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梦呓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苏杳镜在屋中静静坐着, 门外脚步声接近。

    白靡又换了一套新衣,他似乎对于干净颇有执念,想来在那木棺里沾上那么多碎屑,一定让他很难受吧。

    “瑶瑶。”白靡唇色有些苍白, 但神情尽量维持着平静。

    之前趴在木棺上撕心裂肺哀嚎的那个人仿佛不是他似的, 他对着苏杳镜,重新唤起这个名字, 好似没有一丝怨恨。

    “我烧了热水, 你要沐浴吗”

    从前瑶影常问他这句话, 现在倒反了过来,变成他问苏杳镜。

    苏杳镜开口“不。”

    其实她很难受,之前淋了雨,身上的衣裳还有草屑泥印,但现在苏杳镜并不想做多余的事。

    只要能吃饭睡觉, 活着就行。

    白靡咬了咬牙, 好似被她的拒绝伤到, 下巴撇到一旁, 胸膛沉了沉。

    他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奇异的声音,沉喑, 空灵“去浴房。”

    苏杳镜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她指挥不了自己的双腿,只能任由它们走到了浴房去。

    经过白靡时, 苏杳镜侧眸看了他一眼, 很快收回。

    浴房里果然放着一只大木桶, 里面盛满热水, 热气袅袅, 屋子里也很暖和, 旁边木凳上放着一套新衣。

    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苏杳镜垂下眼睫, 想了想,终究还是解开了腰带,踩着梯子走进木桶里,将自己没入水中。

    温度正好,苏杳镜靠在桶沿上,眸光无声抬起,看着白靡的人影从门外经过。

    她伸手掬了一碰水,撩起来浇在水面上。

    门外白靡的身影一顿,接着匆促离开,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一跤。

    苏杳镜的目光冷冷地收回来。

    她其实并不怕白靡会突然闯进来,反正他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到。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白靡的底线到底在哪。

    白靡的身影消失,苏杳镜才彻底放松下来,舒出一口气,头朝后仰靠着。

    滚热的水像一床温厚的被子拥裹着她,几乎是精神刚刚放松的瞬间,脑海中如同电闪一般劈过一道剧痛。

    又来了。

    苏杳镜用力闭上眼,摁紧太阳穴,忍住痛呼。

    按照系统的说法,这种疼痛是来源于世界规则正在消除她脑海中的记忆,每痛一次,就在提醒着她,又有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了。

    苏杳镜攥紧五指。

    她不能,绝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

    京城。

    城门戒令越来越严,早朝已经停了好些日子了。

    陛下抱恙,不能见人,但又有说法从宫中传出,说皇帝实则是在内宫纵情声色,荒淫无度,不理朝政。

    百姓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集市混乱,米价飞涨,偷摸抢盗之事愈加频繁,官府却没有及时管制。

    朝臣接连上书,半劝半谏,催促新立储君。

    这意思就是,既然皇帝不管事,那就立一个能管事的。

    可三皇子却在此时拿出皇帝亲自盖了指印的手谕,宫内一切事务,由三皇子岑明奕代管。

    皇帝手谕在前,哪怕群臣心中有再多的盘算,也不得不暂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低头服从。

    三皇子与四皇子如今正在斗法,前不久三皇子硬闯宫闱,毫无缘由地斩杀了四皇子手下的数名宫人,接着便有了这份手谕。

    如今看起来,是三皇子赢了,可究竟能赢多久,还很难说。

    “殿下”青衣侍卫牵着缰绳,交给三皇子的时候,忍不住地出声劝道,“如今时机紧要,若是踏错一步,便会将殿下陷入危机之中。殿下”

    岑冥翳没有理会,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沿着狭窄甬道一路疾驰而出。

    他已经将宫内该安排的事务安排好,现在,他只想寻回谢菱。

    这条甬道在宫闱旁侧,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岑冥翳骑马一路飞驰,马上要冲出宫门。

    “东重门失火啦”

    前方传来尖利的喊叫声。

    火势凶猛,拦住了去路。

    岑冥翳勒紧缰绳,抬头看向屋宇。

    看来,老四被逼急了,提前动手了。

    东重门内,一分为二,一半是内侍官的居所、庶务处,一半是内宫禁军操练场所。

    哪怕乾坤殿失火,东重门都不可能失火,那群无根的老狐狸,看自己的命比看谁的命都要重。

    如今火势熏天,必然是有人授意。

    宫墙内一派混乱,奔逃的,取水的,来来往往。

    徐长索蹲在屋檐上,冷眼瞧着这一幕。

    他的时机终于到了。

    徐长索从半空中跃下,在一片慌乱的人群中,冷静而快速地朝着最里面的禁宫走去。

    果然,穿过熊熊烈火后,禁宫里什么事都没有。

    甚至还有几个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曲子,赫然是先前皇帝过寿时,专程呈给皇帝的曲。

    禁宫深处,一路花开幽香,在这样的冬日,这些显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却依旧盛放、水珠晶莹。

    徐长索径直越过了屏风。

    屏风后软座上仰靠着的人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他,闪过一丝疑虑,却终究是放松下来。

    “十一,是你啊。”

    徐长索眉尖轻颤。

    软座上的人,是前任指挥使,是他的师父,李茂。

    徐长索牵了牵唇角,那张冷酷而英俊的脸上,勉强勾出一个不似笑容的笑。

    “恭喜师父。”

    “恭喜”李茂的眼珠又疑虑地转了两圈,“喜从何来啊”

    “师父隐忍多年,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徐长索平静地说。

    他笃定的语气和姿态,给了李茂某种暗示。

    李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点着他,露出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你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倒挺会来事儿。”

    徐长索也笑了笑,这回的笑意是真的。

    他走上前,一边迈步,一边问。

    “新帝,对师父许诺了什么”

    “哧,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梦寐以求的那些好东西啰。”李茂吹了吹手上的扳指,问他,“你呢你又向新帝求了什么”

    全部猜中。

    徐长索的笑容深了点,走到李茂面前时,反手抽出一把冷刃,在李茂喉间深深地割过。

    “什么都没有。”徐长索垂目,浓黑的眼眸盯着李茂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地低声说清楚,“而你,也什么都不会再得到。”

    “等了一辈子,死在成功的前夕,滋味如何”

    李茂喉间喀喀有声,喷出几股浓到发黑的鲜血,咚咚几声,栽倒在地板上。

    徐长索默默地看了他好一阵子。

    李茂效忠于四皇子也就是如今大多数人心中公认的新帝,徐长索杀了他,便意味着绝不会臣服于四皇子的阵营。

    今天,的确是报仇的最好时机。

    徐长索心中像是被慢慢地移开了一块沉重的铅云,一瞬间,有种重新获得呼吸的畅快,也有淡淡的空虚和茫然。

    如果没有赵绵绵,他将永远是一个蠢人,被蒙蔽着。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有机会将这件事告诉赵绵绵,她会高兴吗

    徐长索从内室屏风后走出,一个小厮直直冲着他跑过来。

    他不动声色,手心却藏起了满是鲜血的刀刃,预备随时再来一击。

    那人却并不是为了李茂而来。

    他跑到徐长索身边,眼神慌乱地看了看四下,焦急低声问“徐指使,可有看见那位”

    徐长索皱了皱眉,面上的神色看不出是不解,还是不悦。

    那小厮大约是被催促得紧,又不敢显露,越发焦急起来,伸手在自己颈间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斜斜的眼睛瞅着徐长索,用气声道“那位,三皇子啊。”

    徐长索眼眸眯了眯。

    三皇子

    岑冥翳被大火拦住去路,只能跃过宫墙改道。

    而前方等着的,是罗列布阵的禁军。

    岑冥翳停下了步子,站在大风猎猎的屋脊上,垂眼看着下方。

    “三殿下”为首的禁军头领手持长枪,喊道,“如此匆忙,是要去何处啊四殿下有话要同您说,请让小的带您回去,同四殿下好好商量商量”

    岑冥翳冷淡的眼眸微窄。

    看来,老四是被他要离宫的举动吓住了,担心他有什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后招,这才慌忙发起了决战。

    胆小如鼠。

    或许对他们来说,眼前的宫闱,身后的皇权,便是最重要的事,可是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必须出宫。

    岑冥翳抽\\出随身佩剑,横在眼前。

    他冲进队列中,以一当十,竟然和身覆铠甲、手持兵器的十数禁军士兵缠斗起来。

    禁军首领脸上闪过惊愕。

    这三皇子,究竟韬光养晦了多久如此身手,绝对不凡。

    四殿下有令三皇子去意越是坚决,便越是不能让他出了这宫门,哪怕是当场杀了他。

    缠斗之中,岑冥翳身上难免受伤,他每一招用意都不在于防守或进攻,只为了能越过这道防线,离城门更近一些。

    眼看三皇子即将脱逃,禁军首领挥起手,朝不远处待命的弓\\弩下令。

    岑冥翳身若游龙,挣开束缚,朝着宫门奔去。

    身后的箭矢破空逼近,他耳尖微动,分明听见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

    另一支箭擦过岑冥翳的箭头急射过来,将冲着岑冥翳的那支箭矢射落。

    另一队人马突然出现拦在门前,只一瞬的停顿,岑冥翳便被人重重摁住单膝跪地,缚以镣铐。

    岑冥翳静了一瞬,安静而沉黑的眼眸看向不远处。

    黎夺锦手持长弓驾马缓缓而来,是他救下岑冥翳,也是他拦住了岑冥翳的去路。

    黎夺锦看了岑冥翳一眼,便移开目光。

    “世子”禁军首领愕然,“你为何如此”

    世子竟然出手救下三皇子,这分明是违抗四殿下。

    可他又拦住三皇子,叫人拿不到把柄。

    黎夺锦的脸色也复杂至极,道,“皇子身份尊贵,你岂能随意损伤。禁卫,放了三皇子。”

    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禁军首领脸色忽青忽白,僵持只是,隔着层层宫墙,远处忽然传来阵阵丧钟声。

    苏杳镜熬过那阵头疼,已是昏昏沉沉。

    她勉强换上干净衣裙,挨到枕头便陷入沉睡。

    昏睡中,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她睡梦中,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又困,又疼,苏杳镜意识模糊,不知为何,思绪又回到了她离宫前的时候。

    那时候,她睡在岑冥翳的寝殿中,等着他,等到子夜,他才回来。

    她睡得很深,苏杳镜难得变得脆弱了几分。

    她觉得冷,被子怎么也盖不安稳,因此觉得委屈,想找人帮忙。

    本能一般,苏杳镜蜷缩着,在睡梦中喊“岑冥翳。”

    没有人答她,苏杳镜觉得更委屈,为什么不帮她盖被子,小声地喃喃,一句接一句地“岑冥翳。岑冥翳。岑冥翳。”

    不远的门口,扶着门框的白靡静默站着,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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