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稷回青州是几天后的事了, 这期间又接二连三地从扈州运回了好几车金银器具、奇珍异宝。
林尧奉命带着那一千将士开挖皇陵,清点陵墓里值钱的陪葬器具。
他同楚承稷汇合时,眼下一片青黑实在是太过惹眼。
楚承稷从他手中接过几处皇陵陪葬品的清点册子时, 不免问了句“你这是几天没合眼”
楚承稷不问还好, 一问林尧就开始倒苦水“殿下,我怀疑当真是武帝陛下怪罪咱们了,末将这几天一闭眼就做噩梦,梦里武帝陛下手持一柄方天戟煞气沉沉盯着末将”
楚承稷“你梦里武帝是何模样”
林尧仔细回想了一下“和咱们先前去云岗寺祭拜时, 庙里塑的那尊金身一模一样, 只是更威严些。”
楚承稷神情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漠“武嘉帝生前未蓄过长髯,怎么可能和寺里塑的泥像一样”
林尧顶着硕大两只黑眼圈, 惨兮兮看着楚承稷“这可说不准,武帝陛下故去三百年有余, 这三百年了, 留个胡子还是有可能的。殿下,回去后,末将还是得去云岗寺一趟,把所有家当都捐给寺里做香火钱, 希望武帝陛下能消气”
楚承稷“”
好一会儿, 他才道“真巧,孤这几日也做梦了。”
在林尧期许又忐忑的目光里, 他面无表情道“高祖陛下知晓大楚眼下国运艰难, 让孤若有所需, 尽管挖皇陵。”
这次轮到林尧傻眼了。
楚承稷拍了拍他的肩“孤是楚氏后人, 孤觉得孤的梦更准一些。”
林尧想了想, 觉得有道理, 下令挖皇陵的是太子殿下, 楚家先祖们便是心有不满要托梦,也该找太子殿下才对。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愧是武帝陛下,心中果然时刻都记挂着大楚的。”
话锋一转,又道“殿下,此战若胜了,咱们再去云岗寺祭拜武帝陛下一次,给他多供奉些香火钱,也算是还愿了。”
楚承稷冷着脸点了头,心里想的却是,云岗寺因为自己香火这么旺盛,他要不要同住持谈谈,让寺里分一部分香火钱给他
多一个收入来源,还是长久性的,秦筝应该会高兴的吧
带着还算不错的心情,楚承稷翻开了林尧清点登记的几大皇陵的陪葬品册子,然后嘴角慢慢拉平了。
林尧见楚承稷脸色不对,问“殿下,可是这册子有什么不妥”
楚承稷合上清点出来的金银珠宝册子“几代昏君挥霍无度,无怪乎大楚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对比起那几个不肖曾孙侄的陵墓,他自己的皇陵因为那会儿刚建国不久,百废待兴,国库紧张,陪葬的器物少得可怜,只是刚够帝王墓的规格。
其他几个完犊子玩意,主墓室的地砖都直接铺了金砖。
这册子上,拿走了陵墓哪几个墓室的东西,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到底是存着敬畏之心,主墓室的东西林尧都没敢让人动。
楚承稷道“回头让人把主墓室的金砖也全给撬了。”
曾取之于民,现在是时候用之于民了。
回到青州,楚承稷稍一打听,就得知秦筝把这些日子扈州那边运回来的东西全锁进了库房里,还命人严加看守,没有她的密令,便是宋鹤卿这样的老臣都不得擅自打开库房。
秦筝去元江一带亲自监工开挖暗渠,一直到晚间才回来。
楚承稷已找出秦筝拟定的暗渠工程报价册子看过,见册子上各项花销都卡得很紧,在秦筝回来后便说起此事“挖暗渠的花销上,不必如此束手束脚。”
秦筝捧着一盏热茶慢吞吞喝完,看着楚承稷欲言又止。
楚承稷道“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便是。”
秦筝心说我怀疑挖皇陵的不是李信,是你自己,但这话能直接问么
她放下茶盏,斟酌道“怀舟啊,要不咱们互相交个底吧”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不像是从现代穿来的,可说他是这个时代的人吧,他不敬畏鬼神都没什么,但挖了皇陵都还这么淡定,秦筝对他的真实身份当真是有些迷茫了。
她知道古人也有不信鬼神的,可不信到他这份上的,委实少见。
秦筝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从哪个修真世界误穿到这里来的。
楚承稷没做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秦筝便道“你先前同我说,有些东西,等我自己想说了,再同你说也是不迟的,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她语气淡然,交握于身前的手却还是下意识捏紧了几分“你应该一早就察觉到了,我并非是原来的太子妃。”
她抬起头来,神色认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楚承稷,“我也不属于这里。”
若是从前,秦筝是万不敢这样同他交底的,但二人一路风风雨雨走来,每次都是他挡在自己身前,面对流言蜚语,他更是不惜拿他自己的名声来保全自己。
说心中不动容是不可能的,他从来不催她,也不逼她做什么选择,他只是用行动告诉他,他可以信任,可以依靠。
她对他竖起的心防,早就坍塌了。
而且因为冥冥之中感觉得到他或许同自己一样不属于这里,秦筝对眼前这个人有股莫名的亲切感,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人独有的秘密一般。
听到秦筝的话,楚承稷神色有些意外,他定定地看了秦筝好一会儿,才道“这些话,你说与我听就罢了,切不可再说与旁人。”
秦筝没料到自己鼓起这么大的勇气同他坦白,换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虽也知晓他是出于担心,但心头还是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失落,她道“我也只同你说罢了,我又不傻,怎会再同旁人说。”
楚承稷如何不知她跟只刺猬似的,能在自己跟前袒露出软乎乎又致命的腹部有多部容易,他探过身,指尖细细描绘她的眉眼“我知道,哪怕你不同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的,我不介意。”
这一刻他的眼神,柔软如屋角那豆灯火晕开的暖光。
温热的吻印在了秦筝轻轻抿紧的嘴角处“不过我很高兴。”
他鲜少露出这样柔和的笑来,像是冬日里被初阳照到的一捧新雪,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不介意她是否会对他一直隐瞒过去,毕竟那已是前世,没什么可深究的;可她若愿意同他说这些,他会很高兴,她这是把两辈子都交付与了他。
秦筝有时候吧,觉得自己一旦卸下了心防,挺不经哄的,比如现在,听了他这么一番话,顿时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就差把自己上辈子的身份证号报给他了,“我来自千年后的另一个时空,原是个工程师。”
怕楚承稷听不懂,她解释道“相当于是这里工部负责修筑大型工程的一个指挥使,不过在我们那里,这不算是当官的。那时候百姓见了官员不用跪拜,房屋都坚固得跟石堡一样,动辄几十层楼高,女子也可以为官,像男子一样到处务工,再穷苦的人家,也得以温饱”
秦筝说起这些,难免有几分淡淡的伤感,她曾见过那个现有历史上最好最辉煌灿烂的时代,但那一切都是上辈子的记忆了,美好得仿佛只是一场梦。
楚承稷能感觉得到她在怀念那个地方,没作声,只是捏着她掌心的手紧了几分。
秦筝察觉到了,回过头看他“我先前问你,有没有看过一本名为侯门贵妇的书,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在我原来生活的地方,存在于一册话本子里,我以为你也是同我一样,从话本外穿进来的。”
楚承稷听到此处,锁起了眉头“话本”
秦筝点头,“不过现在很多事已经同话本里不一样了,话本中我们都死在了汴京那场宫变里。我说的那位替家族翻案,最终嫁入侯府的官家女,便是北凉都护府的三姑娘。”
秦筝顿了顿,想起他到现在还是没说过他自己的事,不由问了句“怀舟也是从其他时空来到这里的么”
“不是。”
楚承稷拥着她,让她脸紧贴着自己胸膛,没法再看清自己这一刻面上的神情,语气听起来倒是依旧平静“阿筝还会回去么”
秦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回去是回哪里,她一只手扣着他衣襟上精致的祥云绣纹,缓缓道“回不去了的。”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的,谈何回去
听到她这个回答,楚承稷绷直的背脊似乎放松了一瞬,轻抚着她的长发道,“那就留在这里,再过个千百年,兴许也用不了那么久,这里也会变成你曾经生活的地方的样子。”
秦筝不由失笑,真有那么一天,她也看不见了。
不过她还是应了声“好”,又问“怀舟原来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人总是一副清冷淡然的样子,秦筝很难不怀疑他不是个修仙的。
楚承稷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语气苍凉又淡薄“战乱四起,外族入境,百姓过得比现在更苦些。”
秦筝没料到他原来生活的世界竟然这般不太平,不过他在兵法上能运筹帷幄,倒也说得通了。
就是不信鬼神到敢直接挪用人家墓中的陪葬器物秦筝突然很想了解一下他们那个时代的风俗。
她斟酌开口“你们那里挖坟盗墓是常有的事”
楚承稷“也不算。”
秦筝琢磨着,他都已经让人把皇陵里那些金银珠宝运出来了,再还回去也不叫个事儿,还是想着怎么转手出去比较好,便同他商量
“运回来的那些金银器具,大多都有陪葬的徽印,一旦流入市场,我怕叫有心人察觉,本想找匠人融了重铸,但有些东西,卖的就是年份和工匠的手艺,融了反倒不值几个银钱了。”
而且金银能融,瓷器玉器这些,稍有损坏,就一文不值。
楚承稷道“小部分可以放进黑市,其余的运去西域卖。”
西域诸国对中原的器物素来追捧,还能卖个好价钱。
秦筝觉得他说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保存了年份卖出去,而且说出是皇室陪葬的物件,一堆人抢着要,在黑市价钱还能翻上好几番,周转的时间虽长些,可换回来的银子多啊。
不得不说,这洗钱的手法很溜
有了把那些东西转手的法子,秦筝想起自己前世看过的盗墓小说,顺带问了句“要不要找个高僧做做法,再把那些东西转手出去”
秦筝会这么问,主要是觉得楚承稷都能想到洗钱的办法了,对这些流程肯定也熟悉。
怎料楚承稷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不必,那些个无道昏君敛的财,理应花给天下百姓。”
秦筝不懂他为什么带走了人家皇陵的金银珠宝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大概是师出有名
但仔细一想,历史上开馆鞭尸的都有,他挪用个皇陵陪葬的金银珠宝应该也不算什么,反正又不是自家祖坟。
不过秦筝对他的前世倒是越来越好奇了,问“怀舟以前也是一方雄主么”
楚承稷唇角微微抿了抿,这次轮到他看着秦筝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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