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亡国第一百零二天

    天阴阴的, 似要下雨了。

    沈彦之在大皇子帐外侯了有一会儿了,斥骂声和茶盏器具摔毁的声音不断从帐内传出,尖锐刺耳。

    “废物全都是一群废物”

    大皇子一脚踹在那名逃回来的小将胸口, 直踹得小将跪不住, 往后跌去。

    小将顾不得心口的钝痛,爬起来继续跪地求饶。

    案上能摔的东西全都摔毁了,大皇子心底那股气却还是没出完, 他指着小将怒骂“滚去领罚,再叫沈彦之滚进来”

    小将跌跌撞撞走出大帐, 根本不用他传话,沈彦之就在帐外,将大皇子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小将从他身前走过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沈彦之见小将捂着胸口, 嘴角也有血迹,倒是拍了拍小将肩“先去军医那儿看看。”

    被大皇子拳打脚踢都没吭声的小将,却因这句话红了眼眶,对着沈彦之一抱拳后才离去。

    沈彦之看着小将远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个似嘲非嘲的弧度。

    身居高位者收揽人心,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

    沈彦之神情自始至终却都平静,他步入帐内后, 依礼拜见大皇子。

    大皇子见了他脸色更加阴沉, 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眼神似淬了毒的刀子“你给本王出的好主意”

    “殿下息怒, 胜败乃兵家常事, 前朝余孽伪造一出阴兵乱我军心, 当务之急, 还是弄清逃回来的将士们口中的阴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能避免下次前朝余孽故技重施。”

    沈彦之说得不急不缓,他官降三级,再穿不得那身绯红的官袍,一袭藏青色的袍子裹出他单薄的身躯,却依旧不减身上那股清逸,像是与旁人隔了一重云端。

    此番大皇子手中兵马折损过半,他手里却还有当初剿匪的那两万兵马,大皇子便是再怒,也不可能真罚他,毕竟这时候同他彻底撕破脸,大皇子讨不着什么好。

    但他愈是淡然,大皇子心中就愈发窝火,喝道“这一战本王折损兵马三万有余,父皇的责令数日后就会抵达,届时这剿灭前朝余孽的大军军权还在不在我之手都不好说”

    沈彦之倒是还有雅致为自己斟一杯茶“陛下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您与二殿下,二殿下不通武艺,如今又被罚闭门思过,满朝文武,除了您,无人可担此大任。”

    倒戈李信的,不说趋炎附势,多少也是庸碌无为之辈,朝中若还有几个罗家那样的良将,当初大楚王都也不至于被攻陷,哪轮得到李信这泥腿子坐上皇位。

    说到底,还是无人可用。

    连钦侯、淮阳王这样手握重兵的王侯,都冷眼旁观这一场王朝的倾覆,大楚的确是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只是前楚太子这个异端,重新挑起了变数。

    李信原本北惧连钦侯,南畏淮阳王,如今有了前朝余孽这股势力挡在江淮,阻隔了淮阳王,倒是让李信暂时不用腹背受敌。

    连钦侯手中的十万铁骑能和以悍野出名的北戎人拼杀,李信从坐上皇位那天起,就在谋连钦侯手中的那十万铁骑,这一点沈彦之比谁都清楚。

    老狼死了,小狼才能被训成一条狗。

    李信要取北庭,连钦侯必须死。

    北戎攻下河西走廊,李信封秦家幺女为和亲公主前往北戎和亲时,沈彦之就已经嗅到李信和北庭的战意,却不知何故一直拖延。

    但从他们丢了孟郡粮仓,朝廷从太原调粮艰难来看,太原的粮草只怕不止供给了他们这边,李信和北庭的战事想来也不远了。

    所以纵使李信再恼大皇子,也不会撤大皇子的职,他还需要大皇子在这边拖住前朝太子的势力。

    沈彦之的奉承,让大皇子心底那股火稍微降了些,只要军权不会落到二皇子手中,便是挨李信一顿责骂,倒也没什么。

    他在帐内来回踱步“韩修被前朝余孽活捉了去,前朝余孽那边来信,要本王以坞城换韩修,若不是他乃王妃生父,光是此战大败,他以死谢罪都死不足惜”

    沈彦之对此不置一词。

    韩修有大皇子岳丈的这层身份在,大皇子若不拿坞城去赎人,日后抬不起头的是他自己。

    大皇子自说自话,原本还恼怒不已,却似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喜不自禁,见沈彦之还在帐内,忙收敛了神色道“沈世子先下去吧”

    沈彦之察觉到了大皇子的神色变化,面色如常作揖退下。

    走出大帐前,递了大帐前的守卫一个眼神,守卫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沈彦之前脚一走,大皇子后脚就命人传了自己的心腹谋臣前来,他写了一封休书递那名谋臣“你即刻命人送信回王府告知韩氏,她父亲好大喜功,非要追敌,中了敌方的圈套,折损我大陈三万将士,其罪可诛本王已休了她,让她回韩家去”

    谋臣瞬间明白了大皇子所想,首战大败,李信必定会降罪,大皇子这是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韩修身上。

    韩修乃大皇子岳丈,如今楚军要他们拿坞城去换人,大皇子不得不救,可若没了这层姻亲关系,韩修便是死在楚营,都是死有余辜。

    此计于大皇子而言是百利无一害,既能对李信有个交代,又能不再受楚军胁迫。

    谋臣却还是有几分疑虑“王爷王妃好歹为您育了一子一女”

    大皇子眼神下一子变得可怖起来,死死盯着谋臣,像是要吃人“她替本王育了一子一女,本王就要为她韩家赔上所有”

    半点没意识到,他如今这副模样,和李信当初为了娶员外家的女儿,逼死他母亲没有丝毫不同。

    谋臣忙道不敢,再不敢多说一词。

    大皇子这才缓缓走回主位坐下,阴鹜道“还不快去送信”

    谋臣连忙退下。

    帐内空无一人,大皇子却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语道“父皇当年就是这样做的,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父皇能坐上皇位,本王也可以”

    想到李信是怎么套牢沈彦之这条疯狗的,他一下一下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来人,送聘礼去安家”

    安元青还在楚营,要想这颗棋子永远为自己所用,他不可能一直扣押安家人,但收了安家女,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就像他父皇迄今还拿着沈嫔的命逼沈彦之就范一样。

    消息送到沈彦之耳中时,他正在喝一碗苦得嗓子眼儿发哑的药。

    得知大皇子的计划,他只是嘲弄扯了扯唇角。

    李家这父子,可算是把薄情寡义这一套玩明白了。

    “随他去吧。”沈彦之眉眼低垂,嗓音平静得过分,面不改色喝下了那碗旁人闻着药味都连连皱眉的褐色药汁。

    药喝得多了,慢慢就习惯苦了。

    同样的,肮脏见得多了,心肠也就硬了。

    比起当年把他拖进地狱的那场局,这又算得了什么。

    入夜后下了一场暴雨,冲去了连日的暑气。

    沈彦之在这样的阴雨天却不太好受,穿透了陈青的身体、仍伤到他肺叶的那支箭,留在他身上的伤口痛得他辗转难眠,一如那箭的主人在他心上剜出的那些鲜血淋漓的口子。

    为了在老皇帝跟前苟活,就夺娶他未婚妻;他的阿筝失忆了,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趁虚而入

    恨意似一把啐了剧毒的野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这副清隽俊雅的皮囊下,早已只剩一个游走于人间的恶鬼。

    他和前楚太子之间,早晚有一场较量。

    大皇子要纳贵妾了,安元青还在楚营,未免他身份太早暴露,纳他长女为妾一事,只有大皇子身边几个亲信知晓。

    被扣押在陈营的安家人以泪洗面,到了纳妾这天,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进了王府,莫说亲朋宾客寥寥无几,就是嫁妆都只有几身寻常衣物。

    小门小户嫁女,都没有仓促寒酸成这般的。

    大皇子没放出风声来,但沈彦之作为“亲信”之一,还是得去捧个场。

    他在席间只喝了两杯薄酒便以身子不适、不胜酒力告退。

    陈钦看出沈彦之回来时整个人很阴沉,却不敢多问,只专心赶马车。

    沈彦之按着一阵阵抽疼的额角,疲惫闭上了眼。

    大皇子在恶心人这块,跟他老子也是学了个十成十。

    故意在席间提起李信当年纳沈婵为贵妾的情形,是为了给谁难堪不言而喻。

    沈婵当初被荣王和继母偷偷送与李信为妾,为避人耳目,连一台像样的花轿都没有,比今日安家女的境遇还不如。

    沈彦之清瘦的五指死死握成拳,他李家给的,他终究会十倍百倍奉还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着,陈钦却猛拉缰绳,长“吁”一声,喝问“拦路者何人”

    马车里紧闭双目的沈彦之随着这声喝问掀开了眼皮。

    车外有女子啜泣着哀求“大人,您行行好,救救小女子吧”

    能知晓他们的行踪,还准确拦下他们的马车,这女子显然来路不一般。

    陈钦不敢擅做决定,等车厢里的沈彦之发话。

    沈彦之嘲讽勾了勾唇,缓慢出声“让她上车。”

    安若妍局促上了马车,拎着包袱坐在马车一角,不敢看车中的男子。

    沈彦之笑意温和又危险“安小姐此刻不该在王府么”

    安若妍白着脸道“上花轿的是是我贴身丫鬟。”

    沈彦之继续温温和和询问,眼底却全是冷光“何人让安小姐拦我马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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