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画卷

    沈瑞宇怔了一下, 涩然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菱朝他笑了笑“那就好。万事皆有自己的变化,自己的缘法,并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控制, 还请沈大人不要过分怪责于自己,否则谢菱也于心难安。”

    她朝沈瑞宇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转身离开。

    沈瑞宇目光跟着她远去。

    她好像能把他看穿, 又大气从容。

    谢菱。

    他忍不住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谢菱来找他以后,他以观察线人的名义, 派属下跟了她很久,谢菱一定不知道。

    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派人跟着谢菱,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菱出现的那时,像是扭曲了他面前的时空,让他一瞬间如坠云端, 又看到了故人的模样。

    年轻鲜活的玉匣,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境, 但那梦很快就醒了,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这儿, 跨越了十年的时光,跨越了生死,他面前的人不可能是玉匣。

    沈瑞宇心口一阵紧缩, 嘴唇有些颤抖, 好半晌才把盯着谢菱背影的目光收回。

    明明知道不是她, 却还是抑制不住心间罅隙里钻出的那点希望,想要窥见奇迹的希望。

    沈瑞宇心里一直放不下, 谢菱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贵女, 为何会给他带来这么深的悸动。

    沈瑞宇并不常常留意别人, 当他观察别人的时候,那个被观察的对象一定是犯了什么事,等待着他找出破绽。

    可谢菱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他无法自控地在意,像是被牵引着一般。尤其是在花舞节那日,他甚至在酒后直接将谢菱认成了玉匣

    那感觉太过真实,就好像玉匣真的换了个身份回来了,在他身边,而他是一个愚昧的搜查官,迟迟没能发现破绽。

    那两年,沈瑞宇和玉匣在小院里一直过得很好,直到,长姐回来的那日。

    沈家来信,告诉沈瑞宇,他长姐夫家治丧,忙碌过后得了一段空闲,她回娘家看看。

    沈瑞宇看过信,就收进抽屉里,埋进最深处。

    手指碰到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在抽屉里发出闷闷的轻响。

    沈瑞宇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之前画师画的,长姐的肖像。

    离家前,沈瑞宇带了家人的画像聊慰思念,在其中,他偷偷藏了一副长姐的。

    父母的画像,他收在卧房之中,时时展开翻看,长姐的却偷偷藏在没有人能随便进入的书房里,藏在抽屉深处,哪怕想想它的存在,都仿佛是一种禁忌。

    到京城来的这些年,他极少拿出这幅画卷。一开始是羞赧,后来年岁渐长,就转成了尴尬厌恶。

    画卷在书桌抽屉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积灰,沈瑞宇手指碰到它,听见它滚了两圈的声响,只顿了一瞬,便默默地收回了手。

    长姐回家探亲,沈瑞宇本来觉得,与他无关。

    可他没想到,长姐竟然到了京城来寻他。

    沈瑞宇得知消息时,长姐已近在城门外。

    那日他休沐在家,正坐在桌边,等玉匣摆弄好桌上的东西。

    玉匣跟隔壁不远处住着的小嫂子混熟了,从她那里借来一副“万饼条”,还特意花了整整一天学玩儿法,又教会了院子里另外两个机灵的小丫鬟。

    沈瑞宇是本来就会玩这个的,因此被玉匣拉来,就等着他休沐时,四个人一起玩牌。

    玉匣把筐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小筹牌倒出来,在石桌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匣的双眼是亮的,一脸的兴致勃勃,刚堆好架势要摸牌,一个随从匆匆跑进来找沈瑞宇。

    沈瑞宇手里正伸过去拿牌,听见那随从的话,整个人一震,手里的动作抖了,牌掉在桌上,一不小心还带倒了玉匣刚刚垒起来的“城墙”。

    “哎呀”玉匣可惜地喊了一声,像是小狐狸发现要到嘴的鲜美鸡肉被人踩了一脚,推开沈瑞宇的手,把牌重新垒好。

    沈瑞宇眼神恍惚,像是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没有,转头问那随从“你方才,说什么”

    随从却是别过眼,看了一眼玉匣,然后才附到沈瑞宇耳边,又说了一遍。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

    玉匣都已经把牌恢复原状了,两只手搭在桌沿上,眼巴巴地仰着头,就等他俩说完了话,好继续玩牌。

    沈瑞宇却低垂着眼,没看她,纵身站起,说“我我有事,出去一趟。”

    玉匣的小狐狸眼瞪了瞪,细长的眼尾上挑,质疑道“你不是说,休沐日无事吗。”

    “突然来的。”

    玉匣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会儿,小狐狸蹲坐在地上甩着尾巴似的,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你去吧。”

    她虽然声音有些低落沮丧,但既没有撇嘴,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算是很乖的时候了。

    沈瑞宇胸膛鼓了鼓“我很快回来。”

    他去城外接了长姐的马车。

    太长时间没见,沈瑞宇心中有些慌乱,但在长姐掀开马车门帘的时候,真正看到那张面容的瞬间,沈瑞宇却又变得平静。

    许久不见,长姐似乎和以前有些区别。

    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分明那枚朱砂的位置,并没有改变。

    沈瑞宇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冒出来的汗,上前牵过了长姐的马。

    一边慢慢走着,两人一边闲聊。

    若是让话音掉到了地上,难免尴尬,沈瑞宇便寻着空隙找话题。

    实在没话说了,沈瑞宇说“长姐和在家时不大一样了。”

    沈又菊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侧,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瑞宇又说不出来。

    只好猜测道“大约是丰腴了些。他们都说,做妇人后会比在闺中时富态些的。”

    沈又菊放下手,浅浅笑了“他们说谁跟你说的。你一个做大官的忙人,谁跟你嚼这些舌根子,平白让你多操闲心。”

    沈瑞宇含着舌尖,没答话。

    是小院的嬷嬷说的,玉匣每天都很贪吃,常常吃得撑到走不动路,却也不见胖,小胳膊依然细细的。

    嬷嬷就安慰她说,现在还不到时候,等到了妇人年纪,自然而然就丰腴了。

    他没接话,渐渐地又变得沉默。

    沈瑞宇只觉如芒在背,也不知道长姐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在试探什么。

    他想了半晌,只好又说“长姐,你进城后要去哪儿安置”

    “听你的。”沈又菊淡淡地说。

    沈瑞宇一怔“我”

    沈又菊睁开微微阖着养神的双眼,看他,也很意外地说“怎么,我过来京城找你,难道你要我自己去寻住处”

    沈瑞宇的确是惊了。

    他根本没觉得长姐是特意来看他,只以为长姐是来京城办事,或者寻别的人,便捎带见他一面,何曾想过,长姐要在京城小住,而且,是要和他在一处。

    好在,他性子本就沉稳,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他点点头“自然不会要长姐伤脑筋。那就住沈府吧,只是沈府只有我一个人住,其它院子空置着,大约有些不整洁。”

    沈瑞宇叫了个人来“去府里吩咐一声,把院子扫好,理出一间舒适卧房来,迎姐姐进门。”

    沈瑞宇眼神淡定,表情也很从容。

    小厮在一旁,听了沈瑞宇话里的意思,低头弯了下腰,跑远了。

    总算,在沈又菊到沈府之前,府中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

    许久没有主人家在的屋子,也打扫得亮堂,看不出积灰的荒凉模样。

    沈瑞宇侧身道“长姐,你舟车劳顿,先行歇息,我”

    “不忙。”沈又菊打断了他,迈出一脚走进房内,道,“你随我来。”

    沈瑞宇拧了拧眉。

    但他很快跟着进去,听沈又菊说话。

    沈又菊身边带着一个小少年,此时沈又菊坐在绣墩上,一手搭在桌沿,他也站在沈又菊旁边。

    看起来,他比沈瑞宇还要小上几岁,模样很清秀,唇红齿白,与沈又菊的夫君颇有些相像。

    路上沈又菊已经介绍过,这是她夫君的堂弟,名唤遥雪,今年十六。

    他过几个月就要科考,因此顺道与她一同来京城,打算就在这边住着,一边温书,一边熟悉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直到科举考试结束。

    沈又菊让沈瑞宇把门关上。

    等沈瑞宇转身回来,沈又菊眉目有些不悦的探究,这才看着他说“瑞儿,听说,我多了一个远房表妹”

    沈瑞宇短促地吸了口气。

    他与沈又菊对视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被压抑下去。

    沈又菊蹙了蹙眉,又继续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来京城。瑞儿,你在京城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你不打算坦白么”

    沈瑞宇抿了抿唇,开口,却是问“长姐,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你还说与了谁你们那边执掌户籍的官吏,有个叫胡煦的,我已同他打过招呼,若是他问起,倒不要紧,你有没有叫其他人知晓”

    沈又菊吃惊地微微后仰。

    她这个弟弟少言寡语,除了年少时,什么时候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

    而且字字句句都是追问,要维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又菊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面上缓缓摇头,安抚道“没有。是遥雪在衙里跟着县令做事,学了一段时间,恰巧看到我的户籍,回来当做趣事说给了我,我才发现不对劲,我的户籍中多了一个人。”

    “后来,我去县令那里看了户籍簿子,上面印着京里的印,我便知道,这是你的手笔。”

    “瑞儿,这个玉匣,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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