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钟应安安心心在载宁宅邸住了下来, 不问手机,不问宁明志。

    学习茶道,修身养性。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服,挺拔如松的跪坐在茶室, 聆听茶道老师的严肃教学。

    “茶道讲究和、敬、清、寂, 动作都有既定的规范。”

    老师举手投足, 都有一种舞蹈式的飘逸, 无论是点燃炭火,还是倒水抹茶,都透着他所说的和敬清寂,令人感受到闲适舒缓,又有着日本茶道特有的严肃严格。

    钟应慢慢看,慢慢学, 根本不急。

    身边的远山,耐心的帮他做着翻译,还在钟应接过老师的茶碗时,空手提示道“需要转动茶碗, 将茶碗图案对准主人。”

    日本茶道确实已经和国内茶文化相较甚远。

    钟应跪姿标准, 在两位专业老师的指导下,刻板遵循着日本人受到中国茶文化影响,自行创造的“四规七则”。

    他不断领悟着“和敬清寂”, 听茶道老师讲述提前守约、备好雨具之类的茶道规矩。

    与其说他是品茶、学茶, 倒不如说是闲来无事,心平气和的学习一种谨慎、谦卑的去浊扬清。

    体验一下慕名已久的日本茶文化。

    幽静狭窄的茶室,缓缓响起轮椅沉闷压过木制长廊的声音。

    那位认真尽责的茶道老师, 视线一转, 就高兴的说道“载宁大师来了正好, 钟先生可以请大师品评一番。”

    宁明志由致心推进了茶室。

    众人都跪坐于叠席之上,唯独宁明志仗着轮椅居高临下。

    钟应正在耐心抹茶,竹制茶匙已经搅出了一碗绿色泡沫,稍坐片刻就能请宾客品尝。

    远山翻译着茶道老师的话,向他的师父轻声问候。

    “师父,钟先生学得很快,这是他第一次学习,已经完全领悟了品茶、奉茶的要义。”

    说完,他和茶道老师都期待着钟应能将第一碗茶,敬奉给尊敬的载宁大师。

    然而,钟应停了手,耐心细致的将茶碗转了转,看也没看宁明志一眼,自己喝了。

    远山目瞪口呆,茶道老师更是震惊错愕。

    “钟先生”他们诧异出声,想阻止却晚了。

    气氛陷入尴尬,十分不给载宁大师面子。

    可钟应不在乎。

    “好茶。”他没规没矩的自己抹茶自己喝。

    放下茶碗,还礼貌客气的做完了最后的致敬仪式,然后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宁明志。

    两天未见,宁明志又衰老了些。

    仿佛遭受着彻夜未眠的折磨。

    钟应笑着问候道“宁明志,睡得好吗”

    宁明志见钟应如此狂妄,竟不动声色,问了一句,“日本茶道如何”

    “茶自唐传入日本,再对比如今的中日茶道,确实差距很大。一边讲究和敬清寂,一边又要为人考虑冬暖夏凉,安静清幽,规矩繁琐,反而不像是品茶了。”

    钟应不介意和他聊聊自己的感悟,平静淡然的说道“不过,比起抹茶道的四规七则,我更好奇老师所说自由散漫一些的煎茶道。毕竟,茶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供奉的,日本的茶禅一味已经更像是一种驯化服从的仪式,我更喜欢喝茶品茶的轻松恣意。”

    他垂眸看着宁明志,勾起笑意。

    “我想,你肯定很喜欢这种日本式的驯化服从,正好能有人当你的主子,教你一规一矩一言一行。”

    钟应出言不逊,顿时令远山和致心脸色苍白,表情震怒。

    他们紧紧盯着钟应和宁明志,似乎师父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群起谴责这位狂妄放肆的年轻人

    然而,宁明志听完,也只是出声说道“远山,送先生出去。”

    他一声叮嘱,远山也就压抑着怒火,请茶道老师远离暴风雨中心。

    狭窄茶室,只有三个人沉默相对,钟应却始终盯紧了那位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老人。

    “宁明志,我知道你想听我弹琴。”

    他双手环抱,态度和语气没有一点儿尊重。

    “可是你放在我房间的七弦,桐木斫制,琴弦生涩,少说有一两年无人弹奏。再好的琴放久了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我再不挑剔,也不会弹奏这样的一张琴。”

    他字里行间都在嫌弃房间里的七弦不够好。

    宁明志还没说话,致心便声音低沉的提醒道“你连琴都没有弹奏,凭什么说那琴不好”

    钟应抬眸看他,这一句话就让钟应知道,猗兰阁的监控转动着。

    还不止一个人见到自己沉默坐于房中,没有抬手拂弦。

    然而,他不动声色,笑了笑。

    “因为琴弦已经崩弯了岳山、龙龈,琴身颈、腰内线粗糙,斫制手法粗犷狂放。这如果是一位大师开天辟地的创新之作,我还能夸上几句有新意有想法。如果它是一张仿唐的古琴,我只能说,斫制这琴的人,不过是依样画葫芦,造了一张虚有其表的七弦琴出来。”

    “这样的琴”

    钟应嗤笑一声,鄙夷的看向宁明志,“你是故意放在房间里,碍我的眼吗”

    宁明志一派慈祥柔和,“你懂的很多。”

    钟应回答道“我爷爷是斫琴师,我懂的都是他教的。”

    “学文没有告诉过我,他懂得这么多。”

    宁明志本想夸奖钟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却没想钟应毫不领情,径直说道

    “因为我们斫琴师从不对牛弹琴,白费力气。”

    钟应的争锋相对,宁明志已经领教了许久。

    也已经学会了仔细端详这位侄孙的孙儿,

    “对。”宁明志竟然笑了。

    “琴觅知音,确实要弹奏给懂琴的人才行。”

    他说完这话,就叫致心推着他离开,没能留下只言片语的吩咐。

    远山送了茶道老师回来,就只见钟应耐心的遵照抹茶道的规矩,又搅好了一碗苦涩的茶水。

    “请用。”

    他恭恭敬敬递给远山。

    远山刚才还因为钟应出言不逊感到愤怒,此时又因为他的礼貌恭敬,变得受宠若惊。

    这位年轻的弟子端正的接过茶碗,诚惶诚恐的依照着三转茶碗,轻品,慢饮的规矩,将这一碗苦涩缓缓饮尽。

    “感谢您的招待。”

    远山客气的归还了茶碗,一双澄澈的眼睛透露出茫然。

    他好奇于钟应的年轻、聪慧,又好奇于钟应对待师父的仇视、愤恨。

    载宁闻志是他记事起就崇敬的大师,能够依靠音乐天赋,拜入载宁门下,学习中国与日本的传统文化,是远山这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不明白,他不懂。

    仅仅两天相处,钟应对待他们态度温和有礼,比任何一位宾客都要容易伺候。

    可是

    钟应垂眸收拾着茶具,忽然听到远山小声说道

    “师父是一位很好的老人,您为什么不试着和他平静的沟通呢”

    钟应拿起茶壶,下面的炭火熊熊燃烧。

    他清楚载宁门徒对宁明志的憧憬,更清楚一位“传承保护日本音乐文化”的大师,能够怎样被人神话。

    钟应无法和宁明志平静沟通。

    他见到宁明志苍老长寿的躯体,听到他卑鄙的狡辩,就会想起很多很多人。

    “因为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踩在逝者的脊梁骨上。”

    钟应的声音冰冷,漆黑的眼睛凝视单纯的远山,“你知道日本人去到中国,残杀了数百万数千万的无辜百姓吗”

    远山脸色苍白,声音弱弱的说道“知道。”

    载宁静子时常往来宅邸,他们这些日日陪伴载宁闻志的徒弟们,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历史。

    钟应看他萎靡不振,无奈的勾了勾嘴角,叹息道

    “日本人杀害的,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可宁明志害死的,是他朝夕相处的至亲挚友”

    他抬手用水浇灭了炭火,刺啦一声灰烟弥漫。

    “他比日本刽子手还要凶狠,也配做你们的师父么。”

    远山刻板机械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活泼雀跃的心。

    可惜,这颗心就像钟应浇灭的炭火一般,病恹恹的,持续沉默的陪伴钟应回到房间,道别告辞。

    钟应关上门,满意的见到猗兰阁的琴桌空荡,只剩焚烧的香炉烟气袅袅。

    宁明志收回了那张久无人弹的七弦琴。

    到了夜晚,钟应窝在幔帐之后,盯着床顶思考人生,却听到了一阵礼貌的敲门声。

    “钟先生,您睡了吗”

    询问他的是远山,但是远山并不是一个人来。

    钟应刚刚打开房门,守在宁明志身边的徒弟致心,亲自抱着一张独特的古琴,走了进来。

    那琴细颈窄箱,十三根银弦闪烁寒光,琴身木漆暗红,悬着淡蓝的穗子,随着致心的步伐招摇。

    “这是猗兰琴。”

    致心简单的介绍道,“师父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它。”

    钟应看着那张本该陌生的琴,却又对它无比熟悉。

    这是遗音雅社的十三弦筑,更是沈聆寄予厚望的失传乐器。

    他记得沈聆与筑琴初见,欢喜异常,写道筑琴以竹击之,声凄音沉,应作悲歌。

    他也记得沈聆与宁明志初见,喜出望外,写道致远天资聪明,又在日本留学,精通乐理,交由他研究筑琴再适合不过。

    致心将筑琴安放于桌上,配套竹尺木色清浅。

    钟应不由自主的拿起细细琴竹,虚空垂了垂手腕,轻声说道“这琴已经不叫猗兰了。”

    致心和远山不明所以,他们安静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询问。

    因为,来这里之前,师父已经认真叮嘱。

    他会在监控前观看一切,他一定要听到钟应拂弦击筑的乐曲

    可钟应拿起了竹尺,丝毫不急。

    他勾起浅淡笑意,仔细端详这张离开故土多年的筑琴。

    “这是沈聆沈静笃先生,八十年前赠予宁明志的十三弦筑。”

    “唐朝琴师仿制而成,琴身漆色稳重,音色悲戚,可做悲歌。”

    “那时,沈先生与宁明志相交甚笃,友谊长存,便给它取名猗兰,希望宁明志能击筑登台,奏一曲猗兰操。”

    “后来”

    钟应执尺轻声笑道“沈先生对忘恩负义之人失望透顶,便在遗书之中给了这张筑琴新的期许,也给了它新的名字。”

    “所以,它早就不叫猗兰了。”

    说着,钟应手腕轻轻扬起,稍稍用力一击,竹尺就在无声的空气之中,堪堪距离琴弦毫厘,又恰好悬空于他想击响的琴弦之上。

    钟应并未停手,他凭着对筑琴的熟悉,动作轻盈流畅的以尺击弦,准确无比的在十三根弦之上反复停留。

    猗兰阁无声的演奏,惊吓住了远山和致心。

    他们面面相觑,盯着钟应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击筑,完全无法理解这样奇特的行为艺术。

    然而,钟应却格外满足。

    他心中有万千律动,千年遗音。

    虚空奏响的筑琴,响彻君子院,震颤载宁邸。

    短短一曲纵情悲歌尽,钟应笑着放下了竹尺,像是寻求听众认可一般,看向远山。

    “好听吗”

    远山眨着眼睛,什么都没听到,只见到钟应拿着竹尺挥击一通。

    但他想起师父的叮嘱,又碍于致心在场,不得不捧场的回答道“好听。不过”

    远山仍是困惑的问道“您弹奏的是什么”

    钟应手握竹尺,伤口未愈的右手指尖刺目显眼。

    他朗声吟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他竹尺放回原位,像是真的进行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击筑而歌,恣意畅快。

    下一刻,钟应仰头看向屋顶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探头。

    “这首筑琴名曲,正适合此时此刻的龙潭虎穴。”

    他问宁明志,“很应景,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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