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亡国第七十二天

    去云岗寺的一路, 秦筝心里都揣着事。

    楚承稷说今日是他生辰,宋鹤卿却又说他生辰在元月,他贵为太子, 一出生生辰八字就得被载入宗庙族谱, 朝臣是万不会记错的。

    那他今日在净室说的那话, 是诓骗逗她还是在试探她

    毕竟两人大婚前早已交换了庚帖,她怎会不知他生辰

    秦筝越想, 心跳得就越快。

    回想起他当时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套她的话

    那他究竟是何意

    秦筝心底彻底乱成了一团麻。

    她乘坐的马车, 楚承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方,宋鹤卿和林尧各乘一骑,一左一右跟在他侧后方。

    文臣武将, 风姿昭昭。

    秦筝将车帘轻轻挑开一条缝, 望着楚承稷在马背上高挺笔直的身影, 怔怔地出神。

    楚承稷似有所感, 回头看了一眼,二人目光隔空交汇。

    秦筝怕他这一回头引得林尧和宋鹤卿也回头来看, 赶紧放下了车帘。

    “停。”楚承稷突然出声。

    宋鹤卿生怕他突然提出中途折返, 颤颤巍巍问“殿下怎么了”

    楚承稷道“天气炎热, 大军原地修整片刻再动身。”

    已经立夏, 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 随行将士们的确有些疲乏。

    宋鹤卿把心放回肚子里, 命人传令下去就地修整。

    楚承稷打马行至马车前,挑起车帘, 将马背上的水囊递了进去。

    马车的空间很大, 坐塌前的矮几上, 茶水糕点一应俱全,秦筝一身金红色华丽宫装倚窗而坐,乌发盘起,缀着金钗步摇,面上也点了精致的妆容。

    最惹人眼的莫过于她额间那朵细细描绘的绛色花钿,与她唇上极致艳丽的朱红口脂遥相呼应。

    楚承稷见惯了她不施粉黛的清冷模样,这一刻瞧着她浓颜盛装,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三息有余。

    秦筝看他走过来掀起车帘只为了给自己递水,还当他是忘了马车内备有茶水,指了指矮几上的茶盏“我这里有茶水的。”

    楚承稷收回水囊,半点不客气地道“给我倒一杯。”

    他过来就为了讨杯茶水喝

    秦筝心中怪异,却还是倒了一杯送至他手中。

    楚承稷仰头喝下,把茶盏递了回去“你方才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秦筝想到他生辰一事,心中愈发纷乱,若是直接问他,他反问自己为何不知他生辰是哪一日,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坦白她其实是从异世来的孤魂野鬼

    别说是敬畏鬼神的古人,便是在现代,魂穿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嚷嚷出去只怕也会让原本亲近的人难以接受。

    秦筝心思百转,浅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想看看你。”

    红唇在日光下像是樱桃蜜果,诱人采撷。

    楚承稷眯着眸子看她,突然问了句,“你的口脂可带着的”

    秦筝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怕路上弄花了妆容,她把胭脂水粉一并带上了马车。

    楚承稷道,“我还有些渴。”

    秦筝正准备给他再倒一杯茶水,望着他眼底促狭的笑意,突然懂了他是什么意思,面上飞快地浮起一片薄红,愤愤瞪他一眼,恼火地放下了车帘子。

    她这厢刚坐好,车夫就被支开了,某人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马车。

    楚承稷今日头束金冠,锦衣玉带,愈显俊美。

    秦筝美目一瞪,警告他“这是在外边,你可别乱来。”

    她不知,美人之所以被称为美人,便是嗔怒,那也是别有风情。

    楚承稷是第一次看到她点唇脂,鲜红,靡艳,直教人想覆上去,将她的唇脂一点点揉乱,吞尽。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楚承稷下车后,秦筝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从马车的暗阁里翻出巴掌大的小铜镜,对着铜镜把被晕花的口脂擦干净了,点上新的。

    想起方才某人的话,脸上不免有些烫。

    “你不让我在这里亲你到了佛寺亲你”

    那般清冷自持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说出这样放浪形骸的话来的

    众人修整了一刻钟,很快又开始赶路,总算是在正午之前抵达了云岗寺山脚。

    云岗寺因是武嘉帝生前修行过的地方,这些年一直香火不断,今年汴京易主,前来上香的人才少了些。

    大军封了山,为显诚心,秦筝得和楚承稷一起从山脚下的石阶步行上山。

    楚承稷倒是不忌讳那么多,命人寻一架滑竿来,被秦筝婉拒了。

    这具身体确实娇弱,但这逃亡的一路,什么苦都吃过了,上千级石阶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她跟着林昭习了许久的武,来了青州城自己也时常独自练习,从未落下,身体素质还是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最后那滑竿用在了宋鹤卿身上,他一把年纪跟着爬石阶,爬到一半实在是体力不支,楚承稷命一直抬着滑竿跟在后面的将士将他抬了上去。

    云岗寺的住持得了消息,带着寺中一众僧人早早地恭候在了山门外。

    住持是个白胖的僧人,耳垂肥大,笑起来像供奉在佛龛里的罗汉,慈眉善目的,眼底却又有一股看破世俗后的通达。

    “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住持一手捻着念珠,一手呈掌竖在身前,对着楚承稷行了个佛礼。

    楚承稷回了他一个佛礼,眉眼间透着些许清冷和淡漠“先祖诞辰,特来祭拜,有劳住持了。”

    楚承稷把这句打了好几遍腹稿的话说出来,还是觉着怪异。

    住持笑呵呵道“施主面善,是个有佛缘的。”

    他目光落到秦筝身上,笑意愈发莫测了些“女施主的佛缘也不浅。”

    秦筝一直都是个无宗教信仰者,前世偶尔几次去佛庙道观,都是去景点打卡,突然被人夸一句有佛缘,秦筝有点怀疑是这位住持大师说这话是在看人下碟。

    她面上倒是分毫情绪不显,只学着楚承稷的样子给住持回了一个佛礼。

    每逢武嘉帝诞辰,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百姓,都会前来寺中上香,寺庙僧侣也专门开辟了一间殿宇,为武嘉帝塑了金身,香火供奉着。

    楚承稷和秦筝被住持亲自带到武帝殿内,知客僧点了香分别拿给她们。

    秦筝偷偷打量了一眼寺中给武嘉帝塑的金身,头戴冕旒,身着龙袍,至于身形相貌嘛只能说确实很威仪。

    秦筝知道但凡是供百姓祭拜的,不管的佛龛还是神像,都是讲究写意,不可能写实,倒也不觉着武嘉帝生前就是这泥相的模样。

    祭词自是由宋鹤卿来念,“高祖陛下在上,时山河崩离,异族来犯,践我河山,辱我万民,高祖陛下上承天命,重整河山,北征戎狄,南驱巫夷,救万民于水火,炳青史千秋”

    歌颂武嘉帝的祭词宋鹤卿念了两三页还没念完,楚承稷静静听着,嘴角似翘非翘,带着几分嘲意。

    秦筝眼角余光瞥到他,心说这人在祖宗庙宇前还这般,未免也太不敬了些。

    等了半天,歌颂功德的部分总算是念完了,说到现下时局,宋鹤卿想起昔年昌盛的大楚成了这般模样,没忍住涕零

    “而今时局,比起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祁县贼子逆反,入主汴京杀我皇族,文臣武将,忠烈者折戟而去,河西四郡落入异族之手,我辈臣民百姓再为蛮夷所役,臣每每想起,无不仓惶涕下。此危急存亡之秋,幸得太子力挽狂澜,占青、徐二州,光复楚室。今贼子遣兵来战,敌盛我寡,愿高祖陛下佑我大楚,佑我殿下”

    殿外不少将士听到宋鹤卿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眼眶都隐隐泛红,紧握手中兵器,恨不能现在就冲上战场杀敌。

    秦筝也有些被宋鹤卿念的祭词所打动,和楚承稷一起上香叩拜时,要多诚心有多诚心。

    反倒是楚承稷,从始至终都一脸淡漠,半点看不出对自家老祖宗的敬重。

    秦筝暗自腹诽,楚家老祖宗这还是真是摊上了个不肖子孙

    已至午时,祭拜完武帝,住持留他们在寺中用素斋。

    秦筝和楚承稷被领到一件特意布置过的禅房休息时,再无外人,她问“殿下似乎不喜这里”

    楚承稷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佛经翻看“没什么喜不喜的。”

    他修了十八年的禅,只是后来又不信禅罢了。

    当年世人骂他“穷兵黩武”、“陇西屠夫”,骂云岗寺教出一个杀人如麻的人间恶鬼,云岗寺山门被捣毁,对外称从他下山之时起,就已将他从俗家弟子名谱上除名。

    然而不过是睁眼闭目间,三百年光阴就已逝,他又成了天下百姓交口称赞的武神,还被建庙宇塑金身供奉香火。

    若说情绪,倒也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只是还做不到平静如水罢了。

    秦筝总觉得这一刻他的离自己很远,又似乎很近,一种跨越光阴的渺茫感。

    她走过去在他脚边的蒲团坐下,趴在他膝头,在他垂眸看来时,浅着笑问“看的哪卷经书”

    她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不想他在沉浸在那些她无法触及的情绪里。

    “金刚经。”楚承稷答,眉眼间的疏离淡去不少。

    是了,前尘终究是前尘,这辈子跟上辈子不一样了,这辈子他身边有她。

    秦筝笑道“你这人,不信佛陀,倒是喜欢看佛经。”

    楚承稷将手中的佛经翻了一页“静心。”

    斋饭很快被知客僧送了过来。

    知客僧道“寺中无甚风景,不过昔年武帝陛下于寺中修行时的禅房还保留着,院中那株公孙树也三百余年了,不少来寺中上香的香客都会去树上挂许愿牌,倒是可以一观。”

    秦筝向知客僧道了谢,等知客僧走了对楚承稷道“来都来这寺中了,一会儿去看看也不妨事。”

    楚承稷有些兴致缺缺,但秦筝想去看,他还是点了头。

    在他记忆里,禅院里的确有过一棵公孙树,老树尚且有几分看头,禅房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当年他离寺后,不知又有多少寺中弟子住过那间禅房,如今打出这样一个名头,实在是没必要。

    而且他此番进寺以来,就发现云岗寺同他记忆中再无半点重合的地方,庙宇扩建了好几倍,接纳香客的雅致禅房建了百十来间当年的禅院便是没有重建,三百年修修补补下来,只怕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饭后,住持亲自领着他们去参观禅院,林尧和宋鹤卿也一并前去。

    秦筝进院瞧见那棵挂满红绸的巨大银杏树,愣了一下“这就是公孙树”

    住持笑眯眯的,愈发像个弥勒佛“公种树,孙得果,这便是此树得名的由来。当年武帝陛下于寺中修行时,常常打水灌溉此树,这树与武帝陛下,倒也有些因果。”

    这些年前来观赏过这棵老银杏树的香客不在少数,但听住持亲自解说这棵树渊源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秦筝上辈子去不少名胜古迹游玩过,这套把景和物跟名人挂钩的说辞她听过无数遍了,面上一点波澜都没有。

    倒是林尧和宋鹤卿听说这是武嘉帝亲自照料过的树,看这棵树的眼神都变得崇敬起来。

    宋鹤卿颤着手抚摸树身“这树受武帝陛下几年照料,都能长成如此参天巨木,大楚乃武帝陛下亲手所创,必然也能再复盛世。”

    楚承稷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不过是当年住在这禅院的弟子,轮流打扫院子,给花木浇水罢了,也被杜撰成了这样

    介绍完银杏树,住持又介绍起立在树旁一座丈余高的功德碑,顾名思义,武嘉帝生平功绩都被刻在了这石碑上。

    这位大楚开国皇帝的功绩,秦筝早就听林昭说过了,听住持再谈起武嘉帝生平功绩时,这次倒是听到了其他的

    “元江水患,江淮一带百姓年年遭难,民不聊生,武嘉帝一统江淮两岸后,修堤筑坝,疏通河道,建了鱼嘴堰和大渡堰,青州以南这才没遭过大灾,两堰山也是从那时叫起来的。”

    住持笑眯眯道“青州是块福地。”

    秦筝心说原来武嘉帝不仅在军事上颇有造诣,还懂这些惠民工程,委实了不得。

    只不过现在后世人口口相传的,大多是他的战功。

    没人注意到楚承稷眉头狠狠皱起,修了两大堰他怎不记得自己修过

    这是后人为了神化他,什么功绩都往他身上安了

    知客僧用托盘捧来两端系着木牌的红绸,住持道“来寺里的香客大多会挂许愿牌在这公孙树上,几位施主若有心愿,也可一试。”

    知客僧率先将托盘捧到了楚承稷和秦筝跟前,楚承稷负手而立,望着那株银杏古树道“不必了。”

    寄愿于一棵他从前浇过几次水的树,这比祭拜他自己还荒谬些。

    他这般不给面子,住持倒也不见动怒,依旧笑得跟尊弥勒佛似的“无所求才是圆满。”

    今生无所求,或许是前世已经求过罢了。

    林尧跟宋鹤卿还是信的,两人都拿了许愿牌,提笔在上边写什么。

    这种事,秦筝一向就是凑个热闹,也拿了块许愿牌,林尧站的远,写什么她没瞧见,不过宋鹤卿满脸心酸写下的八个大字她看清了。

    楚氏再兴,山河无恙。

    这位老臣忧虑的,一直都是他曾经效忠的王朝和百姓罢了。

    秦筝握着笔头想了半天,也落了墨。

    红绸两端都挂着木牌,被甩上树后,红绸挂在枝上便掉不下来了,字迹小,隔得老远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陆家人听说楚承稷回来了,陆锦欣的奶嬷当即撺掇她叫上京城陆家人一道去来府上求见楚承稷,到了府上才得知他们突然去了云岗寺。

    楚承稷回府后听说陆家人来过,直接把林尧唤来“听说陆家大小姐是你去接回来的”

    他这话咋听平静,但林尧总觉得心里发毛,“娘娘怕陆大小姐在路上遇险,徒生事端,才叫我去迎人。”

    那会儿陆锦欣都已经快到青州城了,楚承稷和陆家又有合作,秦筝总不能直接把陆锦欣一行人拒在青州城外,万一她叫朝廷那边的人抓了去,又是一桩大麻烦。

    楚承稷点了头,道“她近日在城内呆得有些无聊,你带她去附近打猎转转。”

    林尧第一想法是他和林昭一样被指定成为陆锦欣的陪玩了转念深思又觉着不对,楚承稷此举,分明是让他去保护陆锦欣的。

    林尧一想到那位娇气的陆大小姐就头疼,赶紧把这烫手山芋往别处甩“殿下,末将领兵前去攻打扈州,让王彪或赵将军去保护陆大小姐的安危吧”

    楚承稷淡淡斜他一眼“你也知道陆家那女儿胆子有些小,王将军和陆将军容易吓到她,孤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言罢拍拍林尧的肩膀,进府去了。

    林尧在原地杵了一会儿,反复琢磨楚承稷那番话的意思,最后摸了摸自个儿脸“殿下这是说我长得顺眼些”

    已是暮时,主屋点着灯,楚承稷进去就瞧见换回一身居家常服的秦筝又在案前捣鼓她的工图。

    见他回来了,指了指净室道“我已叫人给你备好热水了,你去沐浴吧。”

    楚承稷含笑打量她,被他这般看着,秦筝想起今早的荒唐,不由剜了他一眼,不再理他,继续看自己的工图去了。

    楚承稷提了提唇角,去了净室。

    他沐浴回来秦筝还在灯下用她自制的炭笔写写画画些什么,他道“别看了,晚上看久了伤眼睛。”

    秦筝却似看得入了迷,置若罔闻。

    楚承稷走过去,发现她看的并不是城防的图纸,而是几张泛黄的水堰堤坝修建图纸。

    “这是什么”

    他在秦筝身后骤然出声,吓得秦筝一哆嗦,回过头瞧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她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今日听住持说武嘉帝生前修建了鱼嘴堰和大渡堰,一时好奇,回来后便命人去找了建造图纸,可惜没有原来的图纸了,这两张都是十几年前河运使重画的。”

    楚承稷拧着眉峰道“不是他修的。”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秦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鱼嘴堰和大渡堰非武嘉帝所修。

    秦筝困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这人怎么总喜欢跟他老祖宗对着干

    楚承稷盯他半晌,只说了句“皇家收录的史卷里都没记载。”

    他没做过的事,那群无能后辈瞎吹捧什么,丢人

    野史本就会杜撰很多有的没的,甚至正史都有瞎编的可能,他这个楚家后人都否认了,秦筝倒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只颇为感慨地道“古来多能人,原来三百年前修筑堤坝的人就已经知道要建一条鱼梯了。”

    所谓鱼梯,就是在修建堤坝造成水位落差后,导致一些鱼类没法往上游走,而专门在堤坝两侧建造的一条供鱼类回游的通道。

    在秦筝原来生活的世界,鱼梯在十七世纪才出现。

    没想到在这异时空,竟然在这么早之前,就已经有人知道建造堤坝的同时要修建鱼梯。

    楚承稷眉峰紧蹙“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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