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亡国第八十六天

    一轮凉月挂在院角的桂树梢头, 几点疏星散布在深沉的天幕。

    沈彦之负手站在廊下,望着那轮冷月出神。

    “沈世子,大皇子有请。”身后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侍者恭敬道。

    沈彦之转过身, 似乎早料到如此, 神情平静地由侍者引着进了那间他从下午等到入夜才打开的房门。

    大皇子坐在堆积了书卷的长案后面, 方脸阔嘴, 眉眼间戾气深沉。

    李信的几个儿子中,他是最其貌不扬的一个。

    大皇子乃李信为农时的原配夫人所生,原配夫人姓甚名谁已经无人知晓,只听说是个大字不识的粗鄙农妇。

    后来农妇病逝,李信凭着一副好容貌和过人的胆识,又入赘了祁县一户员外, 他是农家出生,知晓农人的苦,帮着员外打理田地的产业时,经常减免收租, 在祁县声誉颇高。

    也正是因为这些缘故, 后来他揭竿起义时,祁县农人才都拥护他。

    大皇子的地位不可谓不尴尬,他虽是原配所出, 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可李信所有的威望和声誉, 都是后来入赘,帮着员外打理田产时攒下的。

    大家都普遍都认为,员外女儿同李信生的儿子, 也就是如今的二皇子, 才是继承大统一的不二人选。

    再后来, 李信势力一天大过一天,不少达官显贵变着法儿地给李信身边塞女人,他的儿子女儿一个连着一个的往外蹦。

    但二皇子母族那边死死跟祁县一同打出去的那些功臣抱团,李信坐在那张龙椅上,眼下真正能完全信任的,还是只有最初跟着他打天下的那波人。

    所以哪怕不少官家女子替李信生了儿子,却仍不能动摇二皇子在朝中的地位。

    大皇子心中憋着一股气,一心想做出一番成就来,让满朝文武看看谁才是真正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选,这才自荐带兵前来讨伐前朝余孽。

    只可惜出师不利,大军还没展开过一次正面交锋,就又让前朝余孽夺取了两城,淮南粮仓也落入敌手。

    李信震怒,二皇子一党又在朝堂上煽风点火,大皇子处境更加艰难。

    沈彦之便是在此时找上门,提出愿和大皇子合作。

    沈家是最早一批给李信送女人的世家,送的还是自家的嫡女,大皇子对沈家这样的趋炎附势之辈没什么好脸色他母亲就是败给了这样有钱有权的大家闺秀。

    外界都说他母亲的病逝的,只有大皇子自己清楚,李信要权势,她母亲又是个白占着李信发妻名分的糟糠妻,李信为了好名声不能把她母亲降为妾,员外家那边要李信入赘,也不可能允许平妻这样的存在,所以他母亲必须得死。

    放在从前,大皇子连和沈彦之多说一句话都不愿,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倨傲了。

    不过沈彦之当下也同丧家之犬无异,闵州失守,李信对沈彦之早有不满,直接将沈彦之官降三级,沈家在京城的日子亦不好过。

    他手中剿匪后剩余的这两万兵马,的确是大皇子所需的。

    大皇子手中有五万兵马,但青州、徐州各自已屯兵两万,前朝太子攻下孟郡后,又收编了前徐州守将董达的那一万人马,保守估计前朝太子手中也有五万人马了。

    大皇子不敢大意,他们兵力表面上是相持平了,可朝廷大军没了粮仓供给,现在所有的粮食都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太原运过来,真要耗,他们耗不过那帮前朝余孽。

    眼下同沈彦之合作,的确是最佳选择。

    他晾了沈彦之一下午后,才勉为其难接见了他。

    沈彦之见了大皇子,恭恭敬敬揖拜,温雅清润,礼数周全,倒是半点不见被晾了一下午的羞恼。

    大皇子冷着张脸道“军务繁忙,让沈世子久等了。”

    沈彦之揖身一拜“下官愿为殿下分忧。”

    大皇子如何不知他巴巴地跑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前楚太子妃,为了一个女人,连他堂叔都敢杀,委实是色令智晕了。

    他冷笑着问“那沈世子倒是说说,接下来这场仗,得如何打”

    沈彦之看着大皇子,一双含笑的凤眼却只叫人觉着危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前楚太子不是伪装成孟郡残军,骗开了孟郡城门么咱们也派人过去假意投诚。”

    大皇子眼中顿时乍现精光,看沈彦之的神情也没之前不屑了,笑道“沈世子果真才智过人此计妙哉”

    沈彦之颔首浅笑不语。

    比起先前,他更消瘦了些,不仅是身形,光看面色都能看出他的羸弱,脸上青白,唇上也没多少血色,大夏天的,旁人只着单衣都热,他却穿着一身入秋的厚衣。

    只是他表现得越温和,倒越让人觉着他可怕,像是收起了毒牙的毒蛇,看似无害,却又随时都会暴起咬人。

    大皇子看他一眼,问“那沈世子以为派何人前去当这个内应好”

    沈彦之半垂下眸子,道“董达将军身死孟郡,前朝余孽那边放出消息说董达将军是自戮而亡,话全是前朝余孽说的,谁信呢下官想,至少董达将军之子是不信的。”

    大皇子拍案叫好“董达归顺我大陈,先被夺徐州,后又死于孟郡,说他是自戮,本王都不信,更何况他儿子便让董达之子前去假意投诚”

    沈彦之又道“未免万一,殿下可派与董家交好的长者前去游说,切不可做的太过明显,叫董达之子生疑。”

    大皇子全盘应下。

    他们正愁没粮,若是能用此计夺回孟郡,那就能压着前朝余孽打了。

    沈彦之离去时,大皇子一改之前的冷淡,亲自送他至府门口。

    坐上沈家的马车后,沈彦之上挑的凤目里终于露出几分讥讽,用帕子掩着唇咳嗽起来。

    他之前被楚承稷那一箭射伤,跳水逃走寒气入了肺腑,这咳病一直不见好。

    “陈青,回驿馆。”习惯性地叫出那个名字后,应“是”的是道粗葛的嗓音,沈彦之才恍惚想起,陈青已经死了。

    因为他一直改不过来口,现在贴身保护他的这名侍卫,便被赐名“陈钦”。

    他安全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寻陈青的尸首,只可惜已经找不到了,他命人给了陈青妻儿一大笔银子,也算是了却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忠心下属的心愿。

    马车不急不缓地往回走,车帘挑起一条缝,一封信件被递了进来“主子,京城的信。”

    沈彦之接过,拆开一目三行看完,没多少血色的薄唇挑起的笑容,和初冬的雪一样带着浸骨的凉意“让婵儿好生在沈家养胎,李信又死了一个儿子,他应当不会再对婵儿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了。”

    陈钦迟疑道“死的是安嫔的儿子,如今龙椅上那位正倚仗安家,只怕得彻查此事。”

    马车里许久才传出沈彦之的声音,凉薄又恶劣“二皇子一党动的手,与沈家何干且看李信是会为自己新贵宠臣出头,还是给跟随他的老臣们一个脸面,压下此事。”

    陈钦没敢接话,心底却再清楚不过,随着李信坐上龙椅,但凡生了皇子的妃嫔,家族中又有点势力的,都明争暗斗得厉害。

    李信目前成年的皇子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大皇子没有母族庇佑,压根没多少人拥护。

    二皇子是呼声最高的,但拥护他的都是从祁县跟过来的一些老臣,后来归顺李信的势力可不服,这才有了二皇子和其他未成年皇子之间的斗争。

    突然死了个没成年的皇子,沈家在此事上,煽风点火肯定是出了不少力的。

    二皇子能起来,倚仗的就是外家势力。沈彦之的计划便是利用二皇子斗倒其他有皇子的宫妃,再辅佐大皇子起势,让大皇子和二皇子继续狗咬狗,内耗李家的势力。

    沈婵有孕在身,不管她这一胎生的是男是女,届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只会是一位小皇子。

    李家那边内耗得差不多了,就是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李信一病不起,沈家扶持幼帝登基,一切都水到渠成。

    董达之子名唤董成,刚过弱冠之年,习得一身好武艺。

    董达死后,大楚和大陈两边,先后都派人带了丰厚的财物前来抚恤其家人。

    大楚那边言董达的自戮而死的,大陈这边却是董成世叔亲自前来的,言董达是死于前朝太子战马之下,前朝太子命人厚待董家,是因为董达乃一心为民的忠臣,他怕被人戳脊梁骨才出此下策的。

    董成满心愤懑,恨不能即刻提起兵刃杀去找前朝太子决一死战,为父报仇。

    董成世叔这才趁机说大皇子那边念及董达的功劳,愿给他一个为官的机会,正好可为董达报仇,让董成带领一千精兵前去假意投诚,等摸清大楚那边的兵力布防后,届时里应外合,杀前朝余孽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但凡前去投靠,为了取得对方信任,多少也得要个投名状。

    大皇子那边帮董成安排的投名状,便是另派一支军队兵假意夜攻扈州。

    董成把消息透露给大楚那边,大楚核实后发现确有此事,自然就对董成的投诚深信不疑了。

    他们这边攻达扈州的军队做做样子再撤走,也损失不了什么。

    翌日一大早,朝廷这边就兵分两路,一路是董成带着的一千人马前去青州假意投奔楚承稷,另一路则前往扈州佯装攻城。

    之所以选择扈州,主要还是因为青、徐、扈三州和孟郡,眼下就扈州的防守最为薄弱。

    与此同时,楚承稷这边也带着人马准备前往扈州。

    林尧听说楚承稷要前往扈州拿银子回来,当即自告奋勇要跟着一同去。

    青州城防坚固,又有宋鹤卿、岑道溪等一众智囊在,守城出不了什么问题,楚承稷那边正好缺个打下手的,便允了林尧一起去。

    只是出发前,楚承稷特地让林尧把随行的将士都换成从祁云寨跟过来的草莽,并未带收编的官兵。

    随行的其余小将也是这些日子提拔起来的,无一人是原本就效命于朝廷的。

    林尧出发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过不知楚承稷用意,也没作声。

    等到了扈州,发现楚承稷没带着他们去扈州府衙,而是往荒郊野外去了,途经村落还找农人借了农具,林尧愈发觉着不对劲儿。

    已是夜幕时分,他们途经的这一带是皇陵所在地,周围荒无人烟,汴京易主后,原本驻军于此看守皇陵的官兵也都撤走了。

    长了杂草的官道两侧,密林里时不时传出几声鸦啼,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还是有几分瘆人。

    好在行军队伍每隔五步就有官兵举着火把,但林尧驭马在路边押队时,瞧着将士们人手一把锄头、铲子,还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他驾马追上楚承稷时,斟酌问了句“殿下,咱们是要去扈州荒郊开垦耕地吗”

    上一次全军带着锄头、铲子出动,还是秦筝下令三军不操练时,也得去种地。

    现在他们拿着锄头、铲子行军,但扈州荒地本就多,又是这大晚上的去荒郊野岭,神神秘秘成这般,说是去种地,林尧有点不确定。

    楚承稷瞥林尧一眼,只说“前边就到了。”

    林尧借着火光眯起眼往前方黑峻峻的山林里看,果真看到远处亮着一盏灯笼,再走进些,才发现是看守皇陵的官兵以前修的屋舍。

    一名头发花白的守陵官吏见大军前来,忙带着几个小吏打着灯笼出来相迎。

    楚承稷一行人并未带旌旗,但扈州易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守陵官吏知道前来的是大楚军队,瞧见为首那人发束紫金冠,心知是太子无疑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忙在楚承稷战马前跪地相迎“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楚承稷微微颔首“免礼。”

    林尧跟着楚承稷下马,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大锄头,心说太子殿下深夜带他们来此,难不成是要修葺皇陵

    守陵的官吏也是这般认为的,殷切道“殿下连夜赶路至此,小人这就为殿下备屋舍暂歇片刻。”

    怎料楚承稷说了句“不必”后,直接问“皇陵入口在何处”

    守陵的官吏看着楚承稷身后那些人手一把锄头、铲子的将士,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在扈州龙脉边上。”

    扈州有一座山脉名曰龙骨山,大楚开国皇帝武嘉帝葬于此地,后来方士们都说龙骨山脉的走势,便是大楚龙脉,武嘉帝皇陵,就是龙脉的龙头。

    楚氏皇族的历代帝王,死后的皇陵便都依着龙脉走向而建。

    只有几个出了名的昏君,不愿把皇陵建在龙尾,胆大包天竟要挨着武嘉帝的皇陵修建陵墓,说是要以首衔尾,让这龙脉里的龙气形成一个闭环,大楚才能昌盛千古。

    上千名将士扛着锄头、铲子抵达皇陵入口时,楚承稷轻飘飘下达了命令“挖。”

    林尧拄着锄头,严重怀疑是自己耳背听错了。

    守陵的官员则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死死攥着楚承稷的袍角,悲恸到仿佛是天塌了一般“殿下不能挖啊大楚的国运全在这里了,一铲子下去,坏了风水,大楚必然多灾多难啊”

    楚承稷锁着眉心,他猜到了以宋鹤卿为首的老臣绝对会阻止自己挖皇陵,所以此行才一个原本在朝为官的人都没带,怎料还是算漏了这守陵的官吏。

    他道“悯帝昏聩,为政期间大兴土木建造行宫,贪图享乐,继位便开始修建皇陵,以至掏空国库,死后更是要求上千宫人与之陪葬,此等无德之君,他的陵墓,有何挖不得现下大楚正是多难之时,以昔日大楚之资,救今朝万民于水火,便是先祖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

    谁敢怪他

    守陵的官员还是哭“常言道人死债了,悯帝虽昏庸,可好歹也是殿下曾祖,怎可乱了伦常纲理掘陵墓这,这这传出去,殿下得被天下人非议啊更何况悯帝的陵墓紧挨武帝陛下的皇陵,切莫扰了武帝陛下安宁挖不得万万挖不得”

    楚承稷“扰不到。”

    一听说这皇陵挨着武嘉帝的陵墓,林尧心中也多了几分敬畏,斟酌开口“殿下,三军将士都崇敬武帝陛下,先前您前往云岗寺祭拜才涨了将士们的士气,若是此时挖陵,只怕难挡流言”

    正在此时,一名斥候匆匆回来报信“报十五里地外发现朝廷大军行军踪迹”

    林尧瞬间变了脸色,有一瞬间甚至怀疑楚承稷是不是早料到了朝廷大军回突袭扈州,所以才故意前来守株待兔。

    他忙问“有多少人马”

    “已入夜,探得不甚真切,保守估计有五千”

    林尧看向楚承稷,等着楚承稷发号施令。

    派人把消息传回扈州,让王彪带人设伏,他们把那支军队赶鸭子一样赶进埋伏圈里,轻易就能取胜。

    但楚承稷却若有所思说了句“朝廷派人挖了楚氏皇陵会如何”

    林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楚承稷的意思是,把挖皇陵的锅甩到这支朝廷军队上

    他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结结巴巴道“必必然会被天下百姓唾骂。”

    不说别人,单说林昭,她若是听说李信派人挖了武嘉帝的陵墓,怕不是得直接提刀杀到汴京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