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看透

    徐长索眸光颤了颤, 把视线收回。

    旅舍是回不去的,天还黑着不好赶路,徐长索只好找了块避风的地方, 就地停下来休息。

    赵绵绵倒也没说什么,脸色还有些发僵,摸索着靠在石块上, 闭上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 她嘴唇有些苍白,看着没什么血色。

    徐长索原本以为,她还会抗议一句, 甚或是闹几下,不愿意在野外过夜什么的, 但是她没有。

    好像今天赵绵绵是真的不大爱说话,靠在那块大石头上, 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有风吹过,身旁的草叶又簌簌响动, 赵绵绵又一下子睁开了眼, 视线从肩膀后越过去, 在草丛里看了好几眼。

    徐长索站起身走了过去, 长腿迈动,走进草堆里,赶出了一只觅食的猫头鹰。

    “是鸟。”

    徐长索告诉赵绵绵。

    赵绵绵吞咽了一下喉咙, 浅浅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徐长索身上, 停顿了好一会儿, 好像看见他才觉得安心似的。

    徐长索指尖微动, 无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手心。

    赵绵绵一边用那种可怜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边说“我又没说是别的什么,你对我说这个干嘛。”

    她的鼻音有点重,声音也有点发闷。

    她好像在嫌徐长索多嘴,多跟她说两个字她都不乐意,娇气得要命。

    徐长索照旧没搭理她,就当她在说废话,但不知为何,觉得她这样的娇气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嫌。

    赵绵绵又变得安静。

    她总是时不时睁开眼看徐长索一下,最后终于靠着石头睡着了。

    徐长索没睡。

    那些恶匪可能还会继续找他们,他们不方便在郊外生火,他要守一整晚。

    夜里有些凉,赵绵绵睡着睡着,微微张开嘴,开始用嘴巴呼吸,眉心一直皱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徐长索拿出今天多买的一件斗篷,走过去披在赵绵绵身上。

    他身骨强壮,不觉得这样的夜有什么冷的,所有御寒的东西全用在赵绵绵身上了。

    赵绵绵唇瓣微动,在昏沉中呓语。

    徐长索弯下腰去时,正好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句,“你们怎么不去死。”

    徐长索微愕,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皱眉看向赵绵绵,那张闭上眼就显得乖巧的脸,在月光照耀下,看起来仿佛依旧无害。

    徐长索稍稍用力,推了一下赵绵绵。

    他隔着斗篷和衣服,都察觉到赵绵绵身上发烫,温度有些不对劲。

    她发烧了。

    赵绵绵没有睡熟,被他一推,就醒了过来。

    只是她醒来也并不完全清醒,睁开眼看着他,圆润硕大的瞳眸深黑,覆着一层茫茫的雾。

    她盯着徐长索,但那涣散的目光似乎也并不是落在他身上。

    赵绵绵像是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一声,像是她平日里惯用的盛气凌人的语气。

    “真的,他们真的都死了。”

    这回徐长索听得很清楚。

    徐长索拧紧眉。

    赵绵绵说的,是赵家人吧。

    他皱着眉,拿斗篷把赵绵绵裹紧,像捆紧一棵罂粟,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在烧得不重。

    徐长索把斗篷的兜帽拎起来,盖住赵绵绵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包在了里面。

    赵绵绵本就纤细,被裹起来,就只看到下巴尖尖的小半张脸。

    她好像有点懵,被包紧了以后,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犯困。

    最后她终于又睡着了,这回没有再胡言乱语。

    赵绵绵本就是受了惊,又吹风凉着了,所以有点发烧。

    睡一觉醒来,就好得看不出生过病的痕迹。

    她精神奕奕,已经差不多忘记了昨天的事情,更不记得自己发烧时说过的话。

    赵绵绵看见徐长索的袋子整整齐齐,都没有拉开过的痕迹,就知道他大概又是一整夜没睡。

    她负着手走过去,脚步轻跃,瘪着嘴啧啧摇头,对徐长索指指点点“驴都知道晚上要睡觉。这儿就我和你,你要是在半路上猝死了,谁来服侍我啊”

    以前,徐长索听到这种话会愤怒。

    哪怕他早已被训练得习惯了沉默忍耐,也难免会觉得这话刺耳。

    但现在,徐长索却抿了抿唇,话在舌尖滚了两圈,最终却解释了一句。

    “我不缺觉,习惯如此。”

    赵绵绵看了他两眼,这才没继续说什么,自己走开,很自觉地去翻昨天买好的干粮。

    徐长索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发现,自己好像看懂了赵绵绵。

    她其实是在关心他

    虽然别扭、难听、姿态高傲,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徐长索下意识地又习惯性摸出了那个吊坠。

    时间还早,清晨的光线刚刚照亮水面,郊外的小池塘里漂浮着落叶、枯枝,偶尔出现几串小气泡,一个缓缓扩散的涟漪,不知道是里面的游鱼还是小龟。

    难得的一个早晨,他们不急着出发,赵绵绵盘腿坐在旁边,一脸艰难地啃饼子,她张开牙,用力地咬一口,然后两手并用地扯下来,再紧紧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狠狠咽下去。

    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和烤饼做这样的斗争。

    而徐长索第一次想到,或许,他下一次可以跟烤饼的摊主说一声,少放点面,摊薄一些,对她的那口小牙来说,大约就不会这么难吃。

    徐长索已经吃过了,一边等着赵绵绵,一边看着天边还很温和的朝阳发呆,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吊坠。

    赵绵绵吃完了,秀气地擦擦嘴角,目光落在徐长索手里的吊坠上。

    “自己重要的东西都收不好,还好意思说你是锦衣卫。”

    徐长索摸了摸胸口。

    吊坠他一直稳妥收着,昨夜情形混乱,他衣服被刀划开了一个口子未曾察觉,才让吊坠掉了出去。

    他也不想辩解,换了个地方收吊坠,把它藏在袖口里。

    赵绵绵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别开头,像是忍了又忍,才终于说“衣服破了,缝起来不就好了吗,你果然比鸡蛋还笨。”

    赵绵绵喜欢这么骂人。

    但徐长索想不出来,什么叫做比鸡蛋还笨。

    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赵绵绵说蓝莹花“敢”发光。

    他忍不住思索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思绪被分散,就来不及计较赵绵绵突然骂他的事。

    坦然说“我不会。”

    “我会”赵绵绵有点着急地说,好像等了很久,终于才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口,“我替你缝。”

    徐长索愣了下。

    他只有两套衣服,去河边沐浴,就会洗干净,换另一套。

    两套衣服里有一套是破的,总归是不大方便。

    徐长索想了想,竟然真的把那套被划破的里衣拿出来,交给了赵绵绵。

    其实他不相信娇生惯养的赵绵绵女工能做得有多好。

    但过了一会儿,徐长索不得不承认,或许哪怕身为郡主,刺绣也是逃不开,必须要学的手艺。

    赵绵绵缝得很好,从正面几乎看不出来,底面的针脚也很绵密,哪怕贴身穿着,也不会觉得扎。

    赵绵绵打了个结,弯下颈子,低头咬断线头。

    她摸着缝补过的地方,一边检查,一边随口问“这吊坠是什么你怎么这么宝贝。”

    徐长索沉默了一下,告诉她“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师父说的。”

    “你娘”

    “我是被人贩子装在篓子里,挑在集市上卖的。”徐长索低着头,接过赵绵绵手里的里衣,“师父用五文钱救了我。”

    “那你还留着这个,你爹娘都不要你了。”赵绵绵取笑他。

    直到发现徐长索脸色变难看,赵绵绵才住嘴。

    她顿了一下,像是为了找补什么似的,说“我娘什么都没留给我。”

    徐长索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赵家人。

    他忽而想到昨晚赵绵绵的胡话。

    徐长索沉眉,斟酌了一下,说“赵夫人,是陛下赐的鸩酒”

    “她不是我娘。”赵绵绵飞快地打断了他。

    徐长索不能理解。

    赵绵绵确实是赵家嫡女,先前在世的公主跟赵家交好,很疼爱这个嫡女,在赵绵绵还只有几岁时,就赐给了她郡主封号。

    她怎么可能不是赵夫人的女儿

    赵绵绵双手撑在地上,肩膀微微抬了抬,嘴唇嘟了一下,做了个俏皮的表情。

    但又好像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所以反而控制不住自己,就在自己的习惯性动作中混乱地随机挑了一个。

    她说“我以前叫我娘嫂嫂。她十年前,就上吊死掉啦。”

    赵绵绵看了徐长索一眼,朝他挤挤眉毛。

    “她是我大哥的娘子,我父亲强占了她,把她送到庄子上,生下了我。”

    “她不要我,不愿意看我。说我每天都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让她恶心,她受不了了,悬梁自尽。”

    “整个赵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说,我娘自杀,是自己该死。还有人说,是她勾引了我父亲,她小门小户的,嫁进赵府攀高枝。”

    “大夫人也这么说,因为我父亲总在大夫人面前说,他是真的情难自已,才做出那种事。”

    “他不想让赵府的人觉得他是坏人,把我安到大夫人膝下,让我做嫡女。大夫人也讨厌我,如果不是公主姨姨有所怀疑,给了我一个郡主名头,我早就被大夫人沉进井里了。”

    “赵府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怎么来的,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帮她,哪怕她死了以后,也没有一个人要替她讲话。”

    “我觉得他们都应该去死一次。”赵绵绵这次是清醒地说出了这句话,“让他们去地下见见我娘,他们会不会反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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