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说魏王准备再回南阳的时候, 阿月是不解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多问,魏王便主动来找了她。
“我和你一起去南阳找丁先生”
魏王点头。
“阿月,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但就当是给我个机会。给我一个, 证明的机会。”
他没明着说要证明什么, 但阿月明白。
想到昨夜的事, 她下意识道“王爷,昨夜我们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可魏王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只是看着阿月, 眼中带了丝祈求。
“就这一次。”他道,“你跟我去南阳, 如果之后你还是之前的决定, 我不会再说其他。”
阿月到底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她昨夜之所以拒绝, 不过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罢了。
可不代表她对魏王是没感觉的。
眼下见对方如此坚持,她最终还是心软了。
“好,我跟你去。”
短短几个字,霎时让魏王高兴起来。
“谢谢你,阿月”
两人于是当夜从回京的队伍中离开, 因着暂时不回京, 魏王还特意写了封奏疏, 言明自己这次不回京了, 让左将军带回去。
因着卫三回了渭宁,此番护送两人去南阳的则是先前一直留在魏王身边的羽卫。
原本回程的路程就没走多少,因此几日后, 阿月就和魏王回到了南阳城外丁先生的住处。
阿月不知魏王要做什么, 但她清楚丁先生的性子, 因此打算陪着魏王一道过去,否则丁先生定然不会轻易见魏王。
谁知临到地方了,魏王却跟阿月说。
“阿月,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过去。”
阿月一怔。
“王爷,可丁先生他不一定愿意”
“无碍。”魏王道,“我可以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
阿月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可眼瞧着对方眼中的认真,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她和魏王留下的羽卫在距离丁先生住处有一段距离的林中等着。她在马车中,羽卫在车外护着她。
正因为知晓丁先生的性子,阿月已经做好了要等上几个时辰的准备。
不想,这一等,便整整等了一夜。
她在马车中因为过于困倦,无意识睡了过去。
梦中的场景光怪陆离。
她看见自己坐在华丽的殿宇中,以手支额,不知看向何处,心中隐隐有难过浮现。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人,因此而难过。
很快,殿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接着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十分惊喜地起身,接着忙往外面走去。
她走到殿外,在看见那朝她走来的伟岸身影时,心中的难过和心酸尽数散去,唯余喜悦。
她是真的想他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阿月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画面忽地一转。
她和那个方才见着的人已然到了内室。
这是给臣妾的吗
迷茫之中,阿月听见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言语之间带着十足的喜悦。
她于是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
她的手上,正拿着一根牡丹雕花发钗,那发钗看上除了精巧了些,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偏偏让她整个人高兴极了,就连问出的话都带着分明的喜悦。
好奇怪。
阿月不由地想。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眼前的人又是谁
可抬头看时,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阿月想认真想,可无论她怎么想,脑子都是一片混乱。
她握着手中那根牡丹发钗,似乎听见了跟前的人跟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只知道,自己心中的那股喜悦仿佛被什么冻住一般,凝固起来,而逐渐蔓延开来的疼痛和哀伤最终席卷了她。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却喊不出声。
很快,画面再次一转。
她看见自己坐在空旷的房间之中,四周一片黑暗,唯有顶部不知从哪来的一束白光照射下来,将她所在的地方照亮。
殿下,陛下晋了敏婕妤为昭仪了。
忽然,死寂一片的四周有声音响起,话音落下时,四周还回响着那最后的尾音,久久不散。
乍一听得那声音的阿月整个人一愣,似乎没明白那话中的意思,可还不待她想清楚,便有更多的声音响起。
殿下,敏昭仪侍寝了。
殿下,陛下和敏昭仪去了山下。
殿下,天子车马惊了驾,敏昭仪替陛下挡了劫。
敏昭仪有孕了。
敏昭仪小产了。
敏昭仪敏昭仪敏昭仪
你身为皇后,如此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残害无辜婴儿,怎配母仪天下
一句又一句的话,仿佛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向阿月倾轧而来,她站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明之处,却丝毫感觉的不到希望,反而逐渐呼吸困难起来。
纤细的指尖逐渐揪住自己身前的衣衫,难以喘息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而那些声音还在四周不停地回荡着。
“闭嘴”半晌,她艰难出声,自认为已经尽了全力,喊得歇斯底里。
可实际发出的声音却轻得仿若蚊嘤。
而此时,黑暗之中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整个人彻底再难支撑下去。
皇后孟氏,惑于邪言,数违上令,谋害皇嗣,难承天命,可上皇后玺绶,废居灵顺殿
那个声音听上去熟悉至极,说的话却让她霎时落泪。
身为国母,容不下一个嫔妃,如何配为六宫之主
阿月听着耳边回响着的话,感受着心底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痛苦,她莹白的面容上,是不停滑落的清泪,口中一句话说不出。
什么
狗屁道理
揪着身前的衣衫,她沉沉喘息着。
她错了吗
她哪里有错
一幕又一幕场景从眼前闪过,她看见了自己跪在地上向那个人求着什么,感受着那人冷漠的言语和无情的旨意,看见自己手中紧握长剑,赤着脚一路往前跑着。看见自己在一片火海中,四周即将被燃烧殆尽。
最终,画面定格在她在一片林中奔走,怀中抱着什么,忽然脚下踩空,整个人从山坡上滑落。
“呯”
似乎撞到了什么,她的头被剧痛席卷,眼前也猛然一黑。
阿月从梦中惊醒。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在马车上睡着了。
四周一片寂静,隐约有微光从车中的帘子边渗入。
阿月抱着膝,缓了许久,才慢慢抬手,掀起车帘。
车外已然是清晨,天际隐隐发白,清晨的林中一片白露迷蒙之竟,难以看清太多东西。
半晌,她唤了一声守在车外的羽卫,问对方魏王的情况。
羽卫告诉她,王爷自昨夜去找了丁先生,就没回来过。
阿月没想对方竟去了这么久,不禁问了句“你一夜都守在这里,不担心王爷出事吗”
羽卫的回答让阿月没想到,他说。
“王爷离开前吩咐,要臣务必护好姑娘的安危,若出现任何问题,王爷和姑娘之间,臣必须先护卫姑娘你。”
也就是说,对魏王来说,阿月的安危远胜过自己。
阿月听后一时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她决定亲自去看看。
“我们去看看王爷如何了。”
而另一边,丁先生草屋之外。
魏王已经在此处跪了一整夜,清晨的薄雾在天际斜映而下的日光之下,尽数化作晶莹的露珠,落于他发梢衣衫之上,让他整个人都似乎被白霜笼罩。
即便已经过了一夜,他依旧纹丝不动,宛如一尊泥塑,他全身其实都已经僵住,可那双眼,却仍然紧紧锁在眼前的木门之上,等待着那里面的动静。
可始终,那扇门都没打开过,仿佛里面没有人居住一般。
但魏王没打算放弃,他就维持着眼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爷”此时,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动了他,魏王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整个人一滞。
还未来得及转头之时,便见那已经牢牢印刻在心底的身影匆匆来到了他面前。
“阿月,你怎么”会来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阿月比他更惊讶。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
阿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了这里竟会看见这样的场景,魏王竟跪在丁先生的房门前,且从他身上的情况来看,显然已经跪了一整夜。
她不明白,堂堂大恒亲王,究竟有什么要求于丁先生,竟值得这样做
下意识地,她伸手,想要将对方扶起来。
却被魏王拦住。
“阿月,你先回去,在车上等我,我很快就好。”
因为跪了一整夜,魏王似乎有些受凉,说话的声音虽温柔,可听上去却有些气息不稳。
阿月见状忙着道“王爷你已经受寒了,不能再这样了”
说着便看向身后的羽卫,希望对方上前来带走魏王。
可那羽卫刚走到正面,还未动手,便听得魏王的声音响起。
“带阿月回去,这是命令”
那羽卫便有些为难,可最终还是选择听魏王的。
“我不走。”阿月往后退了两步,躲开那羽卫,接着看向魏王,“王爷,你不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今天就和你一起守在这里”
说着竟真在一旁站着,一副绝对不离开的架势。
魏王见状有些无奈。
“阿月,你听我的,先回去好吗”
这回却轮到阿月无动于衷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打开,接着丁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丁先生”眼见他出来,魏王显然很高兴。
阿月也叫了他一声。
丁先生看了眼阿月和一旁的羽卫,最终视线落在魏王身上。
“王爷,你随我进来吧。”
他这一句话,显然是已经认可了魏王,因而魏王听后面上绽出分明的喜悦,接着便要起身,却因为跪的时间太久,在起身的瞬间整个人不稳,往前方栽去。
阿月和羽卫见状都忙伸手去扶,但魏王却最终靠着自己站稳了脚步。
丁先生看了眼他有些狼狈的模样,什么都没说,转身便往屋内走去。
魏王便忙跟上。
阿月下意识地也跟了上去,却被魏王拦住。
“阿月,你在外面等我好吗”
阿月闻言一怔,不明白为什么魏王不让她进去,然而还没来得及问,走在前面的丁先生便忽然开口。
“阿月也一起来吧。”
魏王听后要正要说什么,丁先生便又说了句。
“让她一起吧,这事你早晚也要告诉她。”
什么事
直到此时,阿月还是不知道魏王究竟想做什么。
而魏王还是有些犹豫,但丁先生没给他考虑的机会。
“要么王爷你和阿月一起进来,要么我现在就送客。”
魏王知道,眼下没别的选择了,因此只能和阿月一道跟在丁先生身后。
他走得有些不稳,因为还没彻底恢复过来,但还是坚持自己走,不让阿月扶她。
而那个羽卫,则被留在了门外等着。
直到入了房间,丁先生才对阿月说了句“阿月先带着王爷去里面坐着,我去拿药。”
阿月先前曾在丁先生这里帮着炼了很长时间的药,自然熟悉这里,因此闻言便应了声,带着魏王去了里面一间房,而丁先生则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那边是丁先生炼药的地方。
直到在房间里坐下后,阿月才看着魏王,显然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王原本不欲说,可在阿月再三追问下,再加上就算他不说,丁先生一会儿也一定会告诉阿月,于是他沉默了半刻,缓缓道。
“我昨日来找丁先生,向他求药。”
阿月“什么药王爷你身子不适”
魏王摇头。
“不是治病的药。”
“那是什么”
什么药值得魏王在屋外跪了一夜,还不想告诉她。
“能够证明给你看,让你放心的药。”
他的话让阿月一滞。
“什么”
她想问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恰在此时,丁先生也带着一个盒子走了回来。
他没看阿月,反而直接将那个盒子放在魏王跟前。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阿月见状忙问丁先生“先生,这里面的是什么药”
“药”丁先生听后笑了一声,看着魏王,“王爷跟你说这是药”
不是药吗
丁先生的反应,让阿月有些愕然。
丁先生摇摇头,似乎搞不懂魏王在想什么。
“傻姑娘,这是毒,怎么会是药呢”
毒
阿月猛然转向魏王。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你跪了一夜,就为了求这个毒”
眼见魏王伸手要去拿那装有毒的盒子,阿月眼疾手快地将盒子攥在自己手中。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
魏王见她如此,便忙解释了句“阿月,你别担心,这毒对人无害的。”
阿月并不信。
“这是毒,怎么会没害”
她看着对方。
“我知道王爷你想证明什么,但不需要用你的命来证明”
“阿月,真的,这东西真的对人无害。”魏王试图说服阿月,可阿月根本不理会。
倒是一旁的丁先生见了两人这样,便对阿月道“王爷说的没错,这毒对人体不会有伤害。不过嘛”
他一句不过,让阿月原本有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丁先生没急着说,反而看了眼魏王,在对上对方那并不是很想告诉阿月真相的眼神后,他最终叹了口气。
“王爷,我提醒你一句,时做事要给自己留余地,否则日后后悔都没机会。”
说完,便离开了这间房,显然不打算再跟阿月解释这毒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而眼见他离开,阿月还是紧紧攥着那盒子。
魏王先让她把盒子给自己,她完全不理会。
“王爷,丁先生的话是何意”她看着对方问道。
魏王没解释,只是道“阿月,你信我的,把盒子给我,我不会有事的。”
这回阿月反应却没这么激烈,她只是抱着那盒子,半晌后才道。
“你是因为我,才来找丁先生的吗”
“我是为了向你证明。”
“怎样的证明,才会让你选择给自己下毒”
“这毒不会对我有害,就算以后我真的被这毒取了命那也是我自该受的,都是我自己选的。”
阿月觉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王爷,你说这毒不会害你,却又说日后它会要了你的命。”
“你说是为了向我证明才来求的这毒,若是你真的因为它而丧命,那我该如何自处”
“我不需要你为了一个证明,而拿自己的命去赌。”
她原本是想说服对方不要吃这个毒。
可她没想到,自己在说话的时候,魏王一直盯着她手上的盒子。
最终,在她说完最后那句时,对方也趁着她不注意,将那个盒子夺了过去。
“王爷”阿月大喊一声。
魏王却看着她,唇边带着笑。
“阿月,你真的不要担心。”他说着,将那盒子打开,露出了里面一粒褐色的药丸,“我这个人很惜命的,我还想和你一起,携手到老。”
阿月见他要吃,下意识便要拦,却没有他速度快,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毒吃了下去。
“你疯了吗”阿月再也忍不住,厉声骂道,“你连这毒什么时候发作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吃”
她觉得魏王简直疯了,明知道是毒药,明知道这毒日后会要了他的命,还是选择吃下去。
然而比起她的激动,魏王却显得很平静。
“我知道这毒什么时候发作。”他道,“但我有信心,它永远都不会毒发。”
阿月双眸中隐隐泛红,盯着他不说话,显然极度生气。
魏王却笑得很高兴。
“阿月,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向你证明,我的身边,以后只会有你一个人。”他这时终于告诉了对方这毒究竟有什么作用。
原来昨日,他来找丁先生,想从对方那里求一种药。
一种让他此后余生,只能碰一名女子的药。
然而丁先生却告诉他,药没有,毒倒是有一副。
效果和魏王需要的一样,但副作用就是,魏王日后若除了他第一个女人,再碰其他女子,便会即刻毒发身亡,没有治疗办法。
丁先生原是想劝退魏王的,毕竟这种毒没有解药,一旦服用,便一生都只能忠于一个女子,没有反悔的余地。
但魏王听后丝毫没有退缩,反而觉得更高兴了。
他请丁先生将这毒给他。
但丁先生却没同意,他当时便将魏王赶走。
却不想,对方竟在屋外跪了整整一夜。
“这就是你先前说的证明方法吗”
听完他的话后,阿月觉得有些荒谬。
“你说惜命,可眼下你服了这毒,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是什么”
“是,现在你是喜欢我,你觉得身边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可以后呢等以后你心里有了别人,你想和别人在一起时,你就会后悔为什么今天自己会做这样一件蠢事情”
阿月的脑中闪过无数零碎的情景。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吗我不需要”
她早已听过那些动人的情话,也见识过一个男人绝情的时候有多冷漠。
可她从没想过,眼前这个人,会为了像她证明,此后余生,身边只会有她一个人,而选择赌上自己的命。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为什么要因为她的不信任,而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
“我和你才认识多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接受你,你换别人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向我证明”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接受你吗”
“你这样的举动简直不可理喻,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
她越来越激动,魏王唇边的笑也逐渐隐去。
“阿月”最终,他站起身,伸手轻抚对方的颊边,“别哭。”
修长的指尖轻轻拭去她眼尾滑落的清泪,他的声音轻的仿佛怕吓着眼前的人。
“你不接受我没关系的,你别哭。”
阿月终于冷静下来,她透过眼前的一片婆娑,看着对方。
“秦淮晔,你是故意的。”
故意带她来。
故意服了那毒。
故意让她看见,他的执拗和认真。
让她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心软”
她说这话时,眼尾恰又有一滴清泪留下,顺着她莹白凝脂般的颊滑落,滴落在魏王的掌心之中。
而魏王被拆穿了心底的打算,也丝毫不慌。
他只是看着对方盈盈脉脉如星辰般的双眸,半晌后才低声问了句。
“那你会心软吗”
他看见阿月的眼中,倒印着自己的身影,那是完整而全部的他。
阿月闭了闭眼,沉沉吐出口气。
再睁眼时,她重新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徐徐道。
“你成功了,我,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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