信心。

    他立刻同意了借出这张十弦琴,让钟应加入金色钟声的表演,为他送上生日祝福。

    贝卢叫助理去取合适的琴箱,又安排了一些别的事情。

    然而,钟应并不在意。

    他只在乎,自己说动了贝卢,能够与十弦琴独处整整三天

    从意大利回国,最快只要十一个小时。

    他可以尝试在这三天悄悄带走雅韵,即使无法做到,他也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别的办法。

    哪怕一定要为贝卢弹奏金色钟声也绝不后悔。

    为了雅韵,沈先生刻苦钻研三十余年,忍了无数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为了雅韵,给仇视的家伙弹弹琴又算得了什么

    心情极好的钟应,笑容悠闲的抚弄雅韵,等待贝卢的助理拿来琴箱。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的漫长,但他一边调弦,一边和多梅尼克讲述十弦琴和管弦乐的配合方式,便也不觉得太久。

    那位走出收藏室,挑选琴箱挑了近一个小时的助理,终于带着保镖回到了收藏室。

    贝卢点了点头,指挥着助理,说道“把琴装进琴箱吧。”

    十弦雅韵小心翼翼入箱,贝卢说出了自己的额外要求。

    “虽然这张琴只是仿制品,但是它依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这张琴从始至终都不能离开我信任的保镖视线,希望你可以理解。”

    钟应理解。

    能够带着十弦琴走出牢笼,已经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区区保镖而已,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掉盯梢。

    钟应信心满满,如释负重般见到十弦琴躺进琴箱,在深得贝卢信任的保镖手中,走出了收藏室,走出了书房。

    长廊落地窗外阳光温暖,金色光泽照耀在黑色琴箱上,都像是太阳在庆祝为雅韵重获自由,绽放出的金色烟花。

    贝卢见到琴箱反射的光线,叹息道“这还是它第一次离开收藏室,我总是担心它受伤。”

    “别担心,我的朋友。”

    多梅尼克见钟应如愿以偿,高兴的拍了拍轮椅扶手,“我们绝对会像保护自己性命一样,保护你心爱的古琴。而且,还有你的保镖看着呢。”

    一张琴,牵动了多少人的情绪。

    至少在这个时候,钟应、多梅尼克、贝卢都是同样的开心。

    钟应视线落在琴箱,沉默前行,多梅尼克和贝卢则在闲聊金色钟声协奏曲的事情,兴高采烈。

    他们路过宽敞的会客厅,之前钟应和多梅尼克待过的会客沙发上,坐着一位熟悉的年轻人。

    他歪歪的依靠在沙发里,手上拿着手机,皱着眉。

    似乎在刷刷新闻打发时间,却发现沙雕网友又在发表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秋怎么在这儿”多梅尼克顿时拉响警报。

    贝卢听到了,哈哈笑道“我不是害怕他太固执,耽误音乐会吗所以特地请他来见见钟应,他肯定立刻就能明白,钟应绝对胜任他的作曲。”

    他的善良好心,成为了钟应和多梅尼克的紧箍咒。

    两个人视线交汇,不敢多说,默契的遵守着沉默是金的真理。

    贝卢的轮椅发出咯咯咯的响动,厉劲秋烦躁的转过头。

    “钟应”

    年轻的作曲家紧皱的眉峰舒展,猛然站起,蜕去了刚才慵懒恣意,身姿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厉劲秋本来在等贝卢,此时注意力却被贝卢旁边的天才吸引。

    他快步走了过来,惊喜的说道“原来你今天没来排练,就是来见贝卢先生”

    多梅尼克的疯狂暗示,全都被厉劲秋忽略。

    没等钟应挽回局面,贝卢就皱起眉,“你们认识”

    “当然,他弹得一手好琴。”厉劲秋终于分神看到多梅尼克挤眉弄眼,忽然想起了多梅尼克的话

    钟应来意大利,是想得到贝卢的赏识。

    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热情的抓过钟应,像介绍亲兄弟一般郑重的介绍道

    “也许您已经听过了他的弹奏,但我保证,钟应一定会比任何的琴家都要优秀。他作为您最为欣赏的樊大师的徒弟,必然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毕竟他才十八岁,前途无可限量,是绝对的稀有天才”

    贝卢脸色一变,阴沉的盯着钟应,近乎咬牙切齿。

    “你是樊成云的徒弟你才十八”

    多梅尼克亡羊补牢,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什么还有这回事”

    钟应

    厉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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