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深夜, 圆月高悬,星斗熠熠。

    五匹骏马自夹于两山之间的官道快速穿过,在路过一座驿站后,队伍转进了一条狭窄小道, 沿着小道一直往内深入, 不久抵达一个村落。

    鉴于村中小路弯绕, 到村子口, 邢桑便翻身下了马,几人随他一同下马,牵着马匹徐徐往里。

    村中人声寂静, 不知是否还有人居住,放眼放去,见不到半盏灯火,唯有清亮的月光将石子路面照得雪亮。

    走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邢桑在一座栅栏围起的小院前停下脚步, 说“到了。”

    姜舒走到被风吹日晒得伤痕累累的破旧木门前, 抬头打量这座民居。

    院门前栽种着一株枝叶繁茂的柿子树,在门口落下浓重的阴影。

    夏夜, 蝉声如潮。

    稍顷, 他回过头问“就是这儿”

    “嗯。”用黑色布巾蒙着下半张脸的邢桑点头, 继而快速地说道“兰谷坚正派人四处搜查他们的踪影, 你们回去时小心些, 我先走了。”

    他似乎只打算带个路, 路带到了就准备离开。

    “等等。”

    首次出声,对方脚步未停, 姜舒又语气严厉道“站住。”

    邢桑戛然止步, 仿佛被钉子钉住了脚, 一动不动。

    就在方才,他耳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好似操控机关的声响,此时动静停止,他回过头,便见姜舒身后的两个侍卫正用那长长的陌生的武器对着他。

    尽管并不认识这武器,但凭借着对于危险事物本能的直觉,邢桑清晰地感知到这两把看似轻巧的东西足以威胁到自己的生命。

    他转眼望向姜舒,睫毛下笼罩着浓重的阴影“你要杀我为什么”

    好不容易逮住这个人,姜舒自然不能任凭他轻易地走掉。

    他上前几步到邢桑面前,压低嗓门到“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邢桑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姜舒扫过他深深凹陷在双眼皮下的褐色瞳眸,这双一年前还有些青涩痕迹的眉眼,如今已长得足够轮廓分明了。

    兴许是在匈奴王庭中拥有了一定地位的缘故,较之过去,邢桑的眼神中明显多出了几分发号施令者特有的威严。

    他想起二人初见时对方的狼狈模样,彼时还觉得他像只凶狠的狼,颇为野性,半点不容侵犯,如今再看,分明是成年的狼更为危险。

    回忆起过去之事,姜舒倏而问“我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可还记得”

    邢桑不声不言,被姜舒瞪了片刻,才状似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姜殊。”

    “还有呢”

    “感恩。”

    “你做到了吗”

    “做到了。”

    姜舒挑了下眉,讶异于他竟能以如此轻松笃定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做到了”他轻笑了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压低声音道“那我问你,这些时日你帮着匈奴攻掠了多少城池,杀了多少人,有多少无辜的士兵百姓,还能数得清吗”

    邢桑的面孔在散射的月影下显得更加冰冷,言辞中满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对你,我感恩,其他人,不必。”

    姜舒一时失语。

    对方似乎总能在言语上以独特的思维角度噎着他。

    “凭你如今的地位,杀母之仇应该早就报了吧”停顿片晌,他再次开口。

    嘴里是这么说着,心底却没报什么希望对方会回答,语气更像在追问自己“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本以为邢桑会坚持一声不吭,谁知他竟一反常态,在沉默片刻后,忽然以恬静的口吻回答道“我想站上高处看看。”

    姜舒愣了一下“什么”

    羯族青年凝望着他的脸,目光却无焦距,像在凝望着一种虚无不存在的事物。

    “我想知道,那些身处高地之人,每日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仅此而已。”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缄口不语了,镶嵌在浓眉下的双眼透出难以捉摸的情绪。

    姜舒觉察到他说此话时纯然天真的心境,不禁愕然呆立。

    邢桑收回视线,目光掠过他身后的那两管槍口,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口吻道“你不会杀我。”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也是你教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姜舒一眼,随即就转身翻上了马匹,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去。

    马蹄踢散了沙子,发出犹如下雨般淅沥的响声。

    听着沙沙声逐渐远去,姜舒不由自嘲低笑。

    不得不说,邢桑身为男主确实是有些天赋技能在身上的,比如把握人心。

    他猜得很准,就凭他救下了荀氏族人这点,自己便不可能命人开槍。

    安静稍许,秦朗忍不住开口询问“府君,此人究竟是”

    姜舒扫了眼站在门边的孙承的手下。

    此次深夜外出,他没有通知刘县令,只告知了孙将军。

    孙承原想和他们一同过来,后得知此行不能有太多人手,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单独派给姜舒一个斥候兵,沿途留下记号,若他们天亮时还未回去,他就会立即派遣军队沿记号过来寻找。

    因有外人在,邢桑的身份也不好过多透露,姜舒便没有回答秦朗的问题,只摇了摇头表示不可说,免得这斥候兵回去禀告孙承,孙将军还以为他通敌叛国了。

    既然邢桑已经离开,姜舒也就从琢磨男主心思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转身推开院门道“进去看看。”

    在外面时有树影和栅栏的遮挡,看不清院内情景,跨入门内,才发觉房屋前窗闪烁着一点火光,若隐若现,显然里面是有人的。

    秦朗做主前去探路,第一个走到正门前敲响门板。

    不一会儿,就听到门栓抽出的“咯吱”声从耳边划过,随即门被开启,一个面庞白皙、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对方容色镇定地看了眼秦朗,很快就转移目光到姜舒脸上,问“这位可是姜殊姜太守”

    “是我。”自担任太守以来,姜舒已有许久未听有人当面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不由好奇问“足下是”

    男子垂下视线,回道“我曾名郭白,现名郭同归,府君唤我同归即可,是邢千长让我在此等候几位。”

    姜舒神情微怔,“郭白”这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不容他多加思索,自称郭同归的男子便领着他们走进屋内。

    掀开里屋垂落的暗灰色布帘,扑面而来一股不怎好闻的腐臭味。

    姜舒走进门内,只见被烛火照亮之处放置着一张窄床,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被床上盖着麻布的尸身吸引过去,过了片刻才开始打量四周。

    听邢桑的意思,他原本以为里面会有不少人,事实上只有五人而已。

    床榻旁跪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妇人,老妇低头垂泪,年轻妇人怀中抱着婴孩,在床侧还坐着一个面色沧桑的男子。

    男子受了伤,面色通红,靠在墙边纹丝不动,貌似正发着高烧,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着手照顾他,替他更换额头上的布巾。

    姜舒注意到男子手肘旁靠墙而立的武器,侧身问“这位是”

    “陆铣陆将军。”郭同归道,顺便将其他人也介绍给他“这二位乃荀公妻室、儿妇,两童儿皆是荀公之孙。”

    见有外人前来,屋内几人皆抬头望来,眼中暗含着几分紧张。

    郭同归打消众人的警惕道“这位是兴郡太守姜殊,是来接诸位到安全地方的。”

    姜舒抬手施礼。

    “兴郡太守”老妇出声,“莫非是阿凌托你来的”

    “不错。”姜舒知道借着荀凌的名义到来,会让他们对自己更为放心,便有意顺着她的话应声。

    “得知南柘城消息时,荀都尉尚在西竹郡对敌,他还要数日才能赶来,我便先带军过来支援。”

    “原是如此。”老妇低下头道“府君千里迢迢前来相助,此恩情老身无以为报,只能代先夫谢过府君。”

    “夫人切莫多礼,我未能赶得上救下南柘,如何担得起这番谢意”

    “路途遥远,怨不得你。”老妇摇了摇头,说着眼中又沁出泪珠。

    郭同归瞧着老妇落泪,微微叹了口气,小声提醒姜舒道“此地不便多留,陆将军的伤势也不容再拖延,府君还是尽快将他们带走为好。”

    “先生所言甚是。”姜舒点头,随即便吩咐那斥候兵回去安排一架马车过来。

    此地距离登县骑马约莫需要一个时辰,现在立刻回去叫车,快的话兴许明日清晨便可将他们接去登县。

    斥候兵接下命令很快就出了门,姜舒等人则留在此处暂做休息。

    等待马车的期间他也没闲着,看陆铣状态不妙,似是伤口感染发了高烧,便用积分兑换了一些药品给他服用。

    通过谢愔服用续命丹续命的例子,姜舒早已发觉自己在商城兑换的药物都是可以给原住民使用的,倒是玩家所用的药品许多都不能对原住民生效,这大概是他身为管理员的特权。

    游戏的药品见效很快,没多久,陆铣的高烧便退了下去,人也逐渐清醒过来。

    睁眼瞧见一个温和清隽的年轻郎君坐在自己身旁,陆铣有些迷糊,待姜舒做完自我介绍,又解释了一番当下的情况,对方才反应过来。

    对于姜舒的身份,他似乎并不意外,直接道谢“多谢姜府君搭救。”

    “不必客气。”

    “府君仗义相助,少将军定会感激在心。”陆铣有气无力道,顿了顿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了一句“荀氏一脉本就人丁凋零,将军故去,荀家便要靠少将军一人撑起了。”

    姜舒听他这话有些不明就里,总觉得他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忽而反应过来,原主当初暗恋荀凌给他送礼一事,士族中不少年轻人都知晓,难不成对方以为自己特意赶来这里救他们是为了博得荀凌的好感,所以拐弯抹角地提醒他荀氏人丁稀薄,不要把他们将军拐上弯路

    不管陆铣是不是这个意思,姜舒都觉得自己必须要解释一番,就接话道“我助山南郡,是为了稳定郇州局势,不求荀都尉有何回报,陆将军不必介怀。”

    陆铣闻言悄然松了口气,稍稍坐正身体道“府君大德,陆某深感佩服,今后府君有何处用得上陆某的,尽管说来,某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舒知道他是有意替荀氏还人情,故也不推辞“将军今日所言,我都记住了,日后有事劳烦将军,将军可莫要推辞。”

    陆铣露出疲惫笑意“那是自然”

    夜色清寂,二人聊会儿天后,伤患陆铣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姜舒也有些发困,便靠着墙合眼小憩。

    就一合眼就直接睡了过去,被郭同归唤醒时已是黎明时分了。

    院门外,微微泛白的天光下,斥候兵和一名车夫正驾着颇为宽敞的马车等候在门口。

    趁着天还未全亮,几人先是将荀老将军的遗体搬运上车,随后是受伤的陆铣,待到妇人孩童也全部挤上车后,姜舒便骑上马匹准备返回登县了。

    离开之前,姜舒看向站在门口的郭同归,对方仰头望着他们,眼中流露出淡淡向往之意。

    见状,姜舒问道“同归先生可要和我们一同回县府”

    郭同归踌躇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我已回不去了,诸位请离吧,郭某,就此失陪。”

    说罢,他便转身走进院子,合上了院门。

    门外小道上,姜舒脑中盘旋着对方所说的话语,倏然感到一丝灵感飘过,想起了此人是谁。

    郭白,出身自上平郭氏,原在德邬郡任太守一职。

    据他所知,郭太守在甘原城沦陷时就已死了,传闻尸体头身都已分离,而此时,此人既然活生生地站在此处,应该也是邢桑保下的命。

    姜舒一时心境复杂,不知是源于邢桑救人之故,还是出于郭白抛弃过去重新开始的缘故。

    离开前,他最后望了眼紧闭的院门。

    “郭同归”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郭白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看来是已经找到了新的人生道路。

    衡川,西南王府。

    黄昏时刻,清风舒缓,浓绿的竹林深处,两男子坐于亭中对弈。

    “人评南地四大姓,谢文、高武、荀忠、周厚,今忠臣已故,盖因孔氏贼子叛敌,其罪行源头怕是有人要牵到殿下头上。”卢青摇着扇子道。

    裴新微微眯眼“依你之见,孤当如何自保”

    卢青垂落视线,从容地执起一枚棋子落于棋盘“徐徐图之已不可行,唯有尽快夺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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