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之此番来青州, 为保万一,随行的郎中都是从京城沈家带过来的。
因此抵达别院后,他并未差人去医馆请郎中, 青州知府的人在别院外守了一夜,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秦筝让沈家的郎中先给林昭治伤后, 才同意给自己请脉。
郎中是沈家的老人了, 对自家少主和秦筝这个前朝太子妃的事也略有耳闻,得知秦筝失忆了,再想起秦国公的大义,心中不免也多了几分怜悯, 把完脉后, 当着秦筝的面, 他只说了些多注意调养的话便退下了。
出门便见沈彦之负手站在廊下, 夜幕里高悬着一轮弯月问,他清瘦的身形在此时愈发显得单薄起来。
听见了脚步声, 他并未回过头来,只问“如何”
郎中叹息道“经历了亡国之祸,东宫之乱, 这一路流亡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太子妃只怕是受到了重大刺激,在巨大的痛苦下,才失去了记忆。”
沈彦之合上凤目,精致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下有种易碎的脆弱感, 哑声问“她还能恢复记忆吗”
郎中有些为难“这个得看机缘了,或许过一段时间后就能恢复, 或许一辈子也恢复不了。”
“先别让她知晓秦国公的事, 下去吧。”
郎中作揖一礼后, 无声退下了。
沈彦之回望了长廊尽头的房间一眼,凤眸里压抑了太多不可言说的痛楚,无数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没有一刻能得以喘息。
“也许,你不记得了也好。”
忘记了他们闲敲棋子、赌书泼茶一起长大的十几年光阴,也忘了亡楚之后的诸多痛苦。
不记得爱,是不是也不记得恨
有那么一瞬间,沈彦之甚至卑劣地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和她重头来过的机会。
只要阿筝还在他身边,记不记得过去有什么重要的呢往后余生他们都在一起就行了。
起风了,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他那张比女子还精致几分的容颜在摇曳的光影里变得晦暗不明。
陈青从回廊另一头大步走来,抱拳道“主子,审讯过抓回来的那几个水匪了,他们只太子妃是被他们从祁云寨的山贼窝里抢回来的,并未见过前朝太子,正好水匪劫走的那批兵器也被山贼抢了去,属下怀疑,前朝太子就藏在祁云寨。”
沈彦之凤目瞬间森冷了下来“那便攻打祁云寨。”
陈青迟疑片刻,说“祁云寨建在两堰山,两堰山四面都是几十丈高的峭壁,外人根本上不去,太子妃曾在山贼窝里待过要不问问太子妃山上的地形,或许能帮到我们”
怎料沈彦之听到此处,却突然逼近一步揪住了陈青的领口,眼尾猩红,狠佞道“谁都不许去她跟前提起有关山寨的事,她需要静养”
陈青知道他是怕在山贼窝里给秦筝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不敢再提此事,躬身道“属下谨记。”
沈彦之这才松开了陈青,“滚下去继续调查祁云寨。”
陈青领命应是。
他退下后,沈彦之一个人继续在廊下站了许久。
他有许多话想与秦筝说,但她不记得了,一切就都不是时候。
侍女捧着衣裙首饰从回廊路过时,纷纷停下向他行礼,“见过大人。”
沈彦之瞥了一眼放首饰的托盘,里边摆放的全是些珠钗步摇,看着花哨,但的确不配秦筝。
想起青州知府说的曾有一名男子拿了前朝太子的玉扳指去换一根玉簪,他心底就烧着一股无名的暗火,寒声道“库房里有一根羊脂玉簪,把那根玉簪送过去。”
侍女们不明所以,但还是墩身应是。
秦筝的房间和林昭的房间挨着的,她刚沐浴完毕,就有侍女鱼贯而入送来了衣裙首饰。
梨花白的蜀锦长裙,甫一上身,秦筝没照镜子都能感觉得到自己被这身衣裙衬得有多清冷,侍女帮她绞干了头发,要插簪子时,秦筝看着侍女手中那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玉簪,婉言谢绝了,用自己原本的木簪将一头长发简单挽起。
她没有可换洗的衣物穿了这一身衣裳,但绾发的簪子她有。
她和林昭都只用了早饭,这会儿大半夜的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许是知晓沈彦之今夜剿匪去了,别院厨房一直温着饭菜的,秦筝和林昭这边也被各送来一盅雪蛤汤和一碗燕窝。
沈彦之除了送她们回来那会儿,就没再出现过。
林昭一个人在房里不自在,跑来同秦筝一起用的宵夜。
秦筝只喝了半碗雪蛤汤就没胃口了,林昭食量大,秦筝把燕窝也给了她吃,让她补身体。
两碗燕窝下肚,林昭砸吧了下嘴“这是糖水蛋汤吗喝起来怪甜的。”
前来收拾碗筷的侍女看了她一眼,说“这是血燕燕窝,十两银子才买得了一钱。”
十钱才为一两。
林昭险些被呛到,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喝下去的那两盅不是燕窝,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秦筝在侍女说出那话后看了她一眼,很平静的一个眼神,却让侍女低下了头去,收拾碗筷时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等侍女下去了,林昭才汗颜道“阿筝姐姐,咱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吧。”
这府上到处都彰显着富贵,一盅汤都是十两银子的燕窝炖的,林昭怕自己多住两天,一辈子都还不起在府上吃喝花的钱。
秦筝知道林昭在担忧什么,但这其中的纠葛她也没法同她细说,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没那般容易。”
以沈彦之对太子妃的偏执程度,哪会轻易放她离开
她们逃出了匪窝,如今在沈彦之这里虽无性命之虞,但行动上绝对是受制的。
她若贸然同沈彦之说离开,只会适得其反,让沈彦之在暗处加派人手看守她们,倒更不利于她们后面找机会逃出去。
秦筝现在比较担心的是楚承稷的安危,沈彦之已经找到了她,只怕不久后也会摸到楚承稷的行踪,祁云寨的人只是一群被逼上山的庄稼汉,沈彦之手里却是训练有素的数万官兵,他们在这时候对上,纵使楚承稷武艺再高,他一人又如何敌数万人
林昭听得秦筝的话,想起她们进门后院子外多出来的那批侍卫,忽而惊觉这若不是保护,就是变相的软禁了。
她犹豫了一下,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阿筝姐姐,那个当官的是不是喜欢你啊”
对方只要一看到阿筝姐姐,目光几乎就黏她身上了,但眼神总是很悲伤。反观秦筝,对他的确跟对待一个陌生人无异,林昭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二人的关系。
秦筝眸色微顿,半真半假回答“从前的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听旁人说过,我在嫁给我相公前,同他订过亲。”
林昭一脸惊愕,这发展,比她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似乎还曲折了些。
先前吴啸水匪在山寨抓她们时说什么通缉令,阿筝姐姐如今虽不知何故被官府通缉,但从前能跟那大官定亲,想来家中也是非富即贵的。
京城变了天,大楚亡了国,不少达官显贵都从京城出逃了,林昭虽然没念过书,但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那个大官如今平步青云,阿筝姐姐和她相公却被通缉逃亡,她们背后的家族在官场上肯定是政见不合的。
自己伤还没好,青州城内又有阿筝姐姐的通缉令,再加上看守别院的那些侍卫,逃出去委实有些困难。
那眼下的局面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和阿筝姐姐在这里完全就是寄人篱下,救她们回来的大官虽没说什么,但底下那些下人拿捏的姿态却叫人很不舒服。
这也是林昭为何这般喜欢秦筝的原因,秦筝虽是达官显贵出生,可从来没有看不起她们山寨的意思,反观那些高门大府的奴仆,还不是主子,都已经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来了。
林昭方才听到那侍女的话,都浑身不舒坦,她心知秦筝肯定比她更难受。
林昭越想越不是滋味,握了握秦筝的手“等我伤势好些,我就带阿筝姐姐出去,明日直接让她们拿咸菜馒头给我们好了,燕窝什么的,咱们不稀罕。”
秦筝知道林昭是在变相地安慰自己,她回握住林昭的手,浅笑道“好。”
平心而论,她也不愿跟沈彦之牵扯太多,从地牢里逃出来,怕又落到水匪手中,跟他走是无奈之举,但往后还是将界限划清楚些好。
沈彦之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太子妃。
从前看书时,只为沈彦之和太子妃的虐恋意难平,如今真正来到了这个世界,秦筝才切身地感受到了很多在看书那会儿忽略掉的东西
就算太子妃现在还活着,她同沈彦之也很难再成为一对眷侣。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沈彦之背后有家族,跟前有仕途,他若要同太子妃在一起,面对的不仅是来自家族、朝廷的压力,还有世人的眼光。
前者就算沈彦之以一己之力扛下了,但世人的眼光,背后那些闲言碎语,全都是落到太子妃身上的,哪怕太子妃不在乎那些,可官眷们私交时,她成为人家茶余饭后谈资的滋味也不好受。
太子妃和沈彦之在一起,便是坐实了沈彦之是为她才造反的那些谣言。
看书时觉得冲冠一怒为红颜很带感,成为了书中的人物,秦筝才明白这个名声对太子妃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昭怕秦筝难过,继续道“我听寨子里的老人们说,人这一辈子,能结成夫妻就是缘分,阿筝姐姐和你相公现在虽然不顺遂,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秦筝点了点她额头,嗓音低了几分“我现在倒不担心这些,官府开始剿匪,有了盘龙沟的前车之鉴,后边那些山头的势力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阿昭你在这里先隐瞒身份,我怕他们若是对付祁云寨,会从你这里下手。”
林昭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历来在当官的眼中,匪徒就是匪徒,哪管你是劫富济贫还是恶贯满盈。
谈起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沉重,秦筝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先养好你的伤,其余的事,咱们可以从长计议的,夜深了,阿昭你今晚先回去歇息吧。”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回房。
送走她后,秦筝坐着八仙桌前思索着眼下的局面,不由也轻轻叹了口气。
半干的长发黏在一起不太舒服,她去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想把头发梳顺,可能是方才林昭才提到过楚承稷,拿起木梳的瞬间,她突然就想起楚承稷给她雕的那把梳子了。
心口的地方有些闷闷的。
就在前一天,楚承稷帮她制瓦桶时,还问她下山后要不要买什么东西,如今倒是再见都难了。
在一起时不觉有什么,骤然别离,她忽觉自己似乎是有几分说不清的难过的。
他若知晓她在沈彦之这里,是放任她不管继续完成他的复国计划,还是会想办法带她回去
心底那股闷意更重了些。
秦筝其实不知道自己对楚承稷而言,除了名义上的妻子,究竟还算什么。
她打住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草草把头发梳顺,熄了灯便上床歇息。
不管楚承稷会不会来寻她,等林昭伤势稍好些,她都得找机会离开这里。
两堰山。
暮色暗沉,残月如钩。
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到了还亮着烛火的窗前。
片刻后窗叶打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取下了信筒里的信件,打开扫了一眼后,便将信纸在烛台前点燃,顷刻间就烧成了灰烬。
楚承稷在桌前提笔写什么,信鸽站在窗前,等了好一会儿,没像上次一样等到吃的,它偏过脑袋,一双绿豆眼盯着烛台前那道颀长高大的身影,出言声讨“咕”
楚承稷没有理会,写完信把信纸卷起来塞进信筒里后,信鸽却还没飞走的意思。
他蹙眉看了信鸽一会儿,忽而打开房门,去之前关信鸽的笼子里取出那个给它装碎米的小碗,洒了一小撮在窗台上。
信鸽又“咕咕”两声,低头啄完,才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这鸽子才被她喂了几天,倒是学会讨食了
楚承稷神色微妙地掩上窗,转身时拂袖灭了烛火,躺到床上时,习惯性地只躺了个边。
被子上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侧首望去时,里边的大半张床铺却是空空如也。
往日里,这个时候她应该是恨拘谨地睡在最里边的,睡沉了后,才会霸道地把他使劲儿往边上挤
他抿紧唇,合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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