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那你就坐在这里吧。”
丢下这句话后, 嬴政转身就走。
这让准备走进院子的赵维桢停了脚步她倒想看看小嬴政如何处理此事。
七岁的嬴政,根本不搭理在身后耍赖的嬴成蟜, 直接往门口迈开步子。
嬴成蟜愣住了。
小孩子哭闹、耍赖,目的仅仅在于获得关注。而现在摆明了嬴政不会给他任何关注,这对于年仅三岁,还自出生就备受照顾、要什么有什么的嬴成蟜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体验。
小成蟜甚至忘记了哭泣,他看着嬴政的背影眨巴眨巴眼“阿兄”
嬴政没搭理他,却是放慢了步伐。
眼瞧着嬴政都走过大半院落, 马上就会离开学堂。
对于嬴成蟜来说,华阳宫虽然是自己的家,但他年纪小,没有兄长, 他可不敢一个人跑出学堂
不能跑出学堂,就真的追不上阿兄了
三岁的小脑袋瓜里迅速分辨出其中利害。坐在地上耍赖的嬴成蟜, 立刻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好似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阿兄,等等成蟜。”
嬴政这才停下。
小成蟜乐颠颠跑过去, 再次拽住嬴政的衣角。
待到此时,嬴政才冷淡开口“你我为秦国王室, 如今秦王离世, 理应做为榜样, 让全天下人都明白秦国公子尊重先王, 其礼节、气度不比中原列国的公子差。”
嬴成蟜听得懵懵懂懂。
他不太明白嬴政的话,但知道兄长是在同他认真讲道理。
小孩子总喜欢与自己年龄相近但又比自己大一些的孩子玩, 所以对于嬴成蟜来说, 年长他四岁的嬴政简直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阿兄说得都对, 嬴成蟜暗暗点头“成蟜知道了。”
赵维桢救命啊,也太可爱了吧
在外面偷看看到心花怒放。
初回咸阳时,赵维桢还怕嬴政与嬴成蟜关系不好,特地提醒过。
如今看来,哪怕小嬴政的初衷是拉拢嬴成蟜,在学堂相处一年后,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也是真的相处出了一点感情。
赵维桢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芈夫人把嬴成蟜强行塞给她是为了拉关系,但反而让嬴政和嬴成蟜走得近了一些,竟然是一桩好事。
芈夫人的本意是希望嬴政能与楚系一脉亲近,赵维桢何尝不希望嬴成蟜能够受到嬴政影响
最终是谁左右谁还不一定呢。
一大一小兄弟二人,手拉着手往学堂外走。
然而还没到门口,学堂内就传出来一道不算太柔和的声音。
“政公子、成蟜公子,且慢。”
嬴政总是没表情的面孔中,飞快闪过几分不悦。
他带着嬴成蟜转身,看向款款走出来的中年夫人。
“伯姚夫人。”嬴政冷淡道“你有何事”
这位伯姚夫人,就是之前华阳夫人硬塞到赵维桢学堂中的楚国女官。
伯姚夫人径直上前“政公子要带成蟜公子往何处去”
嬴政“我欲去咸阳宫,陪阿父守灵。”
伯姚夫人闻言莞尔。
她不笑还好,这么一笑,嬴政心底的嫌恶便又多了一些。
虽脸上带着笑容,但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这样虚伪梳理的模样,嬴政在邯郸见的太多了。伯姚夫人的笑容,好似嬴政说了什么孩童才会说的傻话一般,她既没放在心上,也不认可。
嬴政最讨厌的就是大人摆出这般姿态。
果不其然,就在他察觉出伯姚夫人不屑的同时,对方缓缓开口“政公子孝心可鉴,只是既是公子子楚在,你就不用过去了。华阳夫人吩咐我来寻二位公子,想请你们去见见楚国来秦的使者。”
尽管伯姚夫人用了劝诫语气,可这话说的仿佛在教育顽劣孩童一般。
嬴政当即拧起眉头。
他一双凤眼中露出凌厉之色“你命令我”
伯姚夫人当即楞了楞。
即使嬴政相处一年,伯姚夫人也不曾料到,这名看起来冷淡有礼的小公子,竟然会如此会带着这般戾气出言。
至于嬴成蟜
小男孩还没搞明白情况,只是茫然地抓紧兄长的手。
在他眼里,阿兄很好,伯姚夫人对他也很好,嬴成蟜完全不明白为何二人之间会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国君新丧,我乃秦国公室,去悼念先王是正事,什么叫我就不用过去了”嬴政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伯姚夫人,于你心中,究竟是先王重要,还是楚国的使者重要”
这话说的可谓诛心。
伯姚夫人心中一惊,回过神来时,却是恼怒大于畏惧。
她在秦服侍华阳夫人几十年,在华阳宫内,连太子都对她相当客气。可嬴政不过七岁,训她就像是训奴隶一般,伯姚夫人顿觉丢脸。
“公子政教训的是。”
话是这么说,但伯姚夫人的神态相当倨傲“只是言重了。楚国使臣来秦,也是为了先王离世而来。于情于理,公子都该去招待一番。不过公子也仅是来秦一年,在邯郸时,无人指点公室之事,不懂其中利害,行为失礼也是正常。但既是来秦,华阳夫人有意提点,还是尊重点为好。”
赵维桢“”
虽然她明白,伯姚夫人这话是在暗示嬴政亲妈不过是平民女子,没什么见识。现在华阳夫人愿意提拔,还不赶快冲上来当舔狗
但什么叫在邯郸时无人指点,那她赵维桢是死人吗
从外旁听的赵维桢,真的是连做三个深呼吸,才忍住不撸袖子冲上去和伯姚夫人干架。
不能去不能去,赵维桢在心底疯狂劝告自己这事相当于楚人与嬴政的矛盾,她得优先让嬴政自己处理。
若是小嬴政自己处理不好,赵维桢才能去给出面他找补。
不过
嬴政可从未让赵维桢失望过。
伯姚夫人一番话说的相当难听,赵维桢听得都气到险些跳脚,可嬴政却依旧维持着冷漠的神情。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往伯姚夫人面上一扫,而后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敬“夫人逾越了。”
伯姚夫人又是一僵。
“我为秦国公子,我的母亲为太子嫡子的正妻。”
提及“正妻”一词时,嬴政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
“先王在世不曾指责我与母亲失礼,太子与阿父不曾指责过我与母亲失礼,如此看来,恐怕我与母亲不曾违背过秦国礼节。”
七岁的孩童,虽长开不少,但容貌稚气未脱。只是嬴政一双凤眼尖锐凌厉,视线如刀锋般看向面前的中年妇人。
“既是伯姚夫人认为我与母亲违背礼节,怕是说的楚国礼节。那也正常,毕竟我们是在秦国,秦、楚虽亲,但也是风俗不同,楚国的礼节,在秦国不好用吧”
嬴政言语清晰,语气肃穆,甚至言语之间句句暗指伯姚夫人态度猖狂,是楚人图谋不轨。
一个孩子,言辞犀利且话中有话,说的伯姚夫人一愣一愣的。
即使如此,嬴政也没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他可从来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性格。嬴政又道“若是华阳夫人认为为先王守灵事小,那我就不懂了,太子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维桢夫人说过,不懂便要发问,我这就去问问太子。”
说完,嬴政低头看向嬴成蟜。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完全在状况外的嬴成蟜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嬴政转头欲走。
直到此时,伯姚夫人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这哪儿能让他去找太子会出大问题的
伯姚夫人终于慌了神,她赶忙上前,一把抓住嬴政的肩膀“政公子,且慢。”
未曾料到,她一与嬴政产生身体接触,稚嫩孩童迅速变了脸。
嬴政还带着最后一份婴儿肥的面孔,竟是流露出几不可见的杀气。他当即大喝“无礼”
门外的赵维桢,侧了侧头,终于迈开了步子。
学堂内空气凝固,她人还没进来,笑声先行闯入,清脆声音如尖刀般撕扯开紧绷的氛围。
“哎呀,这是怎得了”
赵维桢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噙着笑意、惊讶道“政公子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伯姚夫人,你这是说了什么话,惹我们好脾气的小公子生气了”
天底下可能也只有赵维桢敢说出“嬴政好脾气”五个大字。
她就是滤镜厚,怎么着吧
反正小嬴政从没对她甩过脸色,对赵维桢来说,就是好脾气。
“没什么。”
见赵维桢出现,伯姚夫人心中的恼怒、惊慌,瞬间统统压了下去。
她甚至松了口气因为第三者一来,这事就能无事揭过了。
“只是老臣不太会说话,言语冒犯了政公子。”伯姚夫人轻飘飘道“是老臣失言,向公子道歉。”
直至看到赵维桢,嬴政才稍稍放松了神情。
嬴政“既是如此,还请伯姚夫人注意言行。”
伯姚夫人“”
楚国女官可谓当之无愧的老臣,在华阳宫内威望颇高。结果到头来,居然要一个七岁的孩子教训“注意言行”。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勉强应道“谢公子提醒。”
而后伯姚夫人看向赵维桢“华阳夫人那边还有吩咐,孟隗夫人,我先行一步。”
赵维桢“请。”
她笑眯眯地送走脸色难看的伯姚夫人,待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学堂内,赵维桢才再次低头看向嬴政。
嬴政几乎是同时抬头。
四目相对,小嬴政认真开口“夫人认为我该自行处理此事。”
不谈前情、不说经过,这么一句话,就让赵维桢明白了情况。
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在外偷听啦。
“没错。”
和嬴政说话,几乎不用过多解释什么。赵维桢点头肯定“此事为楚系势力与秦国宗室的冲突,我一外人,确实不好插手。而且政公子你早晚得自己面对。”
嬴政“嗯。”
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回想起刚刚伯姚夫人的态度,嬴政很是不忿。
“先王在时,她决计不敢如此猖狂。”嬴政不满“楚人太过猖狂。”
赵维桢同样这么想。
在她面前,伯姚夫人可是一直客客气气的来着。
虽说赵维桢有刻意不让她与学生单独相处,但在她看到的地方,伯姚夫人对嬴政、对嬴成蟜,乃至其他学童一直是温柔有礼。
如此看来,这礼貌也只停留在表面上。
不过赵维桢倒也不意外。
宫中女官多为贵族子女,有学识、有能力。伯姚夫人随华阳夫人嫁到秦国这么多年,又是华阳夫人的心腹,在宫中地位不低。
她肯定看不上平民出身的赵姬,也看不上父亲没能耐的赵维桢。
至于嬴政
估计是觉得,他再聪明也是个孩子。自己一把年纪了,他当然得听她的。
换做其他同龄人,早在伯姚夫人不冷不热训斥无礼的时候估计就已经怂了。
然而小嬴政打小就不是善茬。
早晚是要撕破脸皮的,但赵维桢没想到楚人变脸这么快。
她还以为他们能与华阳夫人和平相处到嬴子楚去世呢。
转念一想
伯姚夫人再怎么有地位,也是一名女官。连女官都这幅态度,肯定是华阳夫人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至于为什么
赵维桢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腰际。
她的腰侧空空荡荡,可那理应是君子佩剑的位置。
估计是秦昭王临终前送赵维桢一把诫剑,让华阳夫人等势力开始忌惮了吧。
放在后世,送这么一把剑,几乎可以说是先王命其监国了。
即使是当下,诫剑在手,赵维桢的地位也于无形中大幅提升。至少今后若是楚系势力想做什么事情,在秦廷中,赵维桢大可以捧着诫剑当面反驳。
“夫人”
嬴政见赵维桢不说话,谨慎出言“可是我做的过分了”
赵维桢赶忙摇头。
她蹲下身,与嬴政平视,一如既往地鼓励道“政公子做的很好。虽然现下还不能与华阳夫人翻脸,但也不能放任一名女官欺侮到咱们头顶上来。”
这要是忍下去,之后还得了
而且伯姚夫人话里话外嫌弃赵姬,在这个年代,嬴政就算是直接杀了她都不能称之为过分。
听到这话,嬴政紧绷的脸色彻底放松。
“夫、夫人”
直到此时,还是不明白事情进展的嬴成蟜,终于回过神来。
三岁的男孩小心翼翼“夫人,阿兄,阿兄是和夫人吵架了吗”
话是看着赵维桢说的,但小成蟜估计是吓坏了,说话有些词不达意。
但赵维桢开始能理解嬴成蟜前后两个“夫人”,分别指的是她与伯姚夫人。
赵维桢没回答,反而先行看向嬴政。
“他还不太明白事理。”嬴政淡淡道“跟在我身边,也不会觉得我是坏人。”
言下之意即是,与其完全与嬴成蟜划清界限,还不如由他做个小跟班,这样也不会明明有血缘关系,却是熟悉的陌生人。
更是表明了嬴成蟜虽然懵懵懂懂,还有点被宠坏了的模样,但嬴政不讨厌他。
赵维桢不禁露出笑意。
嬴政身边的小朋友,从燕丹到嬴成蟜,都是没什么坏心思的开朗派。俗话说得好,天然克无口,看来放在先秦也是成立的。
“没有,成蟜公子误会了。”
赵维桢挂着灿烂笑脸,出言安抚“一定是伯姚夫人和政公子声音大了一些,太吵了对不对说起来,两位公子是要去做什么呀”
她语气轻松,又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嬴成蟜的思路立刻从刚刚的情况转移。
“啊”
小成蟜认真回应“阿兄说了,我们要去咸阳宫。”
赵维桢“去咸阳宫好啊,我喊魏兴送你们去,好不好”
嬴成蟜“嗯”
扯开话题,嬴成蟜紧张的情绪一扫而空。
赵维桢这才起身,左手牵着嬴政,右手牵着嬴成蟜,若无其事地带着两名男孩离开学堂。
甫一跨过门槛,赵维桢还没来得及去喊魏兴,就看到赵姬带着子嬴姑娘,匆匆往学堂赶过来。
自打秦昭王去世后,赵维桢就没私下见过赵姬。
赵姬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换上了锦衣华服,身后除却女官子嬴外,还跟着两名侍女。
她生得好看,这么一打扮,仅看外表,简直比贵女还要贵女。
只是赵姬神色仓皇,直到看见赵维桢,她才长舒口气。
“维桢夫人”
赵姬惊喜向前。
她先是高兴,而后又是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我刚听侍女说,华阳夫人要带政儿去见楚国使臣。这使臣还没去朝堂拜谒太子呢,可不能私下见面呀吓死我了”
赵维桢抬眼挑眉,看向子嬴姑娘。
身后的子嬴姑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我可没提点。”
没提点不错啊。
“看来人入了宫,就是不一样。”赵维桢开口“妫夫人长进不少呀。”
“阴阳怪气”
赵姬娇嗔道“怪不得你和吕不韦是夫妻。”
相互揶揄的话语落地,二人均是笑了起来。
怎么说呢,在这种情况下,赵姬还是一副喜怒形于色的模样,反而相处起来让人放松。
诚然她在邯郸确实做了些不对的事情,但如今赵姬也是多少认识到了问题。
尽管长进不快,可有子嬴姑娘提点,也是在慢慢进步。
赵维桢一直觉得,能生出嬴政这样的天才来,嬴子楚和赵姬应该都不会是傻瓜。只是条件限制了赵姬的眼界,即使在秦国,她也没什么机会去接触夫君庇佑之外的世界。
赵姬是有不少问题,但如嬴政所言,她是子楚的正夫人,是子楚嫡长子的母亲,不论如何也轮不到楚国的女官去嫌弃。
搁这儿闹事,不回敬一番,说不过去吧。
“近日如何”赵维桢上下打量赵姬一番“国君新丧,你要低调些。”
“我晓得的。”
赵姬压低声音“当天晚上,我就把所有首饰都收起来了。近日宫内没什么活动,我怕我做多错多,干脆不必要就不露面。免得在外丢了脸。”
赵维桢颔首“低调行事最妥当。”
赵姬闻言,虽得意于赵维桢认同她,但还是不免抱怨“夫君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成日在屋子里憋着,哪怕是有子嬴姑娘陪着说话,也太无聊了。”
“无聊吗”
赵维桢等着的就是她这话。
她保持着笑意“学堂也该开课了,若是无聊,你与子嬴姑娘就来帮我上课吧。”
赵姬“哎”
赵维桢继续说“我这就去同太子说明,把伯姚夫人与公子谅换掉。也不用你指导学童功课,就做做收发作业试卷,统计考试成绩之类的琐事。”
赵姬瞪大眼“哎”
早在一年前开办学堂时,华阳夫人非得塞个女官过来,就让赵维桢微妙地有些不爽。
这可是对方亲自递来的把柄,谁叫她好巧不巧,就在现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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