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 姜舒被走廊上震动的脚步声叫醒。
跫音逐渐远逝,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床帐, 不禁恍惚了一阵, 过了片晌才回想起昨夜之事。
转头看向旁侧,泛白的晨光透过散落的罗纱映照在床榻上, 晨风轻轻摇晃着床幔的丝穗,而身边早已没了人影。
他心道不妙, 不会睡过头了吧
连忙翻坐起身, 拉开床幔,便见屋门半开着, 谢愔正坐于案席旁看着僮仆往外搬运行装。
发觉姜舒醒来, 他起身走了过来道“醒了。”
“谢兄,你还在啊,”姜舒看见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视线从对方身上的玄色衣袍上转过, 说道, “我以为我起晚了。”
“不急, 尚未至辰时。”谢愔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开口安抚道。
“你若是东西都备齐了, 自然不急, ”姜舒快速地穿上鞋,又去到屏风后换了衣服, 嘴里道,“我要先回趟府里, 换了官服, 再给你们送行, 还是挺仓促的。”
“等会儿乘我的马车,我在衙署外等你片刻,我们一道出城。”
姜舒穿衣的动作顿了顿,明知如此不够妥当,但为了能与谢愔多相处一阵,还是应了声“好”。
换好衣服出来时,已有婢仆端来了盥洗用具,案上也摆上了丰富的朝食。
因为赶着时间,姜舒洗漱完毕后便拿上了一个蒸饼吃着,准备边让婢仆给自己梳头,边将早饭解决了。
谁知在坐到梳妆镜前后,拿起木梳的却是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
闻到空气中飘来的熟悉香味,姜舒转头,就见谢愔正端坐在自己身后。
他瞧了一眼对方握着梳子的手,不禁扬了扬眉“谢兄要帮我束发”
“嗯。”谢愔淡淡应声。
姜舒着实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却也没有拒绝,犹豫片刻后道了句“有劳”。
回过头时,恰好在镜中撞上谢愔的目光,仅一瞬,他便收回了视线,一边吃着蒸饼,一边佯装不经意地问“谢兄可还记得昨夜之事”
“自然。”谢愔低声回话,梳子的木齿穿过乌发,顺着柔顺的发丝滑落到底。
“都记得吗”
“嗯。”
姜舒不由松了口气,对方今晨表现得这样泰然自若,他差点以为谢愔忘了那段记忆。
而随即他又寻思起来,既然谢愔都记得,那他们如今究竟算什么关系
这时代男子与男子之间自然是没有什么明确公开的恋人关系可言的,可难道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暧昧下去吗
“主公打算考虑多久”正疑虑不安之际,身后传来话语。
“什么”
谢愔口吻平静道“既已同榻而眠,主公何时肯给愔一个名分”
这样的说法令姜舒霎时间耳热,平素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潮。
他咽了口唾沫,一本正经道“你我之事,非同寻常,我要好好做些准备。”
谢愔注意到他瞬间变得赤红的耳廓,禁不住用微凉的手指捏了捏他发烧的耳尖。
姜舒浑身一凛,正要闪躲,对方就收回了手,微微一笑道“待我归来时,望主公已做好准备。”
姜舒欲言又止,只能应了声“好”。
说话间,谢愔已替他束好了发,这时,又见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只雕着花纹的漆盒置于案上。
打开盒盖,掀开其中折叠的玄色丝绢,里面正躺着一支温润碧绿的玉簪。
姜舒扫了眼,玉簪的颜色浓深而通透无瑕,一瞧便知是珍贵之品。
“这是”
“你加冠之时,我兴许不在此处,”谢愔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拿起发簪穿过他的发髻,“这玉簪便当是我提前准备的贺礼。”
姜舒抬起眼,再一次在镜中与他沉静深邃的眼眸相碰,这回却没再躲避。
在接下来持续良久凝然不动的无声对视中,他首次感受到这样清晰的离别惆怅,宛如日暮时分墙角处灰暗的阴影,朦胧且不安地笼罩在他们之间,飘荡不去。
待谢愔的行装装点完毕,姜舒便与他一道乘上马车朝城东出发。
在途径州府之时,马车略作停留,姜舒进府内换了套官服,再出来时,冬日恬淡如水的阳光已经自云雾中探出。
重新坐上马车后,姜舒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谢愔,嘱咐道“这里面有三颗续命丹,你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好。”谢愔点头,接过了瓶子。
姜舒见他将瓷瓶收进了腰间的荷囊里,却仍有些放心不下,青州离得太远,万一出什么事,自己很难赶过去。
于是又道“你若有什么缺的,皆可写信告诉我,或者直接同步都督说,他养有传信的信鸽,与我传递消息更快。”
谢愔未应声,而是道“我与步都督接触不多,对于此人,主公有几成信任”
姜舒思索了一下,说“九成。”
谢愔略微挑了下眉,似是对他的答案感到惊讶。
事实上,跟随在姜殊身边的拥护者中,有两人他最是琢磨不透,一者为张子房,另一者便是步惊云。
张子房虽一直尽心尽力地帮助着姜殊打造着武器,谢愔却时常觉得他的忠心不达心底,他既支持主公夺得天下,又对此并无太强的执念,像个早已悉知一切的老神仙,帮助姜殊只是他游历人间时的顺手而为。
他想,倘若姜殊身边真有一个世外高人,此人兴许就是张子房。
至于步惊云,谢愔有时觉得此人可一眼看穿,有时又觉得他仿佛藏了什么隐秘的东西,还有他所带领的那一支飞鹰队,整个队伍皆带给他一种模糊难以言说的感觉。
假若一定要找一种说法形容这种感觉,那便是,这群人不像是此间世人。
“我相信他的人品。”姜舒清晰肯定地说道,“况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步惊云不会背叛我,谢兄可以安心。”
谢愔从容点了点头“听主公此言,我便放心了。”
半时辰后,东城门外。
大军出征的场面已看了多次,此次却又有不同。
作为上一次夺回郇州失地、战胜归来的奖赏,官府自去年夏日起便出资令纺织厂和兵器坊专门为军队兵士重新设计制作了一套士兵服,此时,士兵们各个皆穿着新军服,头戴红缨铁胄,身穿鱼鳞盔甲,腰束皮革系带,脚踩高筒军靴,主调颜色则依旧为鲜艳的朱红色。
一人如此穿着,只觉得身材威武而已,当成千上万个士兵穿着崭新的士兵服站在朝阳之下,其所展现的精神风貌可谓是霸气无比
站在车架上,望着前方手握尖利兵器、列队整齐的排排兵士,姜舒打从心底被大军展露的磅礴士气所震撼。
只是在一番慷慨激昂的宣誓鼓舞之后,他转头望向身旁被阳光照射得微微发光的谢愔的侧脸,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别样的愁绪。
再如何拖延,这一刻还是会到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愔亦偏过身来看向他。
二人默不作声地相视片刻,接着姜舒打破寂静氛围,口吻郑重道“青州之行,山遥路远,危险重重,谢兄请务必保重好身体,保护好自己的安危。”
谢愔依旧沉默注视他,眼神中毫不掩饰眷恋情绪,良久以后,方道出一句“殊弟亦然,保重身体。”
“嗯。”姜舒抿唇,用力点了下头,随即转身走下马车,去到了一早出来送行的官员同列。
在谢愔返回马车,前去与大军会合之前,他抬起手,嗓音清朗地朝着马车高喊道“望谢君早日归返,他日共赏清风明月。”
“所见之路烽火烧天,愿与君清风明月常相伴”,此为是谢愔写于丝帛上、藏于平安符中,留给他的寄语。
眼下众目睽睽,他无法向对方表露超出朋友、同僚以外的情念,便只能用对方给予的承诺之语,来表示自己的不舍与祝愿。
谢愔闻言泛开一丝微笑,笑颜温软似饴,犹若冰雪消融,继而拱手抬袖朝他缓缓施了一礼。
清晨的风儿寒凉,卷起地上的尘土沙沙作响。
在号角吹响后,便由骑兵队伍先行出发,步兵营与辎重营紧随其后,在步惊云与其下各武官的口号指令下,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踏着大地都微微震动。
一队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离开城外,送行的官员也到了归返的时候。
回去时,姜舒与秦商同乘官府马车。
坐在狭小昏暗的车厢内,空气跟着马车来回摇晃,秦商明晰地从姜舒身上闻到一股属于另一人的清冽幽香。
看着对方略带忧郁的面色,秦商踌躇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开口叫了声“主公”。
待姜舒投来视线,他便低声询问道“主公昨夜可是留宿于谢府”
姜舒愣了愣,然后应道“是。”
秦商微微蹙眉,又问“近日于民间流传的有关主公与谢从事的传闻,主公可知晓”
姜舒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心虚使然,他不由得垂下眼帘,道“我知晓。”
秦商静默了片晌,旋即言辞恳切道“主公有治世之能,谢从事有国士之风,二位,不应为后世诟病私德有亏。”
姜舒陡然感到心被灼烫了一下,一时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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