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黎夺锦

    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墙太高了, 天总是显得乌压压的。

    深宫中有一个院子,周围种满了紫堇花,春日时一簇簇垂下来, 漂亮得很, 只是重重掩映,将里面的人藏得很深。

    今年六岁的小皇帝身高刚满三尺, 提着金色的龙袍下摆跨过门槛时, 还有些吃力。

    他吭哧吭哧跨过去后,就一路小跑奔到卧房,小脑袋探出去到处找了找, 一捕捉到那抹深紫长袍的人影,就高兴地黏过去, 一边抱住人大腿撒娇, 一边端着礼仪, 软声喊“舅父。”

    被他称作舅父的人衣袍微动,弯下腰来,将他抱起放到膝头, 闷闷地笑了两声, 声音从胸膛中震动着传来。

    “小诺来了。今日太傅夸你了么”

    小皇帝正是喜滋滋来炫耀的,一被问到, 就赶紧点头说“有,夸我了,夸了好多呢”

    黎夺锦又笑了两声, 摸了摸他的头。

    小皇帝依偎在舅父怀中,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 他生出来就是皇帝, 只有母后, 没有父皇。

    好在,他有舅父,舅父给他的疼爱与母后给他的一样多,在外面,舅父替他处理所有他现在还听不懂的大事,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多学知识,以后就能当一个好皇帝。

    小皇帝很信赖舅父,不过,舅父对外总是威风凛凛,可他有个小皇帝理解不了的毛病,他只爱独处。

    小皇帝自个儿有一院子的玩伴,还有十几个伴读,最不缺人陪,而舅父不忙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待着,看起来孤零零的。

    “哎。”小皇帝有模有样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小手摸了摸舅父的下巴,表示很怜惜。

    “舅父今日又在看花了么”

    “嗯。”

    黎夺锦低声应了他一句,将他抱在膝头,轻轻晃着。

    日头已经落到了朱墙上,藏起半边橘红的脸,绯色的日光照在花树上,别有一番静谧。

    黎夺锦出神地盯着那几株紫堇花树,风过掀起一阵阵波澜,花叶之间的空气渐渐扭曲,中间竟然缓缓凭空浮现出一幅画面,好似花树之间突然冒出的一面镜子,映出了许多彼世的情形。

    画面中,周围都是没见过的各色高楼,平整的深灰色路面,还有服装也大为异样的人群。

    黎夺锦早已确认过,这幅画面只有他能看见,只有在特定的机缘巧合之时,才会浮现。

    黎夺锦第一次看见这幅画面时,只疑惑了很短的时间,便明白过来,那是另一个世界。

    与他们这儿毫不相同的世界。

    花树之间的画面中,几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并肩走过来。

    她们的头发或长或短,甚至还有不同的颜色,彼此说说笑笑,好像很是开心。

    只可惜,黎夺锦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没过多久,她们的脚步停了,其余几个人挥着手告别,黎夺锦的画面中,只剩下了最中间那个束着马尾、额发乌顺的女子。

    阿镜。

    虽然模样有些变化,可他一眼便认得。

    黎夺锦的呼吸微微滞住,手心也忍不住攥紧,无意识地握痛了膝头小皇帝的手腕。

    小皇帝微微瞪大眼睛,但却没有出声,反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得更轻。

    他知道,舅父在盯着花树发呆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

    上一次,有一个婢女在这样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碗,舅父被吓醒过来,又看了一眼花树,就突然勃然大怒,大发雷霆。

    小皇帝从没见过这样暴怒的舅父,那一回被吓哭了,还是母后亲自来接他,把他抱回宫里去,哄了好久好久。

    母后告诉他,舅父以前脾气本来就不好的,以前还有头疾,犯起病来,谁都劝不住。

    后来,是有一个女子替舅父治好了病,可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所以舅父很想她。

    母后说,每当舅父在看着花树时,就是在想她,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吵扰舅父。

    小皇帝很乖,谨记着母后说的话,乖乖地缩在舅父腿上,一动不动,双眸紧张地看着舅父的侧脸。

    那样的神情,小皇帝不懂。好像一个人沉浸在了痴想之中,时而悲苦,时而喜悦,但都流转在眼角眉梢之间,不能完全溢出。

    六年前,黎夺锦发第一次现他能在这个奇异的画面中看见阿镜。

    他隔着扭曲的空气看见那个怪诞的世界,觉得十分惊奇,阿镜却身处其中,十分畅快,就如一条入水的鱼。

    黎夺锦试图对着画面呼唤阿镜的姓名,可惜,或许正如他只能看见模样,而无法听见阿镜的声音一般,阿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次也不曾回应过他。

    时间久了,黎夺锦就渐渐明白过来,阿镜不是不见了,她只是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好的。

    每当日光或雨水充足的时候,黎夺锦就有机会在花树之间看见这幅奇异的画面。

    以前,黎夺锦觉得阿镜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可阿镜在那画面里与人出游,说笑谈天,好不自在,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

    黎夺锦曾深深反思自己,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应该拿阿镜的性命去冒险,但除此之外,他是以一颗真心在呵护着阿镜,给了她所有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他也总有种执念,觉得只要阿镜没有死,他就可以挽回一切。

    可在那花镜之中,他看到阿镜享受着他从未见过的食物,看他从未看过的风景,阿镜从来没有想起过他,也从来没有需要过他,她的日子里,到处都是纯粹的高兴。

    黎夺锦才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拥有的“最好的”,对阿镜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年复一年,黎夺锦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除去必要的忙碌,他便是守在花树前,等待一抹最橙亮的夕阳穿过花树,或等待雨串成珠落下水幕,让他可以再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阿镜。

    有一回,月光晴朗的夜晚,他目睹到阿镜被人挡住去路。

    黎夺锦下意识按紧了案边的弓箭,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人,生怕他伤害阿镜。

    花镜中阿镜停了下来,听那人说话。

    那男子支支吾吾半晌,最后却好似只含糊吐出几个词,说完之后,自己也是一脸懊悔之色。他身后站着好几个像是朋友模样的人,不断地推搡起哄。

    阿镜大约也没听懂,茫然回答了几句,摆摆手告别。

    黎夺锦一开始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他想通了。

    那男子大约是在暗暗地追求阿镜。

    想明白这件事后,黎夺锦左臂上的疤生疼了一晚。

    他触碰不到阿镜,也更无法阻止。

    他连那一个世界的阿镜在发生什么都无法随时随地知晓,又怎么可能去干预

    黎夺锦曾经以为阿镜是自己专属的佛女,可原来,她还有另一片广阔无垠的天地。

    他给阿镜的财宝不是最好的。

    他给阿镜的爱也不是最好的。

    曾经,他想过与阿镜最好的未来也就是将阿镜纳为妾,可那个世界,连妾的说法都没有。

    他对阿镜来说,还真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一直以来,都是他依赖阿镜,而并不是阿镜非他不可啊。

    黎夺锦原本在阿镜面前仅剩的底气和骄傲,也终究被彻底击溃。

    一年很短,一年之中,更是只有紫堇花开时,他才能看到那面花镜。

    一旦紫堇花树枯凋,他便只能等着下一个春日的来临,如此年复一年,到如今,已经有六个年头。

    夕阳落尽了,花镜消失。

    黎夺锦轻轻叹息一声,缓缓松开全身紧绷的力道。

    他将怀中的小皇帝放下,让太监送小皇帝回去,自己则散落长发,躺在了孤枕上。

    万人之上的国舅,每日都重复着这样的寂寥。

    第二日,灿阳又升起来了。

    黎夺锦坐在花树前的藤椅上,一瞬不瞬地凝望。

    这一回,花镜很快就出现了,阿镜的身影也出现在其中。

    她经过一幢大楼,有一个人将一张彩色的纸塞进她的手里。

    阿镜接过那张纸,拧眉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努力理解纸上的内容。

    花镜也顺着她的视线,映出了那张彩色纸上的字。

    全新升级穿书系统,各色各样的故事等你体验以下是可公开的角色信息黎夺锦

    阿镜看了一眼,大约没看懂这奇奇怪怪的宣传,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中。

    花镜渐渐消失,最后一个画面,是阿镜背着包一步一跳地走远。

    黎夺锦怔坐在藤椅上,整整坐了一天。

    他在那张纸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人物。穿书。剧情。

    很难理解,但却不难才想。

    原来他只是虚构出来的角色,而阿镜,从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阿镜从未属于过他。

    仿佛被解除禁锢一般,黎夺锦挣脱了以前的所有认知,也记起了一些他原本根本没有印象的事。

    他在大殿中,用一把尖刀刺穿阿镜的胸膛。

    那个画面曾经出现在他梦境中,原来那并不是一场单纯的噩梦,而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阿镜靠近了他两次,还保留着被他杀死的记忆,而他根本不知情。

    阿镜从来没有爱过他。

    咔的一声,似乎从哪里冒出一声轻响。

    大约是他身体深处某块血肉断裂的声音,也是他的执念终于破碎的声音。

    黎夺锦佝偻着脊背,发了急症,痛出满头冷汗。

    恍惚之间,刺目白光在天边乍现,黎夺锦侧靠在藤椅上勉强坐稳,凝视着那片白光,直到意识完全消失。

    新帝名诺,在位的第六年,痛失国舅。

    诺帝后撰书追忆国舅,形容他“风姿旖丽,常年抑抑,情深不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