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摧毁

    青衣侍从察觉到一阵针刺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背上, 但也就很短的一瞬。

    侍从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时,发现眼前的殿下已经不再在原处,他只看见殿下急速迈开步子、扬起又垂落的衣角。

    他愣了一会儿, 慌忙追出去,缀在三殿下身后,大着胆子一边拖住三殿下的衣袍, 一边跪下来,双膝在青石地板上滑出痕迹。

    “殿下, 殿下请三思”

    岑冥翳没有再拖着他往前走,停住脚步,漠声道“松开。”

    他的目光望向门外,却越不过宫墙, 越不过重重的迷雾。

    “石虎已经带人前去清儿的位置, 一定能寻回谢姑娘, 殿下,如今情势危急, 您不能再”

    “我说。”岑冥翳垂眸,目光顺着墨黑的锦袍落在侍从拽着他的手上, 冰冷凛冽, “松开。”

    侍从浑身震颤,不敢再反抗,慢慢地松开了手。

    岑冥翳夺门而出。

    侍从瘫坐在地上。

    早在那位谢姑娘出现在殿下身边, 让殿下一而再再二三地改变计划时,他便想象到了, 会有这么一天。

    京城内流言纷纷, 愈演愈烈。

    与流言一同落下的, 还有漫天的大雪。

    今年入秋降温快, 雪也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一辆马车悠悠经过,车篷顶上覆着松软积雪,赶车的老汉眉毛胡子上也落着雪花。

    经过城门口时,守门的小将仔细盘查了一番。

    木箱里的货物都是些寻常丝绸,和一些花色斑驳的瓷器,不值钱的,赶车的老汉也是常常往来于城郊的熟脸。

    手握红缨枪的小将没再多查,重新盖上箱盖,走到马车厢旁,要伸手掀帘子,却被一只手从里面拽住。

    帘子里传来娇软女声,只是声音听着有些沙哑,还有些闷窒,像是鼻塞。

    那女声柔柔道“莫掀,里边儿人病着。”

    说完就是一阵接连急促的猛咳,且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整幅内脏也咳出来的样子。

    小将蹙了蹙眉,看向老汉,老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求道“官爷,我家囡囡染了疫病,我,我不敢叫官府晓得,只想再拉出去,叫城外的郎中看一看若是无法回天,也就只有就这样埋在城外了”

    听闻是疫病,那小将退后一步,捂着自己的鼻子。

    京城之中的疫病从暑天到雪天,反反复复,始终未曾完全断绝,虽然尚药局在城中各处烧艾消杀,又发了许多汤药,但还是常常有身染重病的人接连死去。

    连尚药局都束手无策,寻常人哪敢招惹。

    死在城外也好,免得脏了京城里的地。

    那小将捏住鼻子摆摆手,叫货郎快些离开,马车拖着人、拖着货,离开城门。

    经过十数里,马车才停下,拉车的老汉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官老爷模样的男人恹恹躺在马车内软枕上。

    坐在靠外的灰青色罩衫女子走在马车,朝老汉行了个大礼。

    “今日得君相助,不甚感激。”

    “这些话就不消说了,请姑娘快快带大人去安静地方吧。”老汉摆摆手。

    “华浓。”马车上的另一个女子也跳下来,扶住青衣女子的手臂,“你还咳着,不要在风里站了。”

    谢华珏转头对那货郎点点头,道“前面的路我知道,就辛苦您到这儿了。”

    老汉点点头,将马车交给她们,另牵来一匹马,拖着货物离开。

    谢华珏与谢华浓姐妹两两相望,马车中昏昏沉睡的,正是她们的父亲谢兆寅。

    谢兆寅被囚在宫中时受了不小的罪,如今还在病着。谢华浓这段时间也染上风寒,咳得带血,只是万幸不是肺痨。

    实在走投无路时,却有人将谢兆寅从宫中送出来,又一路指引他们逃到了此地。

    谢华浓回首望了望来路,眉目间挥散不去的忧愁。

    父亲病倒,兄长还在任职无法脱身,花菱也

    谢华浓定了定神,将那人的话在心中反复回想了几遍。

    他说,一定会将花菱平安送给她们相聚的。

    只要离开京城,就有出路。

    华浓抿紧唇缝收回目光,戴好兜帽,与谢华珏一同不甚熟练地驾着马车,渐渐远去。

    这次白靡端来的粥,苏杳镜没有再拒绝。

    她垂眸慢慢吹凉,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完。

    白靡听着空碗落下的声音,面上显然多了几分高兴。

    他摸索着接过空碗,自己回到灶房借着灶上的热水洗净,整整齐齐地放好。

    洗完碗,白靡又回到屋中,守在苏杳镜的身旁,甚至坐上苏杳镜身边的床榻,从背后环住她,将她整个人纳进怀中,双臂缠绕在苏杳镜的腹部。

    他贴着苏杳镜,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在她肩上轻轻蹭着,像呓语一般,低低呢喃着“瑶瑶,你在笑吗我好高兴,你看看我,我笑起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白靡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苏杳镜的手指,触摸上自己的酒窝,直到把她的手按在那儿好一会儿,苏杳镜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白靡的笑容渐渐回落、消失,他难受地放开苏杳镜,走到了屋外去,隔着木墙,苏杳镜听见他隐约的啜泣声。

    直到听见白靡的脚步彻底远去,苏杳镜才站起来,走出屋外。

    这屋子看起来像是寻常的农舍,但在屋后却多出了一空。

    苏杳镜把周围逛了一遍,试探着。

    她知道白靡不会走远,现在虽然看不到他的踪影,但他一定在某处悄悄听着她的动静。

    只要她在屋子附近的范围走动,白靡就不会管她。

    这种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也像是一种讨好。

    苏杳镜朝那空多出来的房间走去。

    那房间没有窗,四周都是闭紧的。

    这叫苏杳镜越发觉得诡异,里面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或许,对她能有用处。

    苏杳镜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跨步进去。

    屋子里面比外面还要再冷上不少,正中央,摆着一口木棺。

    苏杳镜眼瞳微微震动,缓步走上前去。

    木棺并未合紧,里面铺了厚厚一层药材,散发出独特而馥郁的芳香,药材上躺着一个人,但那被仔仔细细清洗过、又描画过的脸蛋,看起来仿佛海棠春睡的少女一般。

    是瑶影的尸体。

    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苏杳镜的感觉十分怪异,她忍不住地捂住嘴,心脏在胸腔里和肚肠纠缠到了一处,害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

    诚然,“瑶影”被白靡保管得很好,收拾得很干净漂亮,如同活人一般,可对苏杳镜来说,她能再明确不过地意识到,面前的是一个死人,死去的是她自己。

    苏杳镜神智刀锯一般来回拉扯,脑中剧痛,踉跄几步,扶住了木棺。

    瑶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自己,瑶影的身体,也不应该留存于世,更不应该留在白靡的手中。

    苏杳镜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站直身子,走到木棺边,逼自己忍住不断痉挛的心脏,直视躺在木棺中的少女。

    她仔仔细细、不漏下任何一处,将那些药材仔细分辨了一遍。

    接着,苏杳镜伸出手探向棺内。

    看着自己的手朝“瑶影”的身体接近,苏杳镜胃部剧烈绞痛,腹中也如火烧一般,大约不会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经验亲手摧毁自己的尸体。

    苏杳镜伸手攥住了瑶影肩膀旁边的药材。

    她将那些药材碾碎,刺鼻的香气喷涌而出,再将残渣全部拿出来,随手扔到地上。

    直到将那些精心布置过的名贵药材全都毁尽,地上到处都是碎渣。

    有的枝叶还在滴着绿汁,如同未流干的血,又像是少女眼角欲坠不坠的泪。

    木棺中,失去了药材维持的少女尸体正在迅速干裂、风化。

    身后手杖拄着地面的声音不断靠近。

    随即响起的,是白靡的呼唤声。

    他喊着瑶瑶。

    苏杳镜蹲身捡起一块石子,扔在了门板上。

    这动静立刻吸引了白靡的注意,他迅速地一步步靠近。

    “瑶瑶,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即便是盲了,白靡依然对这间屋子了如指掌。

    他的语气中暗藏着狐疑,直到踏进一步,脚底踩到药材的残叶,他忽地顿住。

    覆着白布的精致的面容一整个凝滞在了原地,下一瞬,白靡忽然大声嘶喊,发疯一般朝着木棺扑去。

    他探身去握“瑶影”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少女的手掌在他手中脆化、断裂。

    他又试图去触碰“瑶影”的脸颊,那一层早已失去内里血肉支撑的皮肤被他轻轻一碰,便剥落下来,如同风起的烟尘。

    “瑶影”在崩塌,在毁灭,他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清清楚楚地触摸到、感受到。

    却无法阻止。

    白靡一声接一声地嘶喊,一边流泪,眼泪成串地坠下来,砸在木棺上。

    他哭喊的样子像是在拼死挣扎,越挣扎越痛苦。

    逼急了他,才有机会找到他的破绽。

    白靡浑身剧颤,泪水在脸上肆意,他尖利地嚎哭着,朝苏杳镜快步走近,紧紧攥住她的小臂。

    他抓住的苏杳镜就是毁了“瑶影”的凶手,他很清楚这一点。

    苏杳镜静静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恨意,但一闪而过,接着是撕裂和决绝。

    苏杳镜手背上一痛,被蚊子叮咬了一下似的。

    她低头,一只透明的指尖大的虫子顺着咬破的血管爬了进去。

    白靡靠近,将哭得湿漉漉的脸贴在苏杳镜的发上,嗓音早已哭喊得沙哑,他语调时而狠决,时而悲哀,时而又好似疯魔的呓语“你听话,只有这样,能让你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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