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4岁、还差23天便是新年的日子, 身为我父亲的沧桑男人把一根稻草栓到了我身上,领我去了集市。
这是「货物」的证明。
我生来便是白发蓝眼,与本地人的黑发黑眼完全不一样, 周围邻居都说菅原家的夫人怀了妖怪的孩子,那个小鬼是妖怪之子。
本来母亲还待我如亲子, 我当时不过是懵懂小儿,看不明白母亲眼底的晦暗。直到我五岁那年, 母亲生下了一个黑发黑眼的弟弟, 我才看清, 真正的母子该是怎么样的相处法。
生辰也是, 在我的记忆中,只举行过三次。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庆祝方式, 每日的餐饭也不会比平常丰盛,只是母亲会在睡前,爱怜的抚过我的额头, 对我说一声生辰快乐。
父亲是个穷酸书生,却识得不少字, 在村中开了个小小的学堂, 靠教村里的孩子认字为生。但这里是偏僻的乡下,大多村民只让孩子在菅原学堂学认字,学个一年半载,认识几个常用字了便接回去, 并不打算让孩子学文章背书。
早年, 父亲对我还有点耐心在, 粗大的指节抚过发皱的书本, 教我一个个的识字, 因纸张宝贵, 我练字时都是拽了藤条,在泥土地里写写画画。
家中清贫,生活并不富裕,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母亲用旧衣服缝补出来的。夏日燥热,冬日冻人,只有春天和秋天还算舒服。
但秋天是农收的季节,村民都会叫菅原学堂的小孩回家收割,没有小孩来读书父亲就没有收入,而我们家中也没有土地,因此每年的秋天都格外难熬。
所以,我更喜欢春天,受当地气候的影响,春种时间比秋收长了一截,小孩不需要去农田帮忙,父亲也有收入,母亲会手织一些布料,做成帕子上集市去卖。
偶尔父亲放课归来,会与我讲讲菅原的历史。
说我们祖上本有个大官,却因惹了天皇大人被贬到九州,他的子女被处以流刑,最后沦落到这个鬼地方来。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拳头死死握紧,说他迟早会通过方略考试扶摇直上,也当上大官。
没用的,你做不到的。
我莫名就这样觉得。
旁人看不见的瘴气缭绕在男人的肩头,沉沉的压着他的肩膀。我想,这就是父亲近些日子说肩膀疼的原因。
说了掏心窝子的话,父亲自我陶醉了一番,最终他以施舍的语气道,书房里有一些书,你闲暇时可以去看看。
我们家当然不会大到有书房,那只是个稻草屋叠起的空架子,里面零星放了几本据说是祖上流传的古籍。
当时我还没有认全所有字,但每本书的本末尾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字,我识得那个姓读作菅原,可名字我还不认得。
村民的流言蜚语会产生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每当我出现在村里,在角落看到我的村民们都会议论着“妖怪”“怎么还不死”明明没有回头,我却能看到黑雾从村民的身上浮出,最终会汇聚成食人的怪物。
我跑开了,一次都没提醒过他们。
五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叫做里间的弟弟,8岁那年,又有了一个叫做千枝的妹妹,在我14岁还差一个月的时候,母亲早产生下了一个还没有名字弟弟。
而这一年,我们家的收入几乎为零。
当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蝗灾,蝗虫从夏天起就一直在作妖,村民把孩子叫走去驱逐地里的蝗虫,没有孩子去学堂上课。
迫不得已,父亲只能作为帮工去一起驱逐蝗虫,来获得零星的工资。
平日里的秋冬,我们家都要靠村民的接济,这次的蝗灾让村民们自己过冬都成了难事,哪还有余力照顾他人
母亲因身体虚弱早产,本因初春出生的孩子在隆冬降临了。伤了身子的母亲做不了任何家务,家里的生活跌到了谷底,从那一刻、或许更早前,父亲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我晚上被冻醒了,没管和我挤在一条被褥里、卷走了所有被子的弟弟妹妹,我听到了隔壁传来了谈话声。
「真的要这么做吗」
女人的声音满是疲惫。
「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吗」
男人的声音满是不耐。
「好歹,是我的孩子。」
「呵,养了这么久,真是谁的孩子还不知道呢。」
「你」
「那等模样,谁信知留是我的孩子」
他们夫妻俩都是黑发黑眼,怎会生出外观如此怪异的孩子
女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似是被男人气得不清。
见妻子气急,男人微微软了语气「好了,明天一早就送走,你就好好躺着养病吧。」
具体谈论的是什么,我第二天也知道了。
我被亲生父亲当作商品,送上了集市。
其实我是逃得掉的。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我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默默寻思着。
我也没试过,但当男人用那根稻草捆住我的时候,我心念一动,总觉得自己可以瞬间隔开稻草与身体的触碰。
但我没有这么做。
今年的蝗灾席卷了大片地区,很多农民的日子都过得艰难,匮乏的冬季又不停歇的到来,把一些人逼得卖子求生。
光靠人力根本驱赶不了蝗虫,听说村民们曾联名上书平安京,请求天皇陛下派遣阴阳师大人前来作法,却一直没有结果。
卖孩子的在这条街上不算少,但有意向买个吃饭的嘴回去的就少了。倒是有几个因我样貌而停留的商户,但他们也只是看看,没有买下我的意思。
男人极力推销着,说我什么活儿都能做,身子也很好,不会生病。
商户看着我瘦弱的身子骨啧啧摇头,离去了。
日暮西沉,我站了一整天,那条稻草绳依旧被攥在被称做父亲的男人的手里。
天色暗下,另一些人们出来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们跑跑跳跳的从一座楼里出来,开始逛集市。
待看到我时,一位少女的眼睛一亮,说小孩,你抬起头来。
我一下没有动作,男人往我的后脑勺打了一下,语气冷硬的叫我抬头。
听到少女的惊呼声时,我忽然有了一个自觉。
平日里总被“妖怪之子”“白发妖怪”称呼的我,貌似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的容貌,似乎很讨喜。
也不能说讨喜,应该是很漂亮。
但在集市站了一天,我的白发染上了灰黄的尘埃,没了雪花的洁白,蓝色的眸子也多了份阴翳,不如天空那般清澈。
少女估算了一下,说她今日身上的钱估计买不下我,她是那座楼的接客的妓少女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任何卑微和不适,毕竟从她的吃穿用度来看,她过得比我们好太多了。
少女又说,她们每隔十天才能被妈妈桑放出来玩一次,于是便请男人十天后、把洗干净的我带来集市,届时她会买下我。
男人不在乎我被卖到哪里,他现在只在乎价钱。
他很直白的问少女你出多少钱。
少女报了一个数,掏出几枚铜钱递给男人当定金,道这几天给孩子吃点好的,我可不希望他再瘦了。
男人接过铜钱,一一答应。
对了。即将离开时,少女回头又问他是干净的吧。
男人一愣,怔怔的答对,干净的。
那就好。
少女对我眨眨眼,揶揄道
我会给你找个开苞的好人家的。
在我的14岁生辰过去了10天、距离新年还有13天的日子里,我再次被一根稻草拴着,来到了集市。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生辰如此执着总觉得在那一日,是该有人给我庆祝的才对。
等到被冷风冻了半天后,男人才后知后觉那个妓要晚上才能出来,他何苦大白天的过来找罪受
冬日的馕饼早就冻得硬梆梆了,要在嘴里含好一会才能化开,许是想到晚上就会有一大笔钱进账,男人吐掉了口中跟石头一样的馕饼,嘱咐我在原地不准动。
大概是我平日里过于听话,男人都没有想过我会逃跑的可能性。
凛冽的风像钝了的斧子,虽然不会刮破皮肤,却还是刺的表面生疼。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那个发型奇怪的家伙。
他裹着与和服样式完全不同的大布料,拢住了全身,一看就很暖和。脚上的鞋居然有到小腿的长度,真不知道是怎么穿进去的。但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几撮从左额垂下的发。
我仰头看他的头发,他低头看我,我们的视线就这样撞上了。
“扑哧。”他笑出了声,指着我的脑袋,道“你这是什么发型,爆炸头吗哈哈哈哈,全翘起来了”
这是那个男人为了展示我的“干净”,大早上用冷水给我冲了澡洗了头,来不及擦干的头发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结了冰。
他半蹲下来,与我平视,似在感慨“哎呀,哎呦这次可真不是高富帅,而是矮矬穷了啊”
这个怪发型的家伙很开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回了他一句“你发型真怪。”
他的笑声止住了。
“不是吧,悟你都这样了,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比如求求哥哥救救我什么的哈哈哈哈哈”说着说着他又开始笑,身子夸张的向后仰去。
“我说了的话,大叔你会救我吗“
他眼睛一瞪,指了指自己“我,16岁。”
我答“我14。”
他震惊了“你个小矮子有14”
我“”
我的身量在家里、村里都已经算高了,到底要长到什么程度才不算矮子
我的眼力很好,通过他刚才的型态和现在半蹲的姿势,我盘算着他的身高嗯,这个男人估计有一米八,确实是很高了。
于是我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补充道“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顿了顿,第一次向外人做自我介绍“知留satoru,菅原知留。”
他把宽大的手掌抚上我的头,结果被冰晶冻的一呲牙“你脑袋上怎么这么多冰”
说着,他唰唰唰的搓起了我的头发,把那些冰渣子全抹掉。
不属于冬季的热度通过着头皮进入内心,又经过血液运送到四肢百骸,我第一次在冬天觉得温暖。
我攥紧了拳头,语气无措“你愿意带我走吗”
他顿了一下,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发问。
正当我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时,怪发型的男人又对我笑了。
“好啊。”他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得把自称改了,我俺太不好听了。改成我僕或者我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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