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之斟茶的动作慢了一瞬, 手被茶壶里溅出的滚水烫到,那一瞬间的灼痛像是火星子贴着手背直往皮肉里面钻。
他放下茶壶,被烫到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心口却是灌满寒风一般冷得厉害。
“你过得可还好”
他嗓音有些哑,没有理会手背上烫出的红痕,将洗盏的水泼出去,重沏了一盏茶, 推至秦筝跟前。
秦筝并未碰那盏茶水,只道“如摄政王所见。”
沈彦之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茶,囫囵一口饮了下去,似乎想让这茶水的温度驱走几分心口的凉意。
“这世间的好与不好, 有做给别人看的, 也有自己才知晓的。”他抬眼,缓缓道“我想知道的, 是后者。”
秦筝迎着他的目光, 不闪躲也不回避, 眸色清冷又疏离“别人看到的好, 不及他待我的十分之一。”
沈彦之脸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笑着说“那就好。”
给自己续盏时, 握着壶柄的手却不自主地收紧,大力到指关节泛白。
一直忍在喉间的痒意也在此时全窜了上来,他一声连着一声咳嗽, 几乎是要把整个肺都给咳出来。
茶水溅得满桌都是,他身后的陈钦上前拿开茶壶,又不断地帮他轻抚后背, 忧心道“主子”
沈彦之摆摆手示意陈钦退下“无事。”
秦筝见沈彦之这般, 眉心淡淡一拢“本宫早同摄政王说过, 从前的秦筝已经死了,本宫不是她。”
眼瞧着沈彦之眼眶红得厉害,神情也更加狼狈,似乎没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秦筝唇角微微一抿,冷且锐的目光直直望向沈彦之眼底,再次强调“她在宫变时就死了。”
亭子里还有林尧和陈钦在,秦筝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
林尧和陈钦虽也有些奇怪秦筝所言,但更多地以为她是想把如今的自己和从前的自己分割开来,不愿再同沈彦之有任何牵扯。
这也的确是林尧和陈钦都希望看到的。
一个不想自家太子妃再被这么块狗皮膏药黏着,一个希望自家主子别再拘泥于这些儿女私情,好生打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宏图霸业。
只有沈彦之,在秦筝再三强调自己不是原来的秦筝后,瞳孔颤了一下,视线一寸寸扫过她。
眼前之人,的确是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可又处处都透着陌生。
那双眼里,在青州别院时望着他满是戒备,现在看着他只余淡漠,就是从未露出过爱恨。
当初把人从水匪窝接回来,面对那双看着自己只余戒备的眼睛,沈彦之得知她失忆,心疼她落入匪窝后经历的一切,又满怀对秦国公的愧疚,所有的心神都用在了如何跟她继续走下去的痛苦和徘徊中,哪里怀疑过其他的。
现在她已知晓秦国公的死,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依旧平静而淡漠,连恨意也没有,又一再同他说从前的秦筝已经死了
沈彦之突然觉得心口窒痛得厉害,尖锐又凄楚。
秦筝也看出了沈彦之的异样,她道“本宫原先以为,摄政王想问的,是关乎陈楚两方的公事,既是私事,本宫非摄政王故人,也没有作答的必要了。”
她从广袖中取出那封先前就拟好的信件,推至沈彦之那边“至于医治瘟疫的方子,摄政王看完此信后,心中若还有一份对天下百姓的慈悲和愧疚,本宫想摄政王知道如何抉择的。”
言罢便起身离开了亭子,林尧有些奇怪地看了脸色痛苦的沈彦之和那封信一眼,很快跟上秦筝。
亭外响起两百精骑离去的马蹄声,沈彦之才一手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却仍抵抗不了心口的窒痛分毫。
陈钦以为是他又发病了,慌忙上前去搀扶,却在看清沈彦之神色时微微一愣。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痛苦的神情,那双眼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血来。
陈钦以为他是被楚太子妃那些决绝的话伤到了,道“主子,您看开些。”
“滚。”
一声喝骂出口,才发现嗓子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陈钦不太放心,犹豫道“主子,您”
“我说,滚”沈彦之一把将矮几上所有物品都洒落在地,歇斯底里怒吼,神情凶狠又绝望,仿佛一头困兽。
陈钦不敢再触他逆鳞,躬身退了出去。
亭外的竹帘放了下来,逼仄的空间里,心口处尖锐的刺疼愈发清晰。
沈彦之抖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侧首看着桌上那轻飘飘的信纸,苍白劲瘦的的手指紧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三行看完。
信上只有寥寥数句话
“东宫沦陷之日,斯人已逝,古有八仙李翁借尸还魂,今本宫与太子具矣。山河涕泪,民生多艰,南征北伐,攘除奸凶,是为黎民苍生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今疫病成疾,亡者万千,故仇何至祸及黎民沈公若良知尚存,且放归医者。”
一字一句,恍若千斤巨石砸在心上。
沈彦之视线久久地绞在了“古有八仙李翁借尸还魂,今本宫与太子具矣”这句话上,神色狰狞,以至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他嗤笑“我的阿筝,怎么可能不在这人间。”
下一瞬,却按住胸口,生生又吐出一口血来,血渍溅到信封上,刺得人眼生疼,有水泽在这股锥心的疼意里,从他眼角大片大片滚落。
他用力将信纸揉做一团,手背青筋贲起,扔进一旁的泥炉里焚烧了个干净,似乎这样就改变了什么事实一般。
嘴角溢出的血怎么擦拭也擦不完,将他原本的绯色衣袍染成一片深色。
他望着泥炉里被火光吞噬的信纸,痴痴地笑“写这样一封信来骗我作甚我知道你憎恶我,用游医做迫你前来,只是想见你一面,问你过得好不好,再跟你要个承诺,你说了要嫁我的。这辈子的路太难走,我走不下去了,阿筝,下辈子再嫁我好不好”
未婚妻被夺,生父算计他为铺路的棋子,胞妹被送与人做妾,秦乡关五万将士的冤魂,朝野上下的唾骂
这条路他走得好辛苦,他太累了。
“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我和婵儿去了,汴京旧楚的势力都是你的,楚成基若负你,你自立为王,他也奈何不得你。”
他时日无多,活着时放不下,他死了,才能成全这场对她的生离。
岂料到头来,却是她先给了他一场死别
沈彦之望着泥炉里燃烧殆尽的信纸,从一开始的低笑变成了哈哈大笑,笑得自己眼泪都出来了。
等陈钦闻声进来,见沈彦之清俊的脸上混着血和泪的癫狂神情,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一时间也不敢上前,怔在了原地。
秦筝和林尧一行人走出十里亭有一段距离了,听见十里亭内传出的似哭声一般的凄厉笑声,也不禁驻足回头。
林尧心中怀疑这和秦筝那封信有关,又不好问信的内容,采取了个折中的方式问“娘娘,那姓沈的,会把治瘟疫的方子给咱们吗”
秦筝沉默了一阵才道“我也不知,且看他抉择了。”
她写那封信时,虽是没落章,却也担心信件被宣扬出去后徒生事端,顾虑了许久,索性用了“八仙”之一铁拐李借尸还魂的典故。
往实了说,无疑是死后灵魂附到旁的尸体上又活过来。
但往虚了说,“借尸还魂”早成了兵法三十六计的中一计,常被用来指亡国改朝换代后,推出亡国之君的后代,打着前者的旗号来号令行事。
她和楚承稷歪打正着,两者都占了。
她先说出那样一番话让沈彦之心中有了猜测,再递上那封信,沈彦之必定是能懂她信中的意思的,旁人却不一定了。
此刻听着十里亭那边传来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笑声,秦筝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悲悯。
但也只有悲悯了。
这场乱世里,她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挖运河的妇人死在战场上的丈夫、只身前往淮阳王大营的唐大人、逃亡路上在马车上生产死去的妇人这些死亡在外人眼里有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之分,可谁都有亲人、爱人,谁的死亡都令人痛心。
死亡不会终结这场乱世,却会推着生者向前。
风雪茫茫,秦筝最后再看了一眼十里亭的方向,转身走进了大雪里“回吧。”
行至前方官道拐弯处,远远瞧见十几骑人马踏着泥雪而来。
秦筝看清为首那人,多日拢着愁绪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似倦鸟看到了归巢。
林尧也看见了楚承稷一行人,又惊又喜道“殿下回来了”
不过须臾,楚承稷的战马就奔至跟前。
秦筝站在原地,厚实的织锦羽缎斗篷被冷风轻轻吹动一个角,她微微仰起头时,镶着白色绒毛边的兜帽往后掉了掉,露出一张玉色的脸庞,唇边一抹浅笑,醉了雪色人间“回来了”
楚承稷“嗯”了一声,嗓音低沉,又问“听闻沈彦之迫你见他”
秦筝道“已说清了。”
她一句说清了,楚承稷便也不再多问,朝她伸出手。
秦筝将手递了过去,在雪地里走了一阵,她手被风吹得有些凉,楚承稷的手却仍是温热的,攥紧后把人往上一提,秦筝就稳稳落到了马背上,后背紧贴着他胸膛。
楚承稷策马往回走,秦筝靠着身后坚硬如铁的胸膛,连日紧绷的神经才终于得以松懈一瞬,闭眼哑声道“北庭出事了,娘子军也牺牲了好多姑娘”
“我知道。”楚承稷说“收到你的信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他在她鬓角轻轻落下一吻“别怕,有我。”
只这一句,天塌下来了,她也不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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