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恍然摸了摸自己心口。
隔着一层骨骼和皮肉, 指尖下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
她似有所觉一般垂下了眼睛,在高高的玉台上俯视台而下。
精纯的灵力一波又一波的从灵璧之中席卷而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台下众人在这般精纯的灵力之中几乎难以承受。
但那灵力流淌过年朝夕周身时, 却只是卷起了她的衣摆, 撩动她的头发, 然后又轻柔的放下, 不曾乱过她衣衫分毫,仿佛连天道也在宠爱她。
缭绕的灵气之中,玉台之上那被天道宠爱的女修垂眸的动作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有着一种冷漠地高高在上。
像人,却又像神。
那张美则美矣,却毫无特点的脸在此刻莫名有了一种让人心惊的魅力。
这怪异又割裂的感觉让人心惊,台下众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仰望着她。
万千各色的视线,万千张不由自主仰望的脸,那神女一般的人却像是谁都没看,只是淡淡的一扫而过,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视线之中带着一股探究。
然后那视线突然定住, 落在台下一人的身上, 神女似乎是冷漠极了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寻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只看到一个冷漠的玄衣身影。
那人似乎是冷漠极了,可视线触及到台上之人时,却又有一种常人难寻的温柔。
两个人视线相接, 心跳声相应和, 几乎再难被这世界上第三个人插足。
众人的视线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看着, 浓厚的灵力之中,一个个疑虑接二连三的浮现在众人心头
台上这人是谁真的能有人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世,还被天道所承认吗
天道为何会如此宠爱一个籍籍无名之人
这人究竟是谁被她所注视着的少年又是谁
一个个疑虑越来越大,就在众人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问出口时,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突然从台上之人的身上传来。
众人看过去时,只看见她正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那被她挂在腰间的一枚透明琉璃珠之上缓缓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纹。
“咔嚓”声接二连三的传来,裂痕多了一道又一道,终于,那琉璃珠像是承受不住这太过精纯的灵力一般,在那女修手中整个碎了下去。
女修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但台上台下有几个人却突然面色大变。
那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佛宗小长老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失声道“小城年姑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众人茫然。
台上被天道所钟爱的女修却突然叹了口气,毫无预兆的抬起了头。
台上台下为之一惊。
那张美的毫无特点的脸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变化,皮肤白的通透,嘴唇红的诱人,眉峰缓缓上挑,眼尾逐渐拉长。
转瞬之间,台上的女修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寂静片刻,整个山谷突然有了骚动。
台下,曾经战神的下属、月见城里走出来的修士、与月见城曾有过交集的掌门城主,纷纷站起了身,脸色大变。
这张脸,只要稍微活的久一点的人,都不会陌生。
他们或是见过面前这人的父亲,或是曾和两百年前的那人有过交集,这张极像其父亲的脸让人印象深刻。
若是这张脸再苍白一些、眉宇间再寡淡一些、脸上再多些长久不散的病气
“这、这不是”
救世之人、天道承认、大功德者。
这些方才还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个个浮现在了他们心中。
是了,是了
若是那人还活着的话,除了她,谁还能担得上“救世之人”这个词,而她若是活着,那拯救万千凡人的功德在身,谁还有她的功德深厚谁还有她配得到天道的承认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若是活着。
可是,两百年前无数人看着她殉城,看着她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她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们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玉台之上的人。
她为什么会活着或者说,她是如何活过来的
各色视线之中,日光突然破出云层,只投下了一缕,落在了台上之人身上。
她周身像是要融入日光之中,眉目却格外清晰。
有人不由自主道“你、你是”
年朝夕淡淡的接道“我是战神之女,月见城小城主年朝夕。”
话音落下,彻底落实了众人的猜测。
这句话像是沸水滚进了油锅里一般,一下子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呆愣,全都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年朝夕小战神年朝夕
曾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全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若非是在梦中,已经殉城死了两百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的站在众人面前
牧允之和宗恕等人重新回到会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他们自以为帮她掩藏秘密的人,毫不畏惧的当众说出了自己是谁。
她不怕别人知道她是谁,也不屑于千方百计的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畏惧一个死去两百年的人重新出现在这世间,会给整个修真界带来怎样的震荡,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她毫不畏惧,坦坦荡荡,别人若是没发现她便自得其乐,别人若是发现了,她也不畏惧再次背负上曾经的身份。
她既然活了过来,便不准备隐姓埋名,让“年朝夕”这个名字真正死去。
他们自以为为她所隐藏的秘密,其实她毫不在意。
在他身后,被他的下属所控制的邬妍下意识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早已经死在了月见城外,我亲眼看着她死了,她不自量力的死了,活着的是我才对”
牧允之猛然反应了过来,他看着站在台上的年朝夕,看着众人望向她时各色的视线,突然觉得恐慌。
他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几个人知道,心中有着为兮兮保守秘密的窃喜和掌控秘密的快意,而当秘密不再是秘密时,他没由来的一阵恐慌,只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伤害兮兮,都会和他抢兮兮。
他不由自主的扑向玉台,急促道“兮兮,和我离开”
身影闪过,他猛然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玄色的身影站在年朝夕身前,血色的长剑猛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击下台去。
那人冷漠道“滚开。”
兮兮就站在那人身后,微微笑了一下,拉住那人的袖子,对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牧允之猛然僵住。
而这个变故却让呆愣的众人纷纷反应了过来。
她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年朝夕,而方才那人,就是曾经小战神的未婚夫牧允之
真的是小战神
但她不是死了吗
议论之声四起。
“这小战神殉城之时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可能会有假”
“方才那人是小战神的未婚夫吧他都认了小战神。”
“可是两百年前”
议论之中,有人径直提声问道“可是小战神不是早在两百年前就殉城而死了吗阁下如今活蹦乱跳的站在我等面前,难道当年的事还另有乾坤”
年朝夕半边身子被掩在雁危行身后,闻言下意识地往台下看了一眼,没看出是谁在说话。
她收回视线,淡淡回道“你觉得能有什么乾坤”
那人卡壳了一下,下意识道“可是你不是死了”
他话没说完,雁危行突然伸出手,那人直接从人群中被摄到了玉台之下。
他顿时住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所有人都在看着年朝夕,也在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想退。
年朝夕却权当没看到雁危行的动作,淡淡道“你真有什么话正好可以面对面问我,我也恰好有话想说。”
她顿了顿,缓缓道“两百年前,我年朝夕侥幸未死,今日重回人间,原本没想过惊扰故人,却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和诸位再次相见,着实抱歉。”
她说着“故人”,眼神在台下一一划过,看向了自己父亲曾经的下属、曾在年幼时抱过她的长辈、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修士、或是两百年前曾与她并肩作战过的陌生人。
他们是最先认出她的人,也是在两百年前和她有牵绊的人。
那些人的神情微微动容。
但仍有人或是含着疑虑恶意,或是急不可耐地问道“但你不是死了吗”
这么多人看着她和魔尊同归于尽,她不可能有活下的前提。
但她如今又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
有人不可抑制的想到了“复生”两个人。
死而复生,何其诱惑。
那声音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惹得人分外不适。
雁危行眉头一皱,就要出手。
年朝夕却不着痕迹的按住了他。
见她不说话,又有人追问她当初是不是死了,那急切又恶意的语气几乎能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恶心。
年朝夕没出手,也没让雁危行出手,但下一刻,一把长剑却突然从人群中掷出,径直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一个人站在了人群正中间,袖子被削去了一半,长剑钉在地面上。
扔剑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容貌陌生,身着青衣。
他却怒道“你是聋了吗小战神不就在这里站着死了死了你是没张嘴还是不会说话,你他娘的才死了你那么想死老子送你一程你敢不敢”
那个人脸色一白。
青衣人冷冷环视四周,视线又落在他身上,冷冷道“你不会说话往后就不必再开口,懂了吗”
那人脸上惊疑不定。
净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剑修,走杀道,出身月见城,算算年纪的话,两百年前他应当还是个孩子。”
下一刻,他就听那青衣人说“程某的命是小战神救的,程某一家四口都是小战神救的,程某的命就是小战神的命,今日谁敢口出狂言,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刚落,又有人起身,将随身的剑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淡淡道“这位道君和我胃口,到这里来陪我坐坐吧。”
那是战神当年的得力属下,如今的一方霸主。
他抬头,温和地朝年朝夕笑了笑“小小姐,许久未见了。”
又有人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世道不会让好人吃亏。”
那是两百年前曾和年朝夕并肩而行的杜衡书院弟子。
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年朝夕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纷纷站起了身。
心怀恶意的魑魅魍魉几乎无处可逃。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很畅快。
这世上的人,或许心存恶念,或许自私自利有自己的盘算,但大多数人心中仍有一片光明,有自己的底线。
这就是年朝夕为什么敢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公布与否。
佛子似乎是看了她一眼,她没怎么在意。
她微微笑了笑,神情自有一股洒脱,提声道“我当年,确实是死了。”
人群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当年我确实是死了,但我生来愚笨,实力也低微,当年能和魔尊同归于尽,靠的是与恶蛟结下的灵魂封印,我以灵魂为引夺取了恶蛟的力量,这才有了能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实力,但也是因此,我的神魂和恶蛟的灵魂封印在一起,并未消散,今日才能重回人间。”
年朝夕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她说得含糊,刻意将事情引到了自己和恶蛟的灵魂封印,只字未提自己是如何复生的。
她淡淡道“或许是天道怜悯,两百年后封印破碎,恶蛟灵魂回归,我也重回人间。”
她看向方才质问她为何活了的人,笑了笑,道“这位道君若是好奇我为何复生的话,说实话,我也正好奇,道君或许可以试试和恶蛟结了灵魂封印之后再死上一次,说不定两百年后就也能活了,毕竟我是第一次这么做,也不太了解,道君也死上一次,正好可以解答我的困惑。”
那人结结巴巴“你、你”
年朝夕遗憾“看到道君是不愿为我解答疑惑了”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
动手的青衣人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大声道“天道怜悯,小战神既然复生,我回宗之后就大摆三天宴席庆祝”
年朝夕忍不住一笑。
下一刻,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牧允之和宗恕身上。
她淡淡道“既然复生,与我而言,那便是重活一次。”
“重活一次,往日种种与我而言都已经随着我死那一次而覆灭了,而从今以后,曾经的种种和如今的年朝夕不再有任何牵扯。”
牧允之猛然后退了一步。
年朝夕不看他,上前一步拉住了雁危行的袖子,低声道“好了,可以了,雁道君可以带我走了。”
雁危行毫不犹豫地揽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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