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溪偷偷接了侍女的活, 端着茶往魇姑姑的住所送去。
她一边低头看着这几千灵石一两的灵茶,一边咂舌着魇姑姑要找的那个人对姑姑到底有多重要,这么珍贵的灵茶居然用得毫不吝啬。
走进魇姑姑的院子, 念溪隔了很远都能听见魇姑姑的笑声。
那笑和魇姑姑平日里应付外人的那种温和又有礼的笑不一样, 那是极为开心的, 像是个普通女孩似的笑声。
念溪一时间有些失神。
她自小在魇姑姑身边长大,在她的印象之中,魇姑姑的情绪一直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似乎也没有格外讨厌什么, 除了事关小战神的事情,其他什么都不在意, 也什么都不牵挂。
魇姑姑在她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最激烈的情绪还是在几年前, 那个名义上的月见城城主突然回了月见城,不知道和魇姑姑谈了什么, 魇姑姑直接动了手,两个人打塌了半座山峰,那时魇姑姑的表情近乎暴怒, 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浓烈的杀意。
这是除了那次之外, 魇姑姑所展露的最明显的、且是正面的情绪。
念溪难以抑制的升起了一丝好奇。
那个人到底是魇姑姑的谁呢居然能让魇姑姑这么毫无防备的笑出来
她一时失神, 站在了门外, 居然忘记敲门。
直到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一双手从里面打开了门。
那一刻, 念溪豁然睁大了眼睛,眼眸中流露出惊喜来。
面前的人顶着一张足以让男女都为之疯狂的脸, 看见她, 略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怎么是你送的茶”
是雨夜是救了他们一命的仙子
她果然没有认错, 杜衡书院里赢了演武的那位面容陌生的仙子就是她
再次见到这位仙子的惊喜和突然直面这张脸的冲击夹杂在一起,念溪的脑袋直接宕机,原本找好的种种十分正当的借口这时候都想不起来了,居然直接说了实话。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好奇,想看看我在杜衡书院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仙子你。”
话音落下,面前的仙子微微有些讶异,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那笑声之中,念溪猛然闭了嘴,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蠢。
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
她正紧急想着该怎么补救,面前的仙子却笑意盈盈地接了她手中的茶,带着笑声的嗓音多了一丝旖旎的慵懒,“多谢你送的茶了,不过这种事情下次还是交给其他人做比较好,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习武念书。”
念溪顿时脸红,低声应了句是,比面对着自己夫子时还老实。
仙子见状笑了笑,托起茶盘转身。
念溪眼疾手快的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仙子讶然看过来时,念溪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仙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魇姑姑是什么关系啊,我从来没见到魇姑姑这么高兴过。”
面前的仙子一愣,迟疑道“魇儿你魇姑姑,以前很少高兴吗”
念溪挠了挠头,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不知道,但魇姑姑很少笑。”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烛光之下,她眉目低垂,眼角眉梢之间都是浓烈的悲伤。
片刻之后,她却又抬起头,轻轻笑着,说“我是她的故人吧,我们很久未见了。”
话音落下,那人转身走了进去。
隔着门板,念溪能听见自己的魇姑姑近乎撒娇的抱怨声,透着一股少女般的娇俏“姑娘,你怎么去这么久啊”
门外的念溪眨了眨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肯定不只是故人。
年朝夕将泡好的茶放在桌子上,茶香味混着浓郁的灵力气息,香的扑鼻。
魇儿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年朝夕倒了两杯茶,随口道“魇儿,你收的那个徒弟挺有趣的。”
魇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嘟囔道“我就知道是那丫头。”
年朝夕回头看她。
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是那种重伤之后血气不足的灰白,她的眼眶也红红的,因为最开始哭的太厉害,眼白处都泛起血丝来。
可她却又是带着笑意的,那天真而又充满信赖感的笑仿佛仍是两百年前的那个魇儿,丝毫未曾变过。
但在年朝夕眼里,此刻的魇儿却像是几乎要开败的玫瑰,枝叶枯萎、利刺锋锐,花朵近乎凋零,却依旧挣扎着怒放,甚至开的更加热烈灿烂。
年朝夕耳边响起念溪的那句话来。
魇姑姑很少笑。
年朝夕心头突然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疼来。
两百年了,一成不变的只会是年朝夕这个将两百年过成一瞬间的亡者,除她之外,谁的两百年不是一天一天的熬过去的呢。
年朝夕便突然问“魇儿,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伤的这么重,为什么不好好闭关呢我听人说你是突然出关的,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着急”
魇儿脸上的表情顿了顿。
随即,她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意外受了一点儿小伤罢了,今天是姑娘回来,是高兴的日子,我们不谈这些扫兴的话题,姑娘,我告诉你”
年朝夕没等她说完,将茶盏径直放在了桌子上,轻轻一声脆响。
魇儿声音一顿,立时不敢说话了。
她知道,姑娘这是生气了。
否则的话,她不管是用餐还是饮茶,都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来,一举一动比真正的世家子弟还要教养良好,绝不会给人抓出一点儿把柄。
故意弄出声响来,只能是她生气了。
魇儿抿着唇,不敢说话。
下一刻,她就听见姑娘淡淡道“那你过来,让我为你把把脉。”
她久病成医,医术不说去比宗恕,但是比一个普通医修还是没有问题的。
魇儿不敢上前,恳求似的看着年朝夕,双手背在身后。
年朝夕更加肯定魇儿身上的伤绝对不会轻,心中更添了一层怒意。
她一早就看出来魇儿自从抱着她哭过之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不止是身体。
她拉着她谈天说地,说这两百年月见城发生了什么,说这两百年修真界都有了怎样的变化,却唯独不说她自己在这两百年都经历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她甚至都不问年朝夕为何死而复生的,非但如此,她都惧怕去提那个“死”字。
她所作所为,让年朝夕恍然以为她只不过是出了一趟两百年的远门,而不是死了一次。
每当年朝夕想主动提及时,她甚至都会故意岔开话题。
她也不敢让年朝夕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哪怕她出来接个茶,她都会留在原地坐立不安,仿佛只要离开她视线一瞬,她立刻就会消失不见。
不敢提及、不敢触碰,自欺欺人一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那平和却又像没有根基的空中高楼一般,只要有人轻轻推这么一下,转瞬就会坍塌。
这样的魇儿让年朝夕心疼又怜悯。
直到现在,年朝夕发现了她对待她自己的态度。
不怜惜自己的身体,不在乎自己的伤势,甚至一度去轻贱蔑视它。
年朝夕的心疼之中便又生出了一股怒意。
她看不得她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但她却又知道她的恐惧,知道她自虐一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什么,于是连那股怒意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她闭了闭眼睛,敛去了心中的怒意,再睁开眼睛时,低声道“魇儿,你过来。”
顿了顿,补充道“你别害怕。”
这句话不知道怎样触碰了魇儿的心弦,她整个人突然一震,脸上流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来。
她缓步走了过来,轻轻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
年朝夕轻轻抚摸她的头顶,缓缓问道“魇儿,你怪不怪姑娘”
魇儿讶异“我为何要怪姑娘”
年朝夕“我让你等着我,自己却失约了两百年。”
魇儿突然用力的摇头,抓住她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眼眶泛起湿意“但是姑娘终究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年朝夕便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我回来了,所以你这丫头能不能别这么傻了”
魇儿动作一顿。
年朝夕却自顾自的说“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也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视若无睹,魇儿,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吗可是我当年的死,又与你何干,你这样作践自己,不是在惩罚你自己,而是在惩罚姑娘我。”
“姑娘”年朝夕提到“死”这个字时,魇儿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几乎是恐惧般的叫她的名字。
年朝夕却像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的说“我死了一次不假,可现在的我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死人复生,天地不容,你家姑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生的,也不知道以后我需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魇儿,你这样作践自己,是不准备再陪我走下去,不准备和我一起面对日后可能会有的代价了吗”
魇儿慌乱地摇着头“我不我要陪姑娘走下去日后无论姑娘要付出什么代价,魇儿一力承担”
年朝夕弹了弹她的额头“傻丫头。”
下一刻,她伸出了手,对魇儿说“那手还不赶快伸出来,还要继续犯傻吗”
魇儿咬了咬唇,犹豫着将手伸了出来。
年朝夕的手落在了她的脉搏上。
指尖之下,脉搏时轻时重的跳动。
刚开始年朝夕的脸色还算平静,片刻之后,她却突然面色大变。
她抬起头,失声问道“魇儿你的妖脉为何缺了一块”
妖脉缺失,血脉不全,那可是比她身上的伤势还要严重的事情。
一个妖妖脉不全,那已经不止是能影响修为了,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丧命都只在顷刻之间
魇儿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不过是两百年,你居然把自己的妖脉都作没了一块
她面容严肃的看着她。
魇儿张了张嘴,又低下了头,做错事一般低声说“我用我四分之一的妖脉,诅咒了沈退。”
年朝夕脸上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她肃然道“你仔细说。”
魇儿便心虚般的说了自己当初为何要诅咒沈退,又是如何用自己的妖脉去诅咒的他。
年朝夕脸上露出了沉思,她已经来不及怪魇儿为何这样冲动行事,为何会拿自己的前途和命不当回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帮她把缺失的妖脉给找回来。
她直接问道“你有没有办法把那妖脉从沈退身上剥离出来。”
魇儿显然是有办法的,但她看着年朝夕,却似乎是并不敢说。
年朝夕沉声道“说”
魇儿顿了顿,低声道“我当年恨沈退他们恩将仇报,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诅咒的他,我用来诅咒他的那块妖脉,要么我死,诅咒彻底失效,要么剖开他的经脉丹田,剥离出我的妖脉,如此的话,他多半也活不成了,哪怕活着,后半生也生不如死。”
魇儿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年朝夕,生怕她怪她,生怕她还念着两百年前那点儿青梅竹马的玩伴情谊,怨她自作主张。
可没想到,年朝夕脸上却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缓缓问“只要这样,你的妖脉就能全了,对吗”
魇儿点了点头。
下一刻,年朝夕平静的脸上无端露出一抹狠厉来。
她淡淡道“如此,我来动手吧。”
魇儿一愣。
年朝夕的面容却已经恢复如常,她平静道“魇儿,你尽管养伤,妖脉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魇儿如在梦中。
直到年朝夕将她按在床上让她好好休息,她依旧没反应过来。
姑娘是要对沈退动手,为她取妖脉吗
莫名的,她对于姑娘离开她的视线居然没这么恐惧了。
年朝夕安顿好了魇儿,准备让她好好休息,自己离开。
魇儿却突然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那个雁危行”
年朝夕知道她想问什么,想了想,说“我复生时,雁道君就在我的墓园,我觉得我的复生应该和他有关,但现在他失忆了。”
魇儿抓着她衣袖的手猛然一紧。
年朝夕转头问她“魇儿,你知道这两百年雁道君在做什么吗我想帮他恢复记忆,但却根本不知道他这两百年是何身份,又去了哪儿。”
魇儿顿了顿,低声说“姑娘,自两百年那一战之后,雁危行这个人就从修真界失踪了,净妄也没再见过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朝夕一愣“这样吗。”
年朝夕离开之后,魇儿睁着眼躺到了后半夜,毫无睡意。
她估摸着姑娘应当已经睡了,便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院子里。
然后她一眼便看到了雁危行,他果然也没睡,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残缺的月亮。
魇儿叫道“雁危行。”
雁危行转过头看着她,目光询问。
魇儿并不靠近,只淡淡问道“雁危行,这两百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我只记得兮兮。”
魇儿闻言偏头看着他,目光质疑“你真的失忆了”
雁危行不说话。
魇儿看了他一会儿便也移开视线,淡淡道“你能记得姑娘,那很好,但你也要记住,有一些人,千万不要让他们靠近姑娘,否则他们一定会伤害姑娘,自以为是、以爱为名的伤害。”
雁危行冷声问道“谁”
魇儿声音渐冷“沈退,牧允之,宗恕,记住这三个名字。”
话音落下,魇儿转身离开,只留雁危行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念着这三个名字,眸色渐冷。
而在这座院落之外,一个身着白衣面容普通的修士站在一棵树下,长久的看着门扉紧闭的院落,良久良久,动也没动一下,眼睛都不曾眨。
兮兮。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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