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课上了两个月, 留在邯郸的商队归来。
一些愿意追随赵维桢的铺面伙计也随着商队一同来到了咸阳,邯郸酒肆的掌柜赫然在列。
同时,女官子嬴也全须全尾地由商队护送返秦。
对此赵维桢很是高兴, 干脆把子嬴姑娘请到自家食肆设宴庆祝。
所以一大早, 赵维桢就赶来食肆检查具体情况。
她拎着衣袂直奔食肆,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好几名身着宫服、神态紧张又恭敬的宦官。
邯郸酒肆的掌柜如今成了咸阳的掌柜,刚走马上任,正值兴奋上头呢,见到这阵势还是吓了一跳。
“夫人, 这是怎的了”掌柜的连忙问。
“宫里的官宦。”赵维桢言简意赅地解释“子嬴姑娘说请她就别浪费, 派人过来偷学几手。”
女官子嬴倒是不和赵维桢客气,但她也不在乎。
吕家酒肆和食肆从来不搞什么秘方,反正赵维桢花样多。
她跨过门槛“让你们准备的豆腐,怎么样了”
掌柜闻言, 一张富贵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喜色“早就成了, 就等夫人你来呢。”
赵维桢双眸清亮“快带我去看看”
农具的改进使得耕种效率提升,进而促进的农作物的收成增加。今年的豆子产量不低, 赵维桢一拍脑门,决定制作豆腐。
在历史上, 豆腐出现于西汉, 相传是淮南王刘安炼丹意外发现的。
如今不缺豆子, 制作豆腐的技术含量也不高, 赵维桢立刻派人动手折腾起来。
这个时候吕不韦的商队再次起到了作用, 赵维桢特地吩咐人从魏国的盐池捎带来了盐卤。
掌柜引人进磨坊, 拎出数个巨大的木盒。
一掀开木盒, 芬芳豆香扑面而来。
“都是按照夫人吩咐做的。”掌柜高兴地直搓手“点了盐卤的豆花, 压制时间短的嫩豆腐, 压制长的老豆腐,都已准备妥当。”
赵维桢大手一挥,对身后紧张的宦官开口“都别客气,来尝尝。”
说着她直接撩起袖子,抄起木勺轻轻挖了点老豆腐,送进嘴里。
豆腐一送进嘴,舌头一抿就能碾碎,紧接着便是唇齿豆香,其中还夹杂着淡淡卤水味。
好好吃
熟悉的豆腐香味,让赵维桢感动地恨不得要落泪。
如今有肉有菜有豆腐,距离吃一顿完整的火锅,就差辣椒了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豆腐则是从未尝过的味道和口感。
“这这可真奇了。”
“豆子竟能做出这般物事来”
“怎能这般软,豆子可是硬的”
不用赵维桢吩咐,几名官宦讨论之后,立刻同掌柜讨要起制作方法来。
他们记录完毕,掌柜立刻看向赵维桢。
“夫人,这豆腐该怎么做啊”他问。
“炖鱼”
赵维桢早就等不及了
豆腐这种物事,就是炖了好吃。如今的赵维桢可不用亲自下厨了,她捧着一碗豆浆,只负责站在厨房里指点江山。
现捞的河鱼洗净处理,然后切片,用姜葱肥油炒了锅底之后直接下锅加水与酱油咕嘟咕嘟炖。同样的方式,赵维桢又吩咐厨子洗净白菜撕碎、羊肉切成肉末,与豆腐一起炖煮。
豆腐炖鱼和白菜炖豆腐,现代生活中北方最常见的家常菜,如今却是费尽功夫才能吃到。
想想赵维桢就有点流口水。
待两样菜式进入炖煮环节,整个食肆后院都回荡着浓郁香味。
小嬴政就是在这菜香环绕的时候来的。
他进食肆没找到人,还是魏兴带着嬴政来到后院。一进院子,小嬴政嗅到浓郁的豆香与酱香顿了顿,而后便看到赵维桢正站在院子里,盯着手边的石硙发呆。
“夫人。”嬴政走向前“这硙怎么了”
赵维桢猛然回神。
见到小嬴政,她二话不说,把手中装着豆腐碗塞到嬴政怀里“尝尝。”
嬴政狐疑地看向碗里的豆腐。
这玩意,怎么看都不太像能吃的东西啊。
先秦时食物花样没这么多,这软乎乎、黄白色的物质,看起来更像是炼丹炉中会出产的玩意。
不过,嬴政对赵维桢有着天然的信任。
他坚信维桢夫人不会加害自己,也不会拿奇怪的东西叫他尝试。所以嬴政没多问,直接用筷沾了一点豆腐,送进嘴里。
嬴政
竟、竟然是豆子做的
向来不喜欢把情绪表露在脸上的嬴政,难得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赵维桢笑吟吟道“如何”
嬴政“味道很奇特。”
说清甜吧,其中带着几分卤水的苦味;说苦涩吧,其中香味又格外浓郁。加上那一抿即化的口感,对于小嬴政仅六年的人生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食物体验。
仔细品品,还挺上瘾。
“我想试试用此物做的菜式。”嬴政说。
“好啊。”
赵维桢欣喜道“待会炖菜好了,第一个给政公子吃。”
听到这话,一旁的魏兴止不住“夫人,那我,那我呢”
赵维桢“自己去厨房自己捞去。”
魏兴兴高采烈“是”
他乐颠颠地直奔厨房,一时间,后院里人来人往,只剩下赵维桢和小嬴政两个闲人。
嬴政捧着碗,目光再次转向赵维桢手边的石硙。
刚刚夫人一直盯着这硙看,他可没忘记呢。
“夫人。”于是嬴政坚持问道“你将才看什么”
“啊哦。”
赵维桢顺着嬴政的视线看过去“我在想别的。”
直到汉唐石磨才叫石磨,先秦时代被称之硙。
“别的”嬴政追问。
“水磨。”赵维桢右手一拍石磨,诚实回答。
听到陌生的词汇,嬴政眨了眨眼。
不用发问,赵维桢就知道他是要自己出言解释。
赵维桢的思路很直接既然粮食产量上来了,那制造业是不是也可以跟上
刚好在做豆腐,她就想到了水磨。
这一层面,也与不久之前同秦王稷的交谈有关。
开课第一天,秦王亲临赵维桢的学堂,他说要赵维桢“再给他几个台阶”。
什么台阶
自然是能够论功行赏,只是允许办学都显得不够的台阶。
意思就是让赵维桢再多做点什么。
她的贡献越大,秦王嬴稷的“压力”就越大。
届时他就可以“迫于压力”,去与群臣、贵族们商量虽然无女子为臣的先例,但也没有哪个女子拿出这么大的功绩,不赏不行了,抓紧想个对得上贡献的封赏方案。
那赵维桢就得努力想想,自己还能掏出什么东西了。
水磨只是思路之一。
“就是水硙的意思。”赵维桢耐心说“政公子看,这硙得用力量才能转动,转动之后就能研磨豆子或者谷稻。用人力呢,费劲一些。用耕牛呢,虽省力气,但耕牛种地都不够,哪儿能拿来推硙我在想,能不能用其他的力气,不用人也不用牛,叫硙自己转。”
嬴政了然。
他立刻跟上了赵维桢的思路“夫人的意思是用水”
赵维桢“嗯。”
然而新的困惑出现了“可是,得多么湍急的水流,才能推得动石头做的硙”
“我们可以用齿轮。”赵维桢说。
我国是最早使用齿轮的国家之一,甚至出土过战国末年的铁质齿轮。
赵维桢隐隐记得,水磨与水排都是在东汉时期发明出来的,距离当下也不是很远,制作工艺并不难,难的是技术。
但是
虽然大概知道水磨长什么样,但赵维桢不会设计齿轮啊
纯文科生的知识盲区又出现了。
“齿轮”六岁的嬴政更不懂了。
“呃,就是轮缘上有凹槽的轮子。”进入知识盲区,赵维桢连比划带絮叨,努力尝试为小嬴政解释清楚“小齿轮连接大齿轮,大齿轮连接大大齿轮,大大齿轮连上水磨,这样只需转动小齿轮的力量,就能联动转起水磨啦。”
解释到这里,去厨房偷豆腐吃的魏兴已经回来了。
他捧着碗,听到赵维桢最后的话,不禁插嘴“夫人说的,可是墨家的那些玩意”
赵维桢“”
对哦。
她怎么把墨家那群手工大佬忘了
亏她还在这儿盯着石墨寻思半天,思考要不要鼓起勇气自己撸袖子算数呢。
嬴政好奇接道“既是有人钻研,把他们找来不就是了。”
倒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墨家因为传承问题,好像一直很神秘。根据原身对墨家为数不多的记忆,祖师爷墨翟死后,墨家就分成了三个派系。
她嫁去齐国时,偶尔见过几个墨家,但都是擅长辩解、宣扬学说的门徒,和现代认知中的技术大佬们相距甚远。
而墨家在传承方面纪律严明,在赵维桢看来,跟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修行门派,自己掌握的手艺绝对不能随便外传,能保密就保密。
连原身都没记忆,赵维桢更不知道从哪儿找起了。
“要寻墨家,是不是得先找钜子。”赵维桢犹疑不定“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嬴政怅然“哦”了一声。
但了解之余,他又看向赵维桢,见她脸上分明写着遗憾之色。
“夫人觉得墨家很有用”嬴政问。
赵维桢抿紧嘴角。
如今来了邯郸,她可不敢再满嘴跑火车了赵维桢先是瞥了一眼四周,见大家人来人往,没人往石磨边上凑,这才放下心来。
“先不提他们的治国主张。”
赵维桢又是拍了一下石磨“既是墨家研究出了齿轮,那随便找个门生,和他合计合计,说不得就能做出来水磨。”
水磨还只是一个方面,她还惦记着与水磨一同出现的水排呢那东西可以用来冶金,比水磨的实用性要大得多。
“能做出方便使用的工具,怎能说没用”她总结道。
说到这儿,嬴政也明白了。
早在邯郸时,小小的嬴政就在考虑一个问题。
维桢夫人为他简单讲述了诸子百家的学说,她好似什么都懂,提及哪家都能滔滔不绝分析一番。可她却好似哪家也不深入,只了解一个大概,未曾做过细致了解。嬴政暗地思索,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维桢夫人不支持任何一家学说。
只是因为秦国为商鞅变法之后,严格按照秦律治国,所以维桢夫人为他认认真真地学习商君书与秦律,据说连带着法经和韩非的论著也看了不少。
她学会了,来教自己,但偶尔言谈之间,维桢夫人好似并不完全认同秦律中的内容。
“夫人。”
嬴政压低声音“你认为,究竟是哪家学说最为有用”
赵维桢讶然看向嬴政。
她当然明白小嬴政是什么意思。
然而若是她说了,小嬴政会认同么
赵维桢略一思忖,觉得他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是经由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按照嬴政谨慎警惕的性格,仅仅是察觉出赵维桢不是真正的法家拥护者,是不会大大咧咧问出口的。
“我啊,没那么有主意,也没什么野心。”
赵维桢摆出笑容,故意用很轻快的语气调侃道“诸子百家,各位策士,为的是宣传自己的学说。求得国君认可,或为心中抱负,或为扬名立万,总归是有个追求的。可我看来,学说这东西,有用就行。”
嬴政侧头,耐心听她说下去。
“秦律规定人家国生活,所以有用。儒门讲经世济民,仁爱世人,给大家树立一个高尚的道德目标,不也是很有作用同样的,墨家研究出这些稀罕物事,不是更能改善世事”
一提起来赵维桢的真正想法,她就忍不住了。
这些话,自从来到这个年代,赵维桢一个现代人,不知道憋了多久。
“我觉得,能万全的不是某家某人的学说,也不是某个持有学说的大家。”赵维桢总结道“最万全的,则是把百家学说整合起来,好的东西留下,坏的东西丢掉,和政公子喜欢的七巧板一样,拼出一个完整的图画。”
“一个有思想的人,也是多个物件拼起来的。怎治国的思想,就能一家面面俱到呢”
说起后世的思路,赵维桢都不带停的“想想看,若是儒为心,法为骨,墨道农兵阴阳家等等具为肺腑皮肉,这样的学说,不就完整了吗”
秦律虽好,但完全依靠严苛律法,能让秦国统一六国,却不能让秦国长治久安。
人民苦于徭役,苦于战乱之后的困顿,律法却没有一个解决的方案。
在赵维桢看来,秦至二世而亡的因素有很多,治国思想单一且苛责绝对是重要原因之一。
因社会矛盾,而产生律法,可随着社会发展,律法并没有紧跟变化。这属于上层建筑没跟上经济基础,肯定要出问题的。
赵维桢巴拉巴拉说这么多,也是希望小嬴政能早日想通这点。
她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改变秦末矛盾重重的局面,但万一小嬴政想通了,重视这个问题,能早日变革,说不定就能早日解决危机呢
尽管只是梦想,可赵维桢还是觉得自己得说。
而小嬴政没有立刻接话。
他的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转动了,见他疯狂思索,赵维桢也不着急。
待到她一碗豆浆快要慢悠悠喝到底,嬴政才回过神来。
“我明白了。”
男孩总结道“夫人的意思是,希望百家学说,和文字、度量衡一样,能统一起来。”
赵维桢“”
你是真惦记着统一这回事啊
“倒也没错。”赵维桢失笑“能统一是最好的,就像是政公子说的那般,不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可是,想要一统,该如何说服百家策士”嬴政又问。
“不用说服他们。”
赵维桢满不在乎道“只要国君说统一,朝堂里的臣子是做什么用的”
嬴政颇为认同地顿首“还是得家国统一。”
赵维桢“”
她早就看出来了,别的国君不敢,或者只在梦里想想一统六国,唯独秦国真的敢这么做,有一半原因大一统思想并非来自后天教育,而是小嬴政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不过说这些也没用。”
赵维桢很是遗憾道“就算能找来墨家子弟,那也得知道他们在哪儿。”
嬴政闻言,很是茫然“吕不韦手下商队众多,其踪迹遍布各国。请往来商队为夫人打探消息如何”
赵维桢愣了愣,然后猛然回神。
对啊
这个时候不使唤便宜夫君,什么时候使唤
接近晌午时,吕家食肆外。
吕不韦的马车停在自家食肆门口,魏盛恭敬撩开垂帘。
他先一步跨进门槛,便是笑道“主人,这新菜式好香啊”
是么
吕不韦走下马车,紧随一步,也是嗅到了满屋子的豆香与酱香。
之前尝过蒸酒、酱油,也品尝过那山菌炖鸡,再闻这香味,纵然吕不韦走南闯北,见识过无数珍稀佳肴,也不免期待起来。
“我听闻,”他开口,“夫人又钻研出了什么新物事”
“听魏兴说,这次用的是豆子。”魏盛回答。
吕不韦还想再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只见赵维桢拎着衣袂,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
从北地来的小妇人,个子不太高,年岁不太大,一头乌发下容貌端庄,可清亮的眼中却好似藏着一团火。
她走到吕不韦面前,二话不说,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
哪怕有衣物相隔,可赵维桢指尖的柔软触感,仍然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
吕不韦周身猛顿。
这一动作,让人声鼎沸的食肆都安静了下来。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夫妇直接拉起手来了
吕不韦心中一喜,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只是温和道“夫人,慢点”
“你跟我来。”赵维桢拉着吕不韦就往外走。
“可有什么事”
“我要找墨家钜子。”赵维桢不假思索地开口“你快去吩咐商队帮我在各国留意一番。”
“”
“快去呀”
“”
吕不韦看着兴致勃勃的赵维桢,到嘴边的话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就不能让他吃了饭再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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