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亡国第二十九天

    她不解道“我身体挺好的, 就不用了吧”

    老大夫捋着胡须“你相公疼你,怕你这些时日吃苦劳身,就当是诊个平安脉了。”

    秦筝看向楚承稷, 后者对她点了下头“去吧。”

    秦筝觉得这大概就是古代版的体检了, 也没再犹豫, 走过去坐到桌旁, 伸出手腕。

    老大夫手指搭在秦筝腕儿上, 沉吟片刻道“肝气郁结,脾胃亏虚,当是忧思过重所致, 问题可大可小,自己平日里还是需要多加调养,我给你开个补气怡神的方子。”

    秦筝自己没觉得有哪儿不舒服,被大夫诊出这么些症状来, 还有些讶然。

    不过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后世说的精神紧张, 压力过大吗

    穿到赐死现场, 一路遇险苟到现在, 她要是半点压力没有就怪了。

    秦筝并没觉得老大夫说的这些有多严重,向老大夫道谢道“多谢大夫, 我会多注意的。”

    楚承稷却是拧起了眉心,她是忧思过重,心绪不宁, 晚间才睡得不安稳

    老大夫一边写方子一边道“先前你相公受伤, 你衣不解带照料他, 我还说你相公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是他的福分, 如今看来, 女娃子你自己也是个有福的,瞧瞧你相公多体恤你,生怕你受累落下病根。”

    秦筝抱赧垂下眸子,看不见楚承稷听见老大夫这话是何神情。

    她自己却是有些不自在的,她对他的那些猜测始终都只是猜测,和这么一个强大又安全感爆棚的人朝夕相处,想做到心如止水还是有点难。

    老大夫写完方子,拿起纸吹了吹,看着上边的墨迹,夸道“你这笔好用写出来的字瞧着都比以往有筋骨。”

    楚承稷道“随手制的,您老喜欢,改天我再做一支送您。”

    老大夫显然真馋那支紫毫,顿时捋须一笑“那我就占这个便宜了,砚纸你继续用着,不必急着还我。”

    秦筝拿了诊金给老大夫时,老大夫摆摆手不肯收“你相公答应给我做一支紫毫,那便是诊金了。”

    老大夫收拾起药箱,不忘对楚承稷说“等你有空了,咱们再杀几盘,你那日破我的棋局,我回去琢磨了好几天,可算是琢磨出如何胜你了。”

    楚承稷淡笑着点头说好,却像是穿林而过的风,看着温和,却叫人寻不到根。

    老大夫走后,他才看着秦筝叹了一口气,“阿筝是不是想家了”

    嗓音罕见的柔和。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停了,初阳从窗外照进来,洒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沐浴在光影里。

    可能是他这一刻被初阳笼罩的模样太温柔,也可能是“家”那个字太触人心弦,秦筝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一下,再坚固的心防都有些溃不成军。

    家

    她的家,在几千年后的异世,早回不去了啊。

    眼底突然有些发涩,她只轻轻点了下头“嗯。”

    言罢就垂下了眼睫,试图逼退那股涩意,不想叫他看出什么。

    很奇怪,人在真正难过的时候,反而想藏起来。

    一只大手落在她发顶,可能是想安慰她,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的。”

    或许是某一瞬间她身上那股苍凉的孤寂感让楚承稷觉得似曾相识,他那双清冷而温和的眸子多了几许别的情绪“不会太久。”

    秦筝感受着揉着自己发顶的那股力道,眼睫低垂,下意识掐紧了自己指尖来抵御心里的那份悸动,还有一分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巳时刚至,林尧就遣人来请楚承稷去祠堂。

    秦筝这时才得知昨夜二当家竟带着西寨人前来突袭,好在被楚承稷带人拿下了。

    她下意识看了在院门口同前来传话的汉子交涉的楚承稷一眼,她们来祁云寨不过几日,让林尧兄妹困扰多年的西寨,就这么被解决了

    或许,这也是那夜他和林尧密谈的一部分吧。

    祁云寨的势力已经拧成一股绳了,下一步他要么是招兵买马壮大势力,要么就是集训祁云寨这群庄稼汉。

    之前水匪突袭,在堰窟时秦筝就注意到山寨里的武器装备很不齐全,往后若是同朝廷的军队作战,以山寨里目前的武装水平,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不管是招兵买马还是置办武器装备都少不了银子,祁云寨并不富庶,楚承稷和陆家那边虽联系上了,但还没正式碰头,陆家现在靠淮南王庇护,不好明面上支持他,暗中给些银钱应该还是可以。

    就是不知道陆家能给多少了。

    秦筝一番思索,直觉楚承稷暂时不会招兵买马扩大势力,毕竟养一支军队花销可大着,他不如把现有的银钱都投放到祁云寨这些人身上,他需要一支精锐。

    等把祁云寨这些人带出来了,往后再扩大势力时,新来的自有祁云寨这些人带,这样一层一层叠下去,才能形成一个稳固的管理体系。

    秦筝想着这些,耳边又回响起楚承稷那句“不会太久”,她猛地打住了自己的思绪。

    突然就很想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楚承稷已经去了祠堂,卢婶子去帮山寨里的人家插秧了。

    日头高悬,檐瓦上的水干了大半,秦筝看了一眼屋子里还没拿走的接雨水的木盆,从堆放柴禾的墙根处找了把木梯,搭上屋顶,打算去把昨夜漏水的地方修补好。

    瓦房会漏水,十有八九都是房屋年久失修,经年风吹雨淋的,盖的瓦移位了,或是瓦片上有空洞或裂缝。

    她上屋顶后一番修检,把昨天漏水的地方都重盖了一遍,发现好些瓦都有裂痕,漏水最严重的地方,压根没有完整的盖瓦,只是用一些碎瓦片搭在上面的,昨晚暴雨太大,把碎瓦片冲走了,才漏雨漏得那般厉害。

    林昭风风火火来找秦筝时,秦筝正在用从外边割回来的几片芭蕉叶,将没有盖瓦的地方暂时盖住,又用碎瓦片压实。

    林昭进门就仰着头往屋顶上喊“阿筝姐姐你们这边也漏雨”

    忙活一上午,秦筝额前出了些汗,她手上沾了瓦片上的淤泥,只抬起胳膊擦了擦汗,道“昨晚漏了一整晚。”

    林昭道“瓦片不够拿浆了黄泥的茅草盖着也好,怎地用芭蕉叶,这东西可管不了多久。”

    秦筝盖好瓦扶着木梯从屋顶上下来“怕今晚还下雨,暂时顶着,等天晴了,就烧青瓦把这些坏掉的瓦都换掉。”

    早上才露个脸的太阳,这会儿又钻云层里去了,天阴阴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雨。

    林昭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烧青瓦”

    秦筝下到地面来,到院子里的大缸处,舀了一瓢昨晚接下的雨水洗手,道“我瞧着寨子里盖青瓦的房子少,大多都是茅草顶,茅草顶容易漏雨,还是改盖青瓦好些。”

    林昭一脸惊喜“阿筝姐姐你还会烧瓦”

    秦筝哭笑不得“那又不是什么技术活,真要说,得是苦力活,山下应该就有不少瓦匠会烧。”

    上辈子,秦筝老家就有一个出名的砖瓦窑,八十年代那会儿,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靠烧砖瓦富起来的,她爷爷在砖瓦窑里干了一辈子,制瓦制砖都是一把好手,后来砖瓦窑倒闭了,家里缺个瓦少片瓦什么的,也是她爷爷自己烧,秦筝打小就看她爷爷做那些,对烧砖制瓦再熟悉不过。

    后来城市虽然淘汰了青瓦,她参加工作后也没再接触到过,但秦筝还是对青瓦有种莫名的情结,可能是儿时记忆里烟雨朦胧下的青瓦檐太过美好,也可能是黄黏土烧出的瓦,总能让她闻到到类似故乡泥土的气息。

    林昭没发现秦筝这片刻的失神,笑道“山下有工匠会那也不是咱们寨子里的啊,再说了,叛军刚入主汴京,各地州郡还有不服他的势力,占山为王的匪寇比比皆是,官府不作为,百姓天天被抢,活命都成问题了,哪还管得了房子上那几片瓦,便是有个瓦匠铺,这会儿也早关门大吉了。”

    怕秦筝误会,她忙打补丁“咱们祁云寨可跟那些下九流的寨子不一样,我爹绿林出生,给寨子里立的规矩就是劫富济贫,专抢贪官污吏。我爹死后,那会儿我哥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压不下二当家,不得已才分了东西寨,这么些年,祁云寨的名声就是被西寨给败坏了的”

    秦筝听她说起这些,想起昨夜西寨的事,句“听说昨夜二当家带人突袭被拿下了,东西寨应该可以合并回来了吧”

    秦筝这一问,林昭才想起自己来找她的正事,当即用力点头“我哥他们正在商量怎么处置西寨那些人,我过来就是专程给阿筝姐姐说一声,午间别做饭,一会儿去大厨房那边吃席,上次庆功宴你要照顾你相公没去,这次可得去”

    秦筝想起山寨里做饭似乎都喜欢切一指厚的肉,下意识问“厨房那边缺帮手吗”

    林昭摇头道“不缺,好多婶子都在那边帮忙,我去厨房拿个鸡腿差点都没挤进去。”

    她说着冲秦筝挤了挤眼睛“我今天才听我哥说,你相公就是怕你下厨累着,才找他讨了卢婶子过来忙活这些,阿筝姐姐要是去山寨大厨房帮忙,回头只怕你相公还不高兴。”

    秦筝一直以为卢婶子是林尧指过来的,却没想到是楚承稷找他要的,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他倒是从未同我说起过卢婶子的事。”

    林昭感觉自己看楚承稷又顺眼了那么一点,想到秦筝说要烧青瓦,不由问了句“对了,阿筝姐姐你烧青瓦,你相公知道了怎么办”

    秦筝倒水的动作一顿,道“他已经知道了。”

    林昭瞪大了眼“他没为难你吧”

    秦筝摇头“没有,他对我挺包容的。”

    林昭这会儿直接对楚承稷好感度拉满,兴致勃勃问“他何时知道的”

    秦筝道“今早。”

    林昭想起楚承稷眼角那块淤青,神色突然古怪起来“那个阿筝姐姐,你相公眼角的淤青不会是你打的吧”

    秦筝奇迹般地懂得了林昭在想什么,“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林昭连连点头,但满眼都写着“我懂”。

    秦筝“”

    她正准备再解释一遍是自己睡着了不小心给他碰伤的,林昭却突然问“阿筝姐姐,往后你们就在寨子里安定下来了,要不要把你们在汴京那边的家人也接过来”

    林昭这么问,只是因为东寨这边不少汉子都是拖家带口一起上山来的。

    在她看来,秦筝和她相公都已经是山寨的人了,自然得为她们的家人也考虑。

    秦筝想起京城那边,心头微沉,道“他们暂时还来不了。”

    新皇登基,清算旧朝臣子,首当其冲的必然就是皇后娘家和太子妃娘家。她在山寨里没法打听京城那边的消息,还不知秦国公府和太师府的人现在如何了。

    汴京,天牢。

    狭隘的甬道里响起脚步声和铁链碰撞声,墙壁上的火把发出的光似乎都是浑沱沱一团,前方大牢里一片暗沉,走在前边的狱卒拿着木板枷和镣铐,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小卒。

    狱卒头子停在一间牢房前,立即有小卒上前打开了牢门。

    秦国公在牢房稻草里盘腿而坐,脊背笔挺如苍柏,哪怕一身囚服,眉宇间威严依在。

    狱卒头子扫了一眼他跟前的食碗,“国公爷这顿饭吃得可还满意”

    秦国公这才抬了抬眼皮“甚好。”

    狱卒头子示意边上两个小卒打开木板枷,对盘腿坐在稻草上的人道“那国公爷请上路吧。”

    新帝下达斩首秦国公和陆太师的圣旨已三日,今日午时就是行刑之时。

    秦国公从容不迫地抬起手,任他们把木板枷和铁镣铐给自己戴上,仿佛这不是刑具,是自己的官袍,一会儿也不是去刑场,是去金銮殿上朝。

    狱卒敬重秦国公的气节,带镣铐的动作都放轻了几分。

    狱外有人疾步而来,大红官袍,白玉面孔,一双斜飞的凤眼凌厉逼人,只是许久未曾合过眼,眼底布着血丝。

    来者正是沈彦之。

    狱卒见了他纷纷行礼“沈世子。”

    心底却是诧异,新帝任命沈世子为今日的监斩官,他此时来天牢是何意

    沈彦之一甩大红袖袍,沉喝“都退下,我有几句话同秦国公讲。”

    狱卒头子不敢托大,这节骨眼若是出什么闪失,他们万万担待不起,一时间没敢动。

    沈彦之猩红的凤目扫了一眼狱卒,戾气尽显“都聋了吗”

    在场狱卒都被他这一声喝问吓得心头哆嗦。

    沈彦之如今在朝堂上就是一条疯狗,惹了他不快被他咬上,只有死路一条。

    狱卒头子犹豫再三,妥协道“沈世子,一会儿囚车就要游行示街了,您长话短说。”

    言罢给小卒们做了个手势,纷纷避了出去。

    沈彦之这才看向秦国公,“我在游行的路上安排了一场,届时会有人前来劫囚车,城门口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伯父您出去后坐马车直接出城,我的人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京城这边您不必担心,我便是拼上性命,也会护秦府周全。”

    秦国公道“沈世子不必煞费苦心,这些日子你屡屡派说客来说服老夫投诚,老夫以为,他们已将老夫的意思都转达清楚了。”

    沈彦之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白部分都泛着一层薄红“伯父为何就一定要走这条路”

    秦国公一身囚衣带着镣铐,干瘦的身形在这一刻却比沈彦之还高大几分,他道“我泱泱大楚的脊梁便是要断,那也是挺直了断的,决不可软趴趴垂下去,叫后世人耻笑。”

    沈彦之五指攥紧掌心,艰涩出声“前朝太子不是还没找到么”

    他恨前朝太子入骨,却也深知秦国公对大楚的愚忠程度,搬出前朝太子,或许还能让他回心转意。

    怎料秦国公却笑了起来,只不过眼底满是沧桑“大楚已去,反贼称皇,满朝楚臣若都俯首变节,大楚就是个笑话,楚国旧臣们又何谈风骨不过是两姓家奴罢了”

    沈彦之面色苍白了下来。

    秦国公求死,是把自己当成了大楚挺直的那根脊梁,他随楚国而去,却又为楚国旧臣们保住了风骨,将来便是他们变节,世人也不会唾骂楚国旧臣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他是为大义而去,劝不回来了。

    沈彦之仰起头,以手艰难地覆住了眼。

    狱卒前来带秦国公走时,秦国公最后看了沈彦之一眼“沈世子,在其位则为其民,你我虽已不是同朝臣子,老夫却还是望沈世子做个为天下百姓谋事的好官。”

    脚步声混着铁镣铐碰撞声远去了,沈彦之眼眶通红地看着秦国公从容而去的背影。

    前方甬道的岔道口,天光从开的一扇小窗泄下来,白亮得刺目。

    陆太师被另一批狱卒押着同秦国公遇上,陆太师笑道“老东西,你我在朝堂上斗了一辈子,黄泉路上再同你斗着走,倒也还不算太无趣。”

    两个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肱骨老臣,在这一刻似乎一笑泯恩仇了。

    前方的普通牢房里,被关押的臣子朝着夹道跪了一地

    “陆太师”

    “秦国公”

    悲怆的呼声此起彼此,浪潮一般回荡拍击在整个天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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