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穿着得体, 态度也是礼貌客气。
但他们不联系樊成云的工作室,也不提前预约,直接就说他们想邀请樊成云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
然而, 絮姐无论问什么,他们都不愿回答, 一定要见到师父才行。
神神秘秘,礼貌刻板。
就连他们公式化的微笑,都令钟应觉得不舒服。
“樊大师,好久不见。”
樊成云刚踏入琴行, 对方五六个人,随着这句话齐刷刷的点头哈腰。
钟应吓得不清, 总觉得他们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特殊部队。
“确实很久不见。”
樊成云的态度, 比平时更为冷硬,“你们来, 还是为了那件事”
对方笑着点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期望樊大师能够不计前嫌,看在弘扬传统文化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秦晋之好”
“成语不要乱用,我和你们没有这么好。”
樊成云也笑着回答道, “而且我最近很疲惫, 不想出国。”
“那,直播如何”
对方忽然换了一种方式,“其实现在科技那么发达, 您不愿意出国, 我们有办法把您的音乐传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直播、专辑或者”
“或者他自己回国。”
樊成云的笑意收敛, 冷漠无情的打断他。
“人还活着,想听琴就回来。国内古琴演奏者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来请我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你们不累,我都累。”
这样的回答,令对方刻板礼貌的笑容愈发灿烂。
钟应听着看着,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这群人了。
表情和心情极度不匹配,死缠烂打的气质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来,遮都遮不住。
果然,樊成云都这么拒绝了。
对方却笑容灿烂的说道“载宁大师每况愈下,您和大师都是朋友”
樊成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千万不要说我和他是朋友,差着辈分呢,他不配做我的朋友。”
这话说得难听,钟应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如此无情的拒绝。
更加好奇刚刚提及的“载宁”是何许人也。
他一直在师父身边,没见过这群人,更没听说过载宁这个名字。
可师父和这些人显然很熟悉,熟悉到他收起一腔温柔从容,变得言辞激烈。
钟应都能听出按捺住怒火的硝烟气息。
那群人似乎无计可施,但又不肯走。
站在后面的人,似乎悄悄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樊成云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絮姐说“时候不早了,该关门就关门,免得耽误你休息。”
絮姐哎了一声,就要出来赶人出门。
“静子女士来了”
打电话那人惊喜的说出声。
刚才还笑容灿烂诚惶诚恐的说客,笑容收敛些许,眼睛放光
“樊先生,静子女士这次亲自来了,她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们先来。”
那人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语气都变得雀跃,再没了之前的忧虑。
“您和她是多年朋友,我们可以不在这里,您总是要见一见她的吧。”
钟应不清楚什么载宁,也不认识什么静子。
然而,对方说得信誓旦旦,连准备赶客的絮姐一时都摸不着樊成云的意思。
因为,他沉着脸,对这些人深恶痛绝,但对静子又狠不下心。
“我和静子确实是多年的朋友。”
樊成云的声音,轻微的像是叹息,“既然她都来了,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吧。”
秋雨之后的樊林,安静清幽,唯独门外站着一群人,信守诺言的不入琴行、樊林半步,等候着姗姗来迟的静子。
钟应站在师父旁边,见了这些人的做派,听了名字,有了不少猜测。
他低声问道“师父,那个静子是日本人吗”
“对。”樊成云神色忧愁,烦恼痛苦的说,“但她一直和中日友好协会往来,没来过樊林。”
他抬眸看了看钟应,伸手拍了拍徒弟的手臂。
“她是帮助我们的人。”
这话仿佛在让钟应放下心中的仇视,将仇视的尖枪对准正确的敌人。
“她也帮助着许多在侵华战争里幸存的受害者。”
日本侵华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只要拥有良知的日本人,都会震惊于侵略者的残忍与酷刑。
那些从古至今,为死难者申诉的日本人,为死难者保管证据的日本人,还有为死难者奔走的日本人,在史料与新闻之中有迹可循。
载宁静子就是这样的人。
生于一个可悲的家庭,却保持着高洁的品质,为死难者提出诉讼,与中日友好协会协作,还在她的祖国、侵略者的领土,建立了陈列罪行的博物馆。
对于这样的人,樊成云无法冷漠。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那位静子女士。
当她在人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钟应心中都觉得诧异。
她太老了。
头发花白,皮肤苍老,也许七十、也许八十,步履都显得蹒跚。
“樊先生”
静子走进来,只看得到一个人。
她说着一口怪异的中文,像是口音浓重的方言一般,认真说道,“求求您,求求您。”
“哪怕您不愿意去我们家,去一趟名古屋,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也可以。求求您”
樊成云神情凝重,没有回答,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
于是,静子站在那里,沉沉叹息。
下一刻,她竟然顾不得身旁的人,径直在樊成云面前跪了下来
“静子”樊成云蓦地站起来,弯腰去扶她。
然而,身边一直陪伴她的人,见到这副场景,也立刻跪了下去
“樊先生,请您答应吧”
“这是载宁大师最后的遗愿,我们不愿见他不得安稳。”
“樊大师,我们只有这一个请求”
琴行黑压压跪了一片人,钟应和絮姐惊疑不定,互换眼神,谁也不敢出声。
即使他们刚听了载宁静子的伟大,见到她如此逼迫樊成云,他们心里也不会觉得舒服。
师父绝不去日本演奏,更不会去她苦苦哀求的名古屋。
他不止是为了告慰沈先生的亡灵,更是因为那片土地有太多太多不愿见到的人。
钟应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他知道,一定包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载宁大师”。
载宁大师与载宁静子的关系,昭然若揭。
年老体衰的老妇人,就这样沉重的趴伏跪在地面,沧桑如树皮干枯的手掌都微微颤抖,似乎樊成云不答应,她就不会起来。
沉默凝重的琴行,只能听到叹息和低声啜泣。
钟应见到老妇人滴落的泪水,侵染了雨水未干的地面。
“静子,你不用求我。”
樊成云手掌紧握成拳,他怜悯七十岁老人,还要如此长途跋涉赶来,跪下祈求。
却依然冷漠得固执。
“我这一生,都想替父亲赎罪。”
苍老的静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身边那些照顾她的人,赶紧扶住了她虚弱的身躯,一起仰视他们祈求的人。
“您曾经对我说,足够了,我做的一切都足够了。但是,为什么您不愿去见一见他”
她眼泪婆娑,背负着沉重罪孽整整五十年,从她发现历史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执着的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为逝者发声。
樊成云理解她,感谢她。
但是,樊成云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去原谅另一个人。
樊成云沉声说道“你没有错,你做的事情当然足够了。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朋友都会感谢你的付出。”
“可我不会去见他。”
他冷厉的声响仍旧无情,“那个人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静子的眼泪唰唰的掉下来,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颓然无措。
“樊先生,他真的会毁掉那张筑琴,您清楚他的脾气。我答应过学文,我会替他看好那张琴,学文走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您是学文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来日本,都会和我高兴的聊起您”
静子眼神里透着痛失一位晚辈的哀伤,“他说,他就算死了,您也会为他继续没能完成的事业,他这辈子一无所成、一无所获,只有您这个朋友,懂得他的追求与盼望,是他此生无憾的倚仗。”
“樊先生”
静子跪在那里,仰起头来,“他们是为了他们的载宁大师,只有我是为了学文。”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听得钟应心如擂鼓,剧烈跳动。
太多太多陌生的名字,说着他熟悉的话语。
他转头看向师父,发现樊成云红了眼眶,心中的困惑得不到一言半语的论证。
半晌,樊成云抓住了钟应的手臂,掌心微微颤抖。
“小应。”
他的声音像呼唤,又像祈求,“你替我去一趟日本,你去把沈先生的筑琴拿回来,还有、还有”
樊成云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声音微弱的说出他最后的要求。
“还有望归的生前影像。”
他的眼泪无法抑制的流淌,“一起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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