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

小说:大秦相国夫人 作者:红姜花
    055

    两个月后, 入冬了。

    吕家食肆却依旧忙得热火朝天。

    赵维桢一进门,不等掌柜开口,便直接问道“酸菜准备的怎么样了”

    掌柜鞠着笑容回答“自然是准备妥当, 夫人到后院来看看”

    赵维桢满意地点了点头。

    家里压酸菜是为了一整个吕府的人吃,而食肆冬天也是要开门的, 需求量更大。所以赵维桢自己家压酸菜的同时, 也吩咐掌柜开始动手。

    其实不用多言, 掌柜也会的。

    诗经有云“加豆之实,笋菹鱼醢。”其中的菹,说的就是腌菜。可谓是中华民族的老传统。

    只是赵维桢的花样要比寻常人家更多一些。

    她来到后院, 一跨过门槛, 就看到了满满好几个酸菜缸子, 以及数个小一点的酸菜瓦罐罗列在院子角落, 秩序井然。

    搞什么东北酸菜和南方酸菜的区别,这个时代不存在冰箱, 秋天吃不下的蔬菜自然是得全腌了

    没有大白菜, 就把菘菜等青菜按照压东北酸菜的方式压好。而余下的笋、芥菜以及芜菁等等,则加之盐醋酒花椒姜葱腌起来。

    “夫人。”

    掌柜期待道“这酸菜该怎么做呀”

    过往食肆有自己做菜的路数,但赵维桢拿出的新菜式一个比一个口味好, 掌柜还指望着她能翻出新花样来着。

    “这个容易。”

    赵维桢不假思索“让你们提前留下的鱼呢还有猪肉, 本味道腥臊, 与酸菜一起炖煮最好。还可以做饺子”

    “饺子”掌柜一脸茫然。

    “呃, 就是扁食。”赵维桢解释。

    “啊”

    “娇耳馄饨算了。”

    战国末期的人类才开始使用石磨, 刚刚能把五谷磨粉也没多久, 这会一切面食统称为饼。至于饺子馄饨这类, 更是到了东汉才有的东西, 赵维桢实在是解释不清楚。

    赵维桢选择放弃“总之就是一种饼食, 回头我再教给你们。先把鱼拿过来”

    她话说一半,就看到掌柜的眼神往她身后一瞟,神色顿时发生微妙的变化。

    行吧。

    不用掌柜做出任何提醒,赵维桢就明白了大概。她回过头,果然是来了重量级人物。

    嬴政走在前头,身边跟着新晋小跟屁虫嬴成蟜,后面的来人更是不得了须发雪白、庄严肃穆的老秦王,就这么穿着一身高贵的玄色深衣,直接跨到了后院来。

    他身后跟着数个护卫、侍人,胡拉拉进来一大片,竟然是几乎没出什么动静。

    赵维桢“”

    “王上”她哭笑不得“你怎来了”

    能来是能来,但哪有来食肆还跑人家后院的赵维桢立刻看向小嬴政,肯定是他带的路。

    后者感受到了赵维桢的视线,也不心虚,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太爷爷想来,我就带他来了。

    这两个月,秦王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别说是咸阳、秦国,乃至中原各国都在等着最后的消息。

    然而就在几天之前,秦王稷的身体似乎是缓过来一些,不仅能下地走路,连饮食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是好事,但当他不声不吭来到食肆时,还是把赵维桢吓了一跳。

    “寡人不能来”秦王稷反问。

    “来是自然能来的。”赵维桢笑道“王上是来用饭的么”

    只是,虽然说是恢复了,但这几个月来,老人的情况肉眼可见的变差。

    他就像是干瘪的气球般瘦了下去,露出的脸、手以及脖子,几乎到了皮贴骨的程度。尽管秦王的精神依旧不差,甚至是眼睛还如孩童般清亮,可是

    赵维桢见到他这般状态,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穿越之前,她爷爷临终前也是这样子的。

    没什么病症或者痛楚,可人就是老了,老着老着,就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但秦王似乎是一点也没被自己的状态影响。

    “整个咸阳都说你家的饭菜好吃。”秦王说“寡人怎么也得来尝尝。”

    “那还请王上到前面落座。”赵维桢说。

    “上次你捣鼓的豆腐,味道不错。”老人夸奖道“这次也得给寡人弄点之前没吃过的东西。”

    “那是自然。”

    赵维桢兴致勃勃道“正与掌柜正商议此事。”

    没想到,第一个品尝到酸菜鱼的,竟然会是秦王

    重量级客户到来,整个厨房都战战兢兢,赵维桢更是拿出了百分百的专注力。

    河鱼骨肉分离,骨用来熬汤,鱼肉片好以盐、酒腌渍。然后再取出腌好的酸菜切好,加之佐料与鱼汤熬制。待到水开时,把腌渍好的鱼肉丢进去即可。

    酸菜鱼的工序并不复杂,赵维桢都没自己动手,光是口头指挥,很快一锅鱼就做好了。

    虽然这个时代的香料、配料不如后世齐全,做出来的味道与现代的酸菜鱼势必会相差甚远。但赵维桢倒是觉得问题不大没辣椒,所以先秦时代的人也不是很能接受辛辣的味道。

    而且顾及老人与小孩子的肠胃,她连花椒都吩咐厨子少放一些,突出酸咸味即可

    待到掌柜把鱼、菜,以及其他食物陆续端上桌,赵维桢才抱着一壶蜂蜜酒款款落座。

    “王上和两位公子快尝尝。”

    赵维桢为秦王斟酒“还不知道味道如何。”

    老秦王筷子没动,闻到蜂蜜酒的味道,就是露出孩童般嫌弃的表情“怎是淡酒”

    “王上想喝烈酒,妾还怕宫中医师追过来打妾。”赵维桢反驳道“烈酒有烈酒的好,淡酒有淡酒的好,王上试试看嘛。”

    如此出言,倒像是与祖父撒娇的孙女一般。

    “哼。”

    秦王稷面露不高兴,但他取酒一饮,发现确实不错。

    蜂蜜酒的酒味几不可见,可蜂蜜甜美,也算是弥补了这份缺憾。秦王略作一品,而后放下酒器“倒是不错。”

    说完,他才拿起筷子。

    赵维桢抬手示意桌上的饼食“王上可就饼食一起用。”

    酸味本就开胃,加上鱼肉处理得当,又以酸菜作配菜,完全遮盖了土腥气息,只剩下鲜美。

    饼食泡进汤里,麦香与酸香完美融合,也是令人胃口大开。

    只是品尝的功夫,秦王就着鱼肉和酸菜吃了小半张饼,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满意。

    至于本就在长个子的小嬴政和小成蟜倒是一个不怕、一个不懂,敢和秦王一同用餐,也没少吃。

    这把秦王身后的老侍人感动坏了虽说病情好转之后,秦王能够正常饮食,但他的食欲一直不太好。

    今天吃的,可比往日都多。

    然而赵维桢见老人吃的快,立刻开口“王上慢点,就这一张饼食。”

    秦王“你敢不给寡人吃饭”

    换做他人,恐怕早就因国君这么一句话吓坏了。

    但赵维桢没在怕的。

    她也不是家里没老人,连赵梁都是偶尔食多了会出岔子,更别说秦王这把年纪。

    如今老秦王干瘦至如此,胃部八成是开始慢慢放弃工作,吃的多,未必就是好事。

    赵维桢直接出口“王上要是愿意,我就把酸菜和制鱼的方子抄给宫中厨子,今后想吃,就让他们再做。一下次吃太多容易积食,对肠胃不好。王上好不容易身体好转,还是小”

    “行了,行了。”

    老秦王打断她,却没责怪,反而爬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悻悻之意。

    听到赵维桢叨叨个没完,他多少是放缓了进食速度。秦王放下筷子,既是揶揄,也是感叹“孟隗这性子,寡人觉得不像是从邯郸来的,倒像是名泼辣的楚女。”

    赵维桢扬唇“臣权当王上是在夸奖我。”

    前头还一口一个妾,这会倒突然冒出来一个“臣”。

    尽管如今赵维桢有个论议夫人的虚名在,称臣是没问题,可现在这么说,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

    秦王因她的自称变化微顿,亦是失笑“寡人看赵国也不是尽出那些轴里轴气的死脑筋,这不是也有活宝么”

    赵维桢故意撇了撇嘴。

    待到秦王与两位小公子吃的差不多了,赵维桢挥了挥手,把长案上的食物、酒菜都端了下去。

    “王上。”她开口“吃饱喝足,可说明来意否”

    “嗯”

    赵维桢直奔主题,老秦王却是不着急。他反而抬眼做出困惑状“寡人就不能只是来用饭的”

    你要是没生病之前这么说,赵维桢还多少能相信一点。

    可现在,眼见着秦王没多少日子了,身体稍微一好,就直接出宫来到这小小的食肆。

    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把赵维桢打傻了她也不信。

    “寡人就是觉得在宫中老是躺着、养着,身边人都拿寡人当陶瓷似的对待,没劲。”秦王说“所以想找孟隗来谈谈。”

    “王上欲谈什么”赵维桢。

    “就谈这天下吧。”

    “”

    一个天大的词汇压过来,赵维桢身形微停。

    可秦王的语气,就好像这“天下”,与刚才吃下去的酸菜鱼般都是家常便饭。

    赵维桢迅速脑内斟酌,而后开口“臣以为,这数十年来,与王上谈过天下的人数不胜数。其中比孟隗有才有能的亦是比比皆是,何须孟隗在王上面前拾人牙后慧”

    这次自称为臣,则是正经的君臣对答了。

    “拾人牙后慧”

    秦王重复了一遍赵维桢的用词,饶有兴趣道“孟隗向来妙语连珠,就别谦虚了。”

    呃。

    拾人牙慧是什么时候的词来着赵维桢小小的心虚了一下。

    “来。”

    明明要谈及天下,可秦王兴致勃勃的,好像在要求赵维桢分享日常趣事一样“既是不愿意拾人牙后慧,就说点不一样的。”

    “王上想听什么”

    赵维桢还是拿不准秦王的思路“臣治世不如商君,口舌不如张仪,政治不如范雎,征战更是不如诸位将军。要说新技术,许是孟隗还能与秦王商讨商讨,要说着天下,恐是给不了王上什么新说法。”

    秦王“那边说说你为何选择秦国”

    这个倒是容易。

    赵维桢抿着笑意回答“下棋自然是要赢,这天下棋局,秦国都吞下了大半白子,去帮着黑子下棋,不比想法子让白子一转颓势更容易些臣与那涌入秦国的游士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投机想乘秦国的东风罢了。”

    秦王又问“既你说下棋要赢了,那赢了之后,孟隗打算怎么办”

    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

    知道老秦王的目的,赵维桢即可放宽心。

    她沉思片刻,郑重回应“依臣看,赢了这棋局之后,才是真正的麻烦。”

    “如何麻烦”

    “王上请想,一场博弈,若是带了利益,便是赌博。”赵维桢侃侃而谈“棋局未分输赢,则天下人都着眼于输赢之上,暂且顾不得其他。”

    以下棋比喻,则完全避免了把尖锐矛盾的问题放在明面上。

    “那输赢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则是之后如何分得利益。这一场棋,下了数百年,参加的可不止是本国国君与宗室。来到秦国的他国公卿、臣子,乃至每一份出力的工匠、黔首,都是在等一个结果。”

    赵维桢总结道“纵然这结果不会合所有人之意,却也要给出说法。否则的话”

    秦王“否则的话如何”

    赵维桢“内忧外患。”

    秦王不语。

    这便是要等赵维桢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便进一步提及“内得分赌金,外得让输了棋局的人别那么气不愤。具体怎么做,臣以为,这要比统一天下更难。”

    秦王闻言,玩笑般的面孔逐渐凝重。

    但他的脸上还留着几分满意,显然是赵维桢说中了他的心事。

    也就只有赵维桢敢与大魔王讨论这些。

    纵观天下,六国不敢肖想统一,秦廷列臣心心念念的也只有统一。统一之后如何,好似距离他们还很遥远。

    赵维桢仗着自己穿越来的,知晓未来,她不担心统一不统一,她更惦记着的是秦国一统之后,这江山却是没能守住。

    可要说怎么守住

    却是个地狱难度级别的任务。

    良久之后,老秦王缓缓颔首。

    “这便是孟隗所言,”他慢吞吞道,“秦国如一辆滚滚战车,推到终点,之后如何,却没人想过。”

    赵维桢心中大惊。

    她微微瞪大眼,而后转头看向小嬴政。

    端坐在秦王稷身边的小嬴政,极其罕见地默默挪开目光。

    这

    蒙毅不敢讲,绝对是小嬴政说漏嘴了怪不得他今天跟秦王稷一起过来,都不敢多说话的。

    想到自己在邯郸叭叭说的那些话,赵维桢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秦王见她的表情变化,却只是再次笑出声,刚才端起的面孔又变成了老顽童的模样。

    “孟隗既是说了,那就得给寡人一个说法。”

    秦王虽无责怪之意,但还是故意道“寡人今日就是来讨说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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