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几天之前。
秦军攻韩, 凯旋之后,阳泉君设宴招待吕不韦与蒙骜将军。
阳泉君如此主动,一则是为了缓和之前与吕不韦的些许不快,二则亦是为了拉拢蒙骜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秦王子楚有意提拔蒙氏, 才给了头发花白的蒙骜老将军一个机会。
席上言谈不提过往, 只说未来。宾客暂且放下昔日龃龉,单纯为胜利而把酒言欢。
如今秦国贵族们设宴, 用的基本都是赵维桢的蒸馏酒。喝得开心了, 便喝多了些。
期间吕不韦不胜酒力,阳泉君就请人把他安排到了房间中休息。
片刻之后,一名娇柔窈窕的少女,拎着热水与柔巾步入房间。
她一进门,先是一顿。
吕不韦并没有躺在床上睡过去,而是趴在了床边的长案上。他手中还拿着一盏饮器, 器中装着的是清澈的冷水。
少女想了想,脸色浮现出微妙的紧张。
她蹑手蹑脚向前, 放下热水。
先把柔巾浸泡进热水里,拿出后拧干。少女转过身,拉近与吕不韦的距离,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往男人手中的饮器一瞥, 而后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拿出不过两寸的荷包
下一刻, 趴在长案上的吕不韦突然起身。
稚嫩的惊呼回荡在室内, 却是因为惊恐和意外。
号称是醉酒而陷入沉睡的吕不韦,一把抓住了少女准备打开荷包的手。平日里那双清明温和的眼睛, 对上少女视线时闪过几分凌厉色彩, 全然没有任何醉意与朦胧。
少女一惊“相、相国”
吕不韦近乎冷酷地拿过她手中的荷包。
打开荷包轻轻一嗅。
是磨成粉的草药, 但具体是什么药,吕不韦也不清楚。
“拿的什么”他问。
“我”
“谁派你来的”吕不韦又问。
少女的眼睛闪了闪,而后流露出几分决绝之色。
“没人派我来。”少女坚定道“我为阳泉君的表亲,之前曾在府上遥遥见过相国一面。相国仪表堂堂,又为秦劳心劳力,立下大功。妾倾心不已,才求了,求了君上,换来接近相国的机会”
说到激动之处,少女明眸展现出的莫大的爱意与觉悟,她拎起裙摆,就要往吕不韦身上靠过去
劣质的胭脂味道扑面而来,吕不韦猛然抬手“慢着。”
他的语气过于冷淡,让少女当即僵硬瞬间。
趁着这个瞬间,吕不韦直接起身。
他站了起来,还不忘记弹一弹衣衫,抽出自己的帕子,有意无意地用帕子捂住口鼻。
“谁派你来的”吕不韦又问。
少女“”
吕不韦淡淡地瞥了一眼少女形销骨立的身板,以及她露在外为数不多的皮肤上,落下的淤紫痕迹。
“你不是阳泉君的亲戚。”他的声线稍稍放缓“说实话。”
胭脂这东西,运送到秦国来,即使是劣质产物亦是价格昂贵。
这名小姑娘,生得倒是玉软花柔、楚楚可怜,仿佛别人稍稍一碰,就能彻底碎了。
但她看起来恐怕还不到及笄的年龄。
年纪小,领了命令来,可目标却是无动于衷。
这让小姑娘有些茫然,她抬起头,对上吕不韦近乎苛责的眼神,不由得颤抖起来。
“是阳泉君派我来的。”
少女嗫嚅道“君上说,只要我把药下进相国的酒中,相国喝了,就会神智不清明、意识不清楚,然后”
吕不韦“然后他要你做什么”
少女不敢说话了。
吕不韦很是不耐烦地长舒口气。
席间阳泉君有意灌醉他,他当然是察觉到了。正因如此,吕不韦才顺势而为,干脆就装作喝多了直接倒下,等着侍人把自己架到阳泉君安排好的房间来。
他就是想看看阳泉君是什么打算。
结果就是绕来绕去,竟然是绕到了下三路来。
吕不韦虽不意外,但也微妙地感到不悦。
秦王要送姬妾,吕不韦都敢拒绝,他阳泉君又算什么东西
“你好生说。”吕不韦淡淡开口“许还有回转余地。既是怕得罪阳泉君,就不怕得罪我么”
少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她震惊地看向吕不韦,意识到面前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相国,是真的不打算,也不会放过自己。少女又是抖了一抖,而后一双柔软的桃花眼,顷刻之间蒙上了厚厚的水雾。
“要,要妾,趁着药效。”少女战战兢兢说“委身于相国。如此,此一来,相国念及事已发生,会,会把我带回相国府去。”
吕不韦没说话。
比起愤怒与斥责,这种冷冰冰的沉默要更为恐怖。
少女连忙澄清道“可妾亦是真心仰慕相国,妾愿为相国分忧”
吕不韦闻言,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音。
“你为我分忧。”他重复了一遍少女的措辞“你能为我分什么忧”
“朝堂政事、六国战事,妾没那个能力,”少女焦急地证明自己,“但相国床笫之间的困难,妾可以为相国解决”
吕不韦“”
饶是早就摸清楚对方的来意,听到这句话,吕不韦也是不禁楞住。
床笫困难,什么困难
他哪里有这方面的困难
这小姑娘的话,每个字他都认识,怎么组合到一处,吕不韦就听不懂了呢
然而处在恐惧之中的少女,并不能分清吕不韦是在茫然,她只当高高在上的吕相国,是因为被她说中的心事而陷入沉默。
于是少女的心中燃起了丁点希望。
强烈的求生欲使得她用错了力气,小姑娘继续道“都说相国床笫有困难,妾知道为什么男人不行,不就是因为妻子过于强硬么太傅性子悍,妾愿补足相国的遗憾,毋须相国去寻什么药酒方子呀”
吕不韦“”
堂堂大秦相国,用白帕子捂住口鼻,真的是花了极大的功夫才维持住表面的沉着不彻底崩坏。
什么叫他不行
一句“男人不行”,让吕不韦心中迅速串联起前因后果。
他与维桢多年没有子嗣,外边当然会有流言传来。这方面吕不韦早就做好了准备。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流言会是这样子的
而且传言就传言,哪怕是强塞姬妾,吕不韦都忍了,派过来一个黄毛丫头又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他在维桢面前讨不到尊严,就去欺负小丫头么
吕不韦拼尽全力,才把胸腔酝酿的火压了下去。
他艰难控制住神情“你可及笄了”
少女怯生生道“尚有一年。”
吕不韦的理智“咔嚓”裂开一条缝。
他要是早娶维桢几年,女儿都有这般大了,阳泉君疯了吧
而且他怎么就不行了
“还是个孩子。”
吕不韦深深吸了口气“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告诉我,当真自愿”
话至此处,少女终于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她今日不成事,不止得罪了阳泉君,还是大大地得罪了吕不韦。
如果不给个交代,君上会怪罪下来,相国同样会耿耿于怀,夹在其中,她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少女眨了眨眼,打滚的泪珠终于落下来。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抬起双手,匍匐于地面,对吕不韦行了一个极大的跪拜礼。
“回相国。”
少女哽咽道“非为自愿,实乃君上挟持我家人,要我不得不这么做”
吕不韦看也不看她“你抬起头来。”
少女起身“君上还说,太傅不愿相国身旁有别的女人,只要我进了相国府,就是碍了太傅的眼,就能挑拨太傅与相国的关系。这样,纵然我死了,于君上也是有功,他会善待我的家人。相国,请相国救我家人”
这还差不多。
憋着火归憋着火,但阳泉君也是给了吕不韦一个破绽。
并非阳泉君轻敌,而是外人根本不明白,也不会理解他和维桢具体是怎样的相处模式。
旁人看来,夫妇二人多年无子,又有乱七八糟的传闻在外,肯定是有问题。借着这个问题,阳泉君若是得手,既是讨好了吕不韦,又是离间了吕不韦与赵维桢的关系。
一箭双雕,有何不可
是个机会。
吕不韦在心思电转,很快就想到了主意。
“行。”
他收回心神,瞥向地上的少女“你听我指使,我保你家人无恙。”
少女闻言大喜。
她立刻起身,激动地上前“妾愿随相国左右”
吕不韦“”
合着你也没明白啊
他不着痕迹退了半步“别过来。”
少女立刻停下“是。”
吕不韦“今日之事,回去你就同阳泉君说我醉的不省人事,没成。但我对你很是优待,还有机会。”
不是都觉得他不行么,那就这么想吧。吕不韦不惮于利用任何机会去反制于人,他若是在乎名声、眼光,根本不会走到今天。
“那”
少女踯躅片刻“之后呢”
吕不韦“你那荷包,只给了这方子药”
少女咬紧牙关,沉默许久,最终豁出去开口“君上还赠与我一方子毒药,说是入了相国府,听计划行事。”
吕不韦当即冷笑几声。
就知会是如此。
“我会派人寻个机会,把你接出来。”吕不韦说“你拿着方子,去见太傅。以后一切听太傅的。”
几天之后。
就在吕不韦同赵维桢坦白要对付阳泉君的第二天,魏兴一辆神秘的马车离开吕府,又神秘地回府,带回来了一个
娟秀纤细、我见犹怜,看起来又瘦又弱,好似风一吹都会折了的,呃,小萝莉。
小萝莉有些紧张,但面上还算说了过去,行礼之后,带着几分恐惧把几天前阳泉君府上的前因后果转述给赵维桢。
陈述完毕后,她一副大难临头地姿态低下头,显然是怕赵维桢就引诱吕不韦不成之事责难她。
对此赵维桢心中只有一个感想
吕不韦被造谣造成了萝莉控,这件事她要负全责。
赵维桢既觉得无比滑稽,又觉得过于嘲讽。
她随口扯出来的药酒方子,就被传成了自家男人不行。进而又觉得不行肯定是她过分彪悍,压得吕不韦在家抬不起头来,失去了尊严。
那该如何找尊严呢
自然是朝着看起来更好控制、更容易得手的目标下手,树立自己的权威。
啧。
阳泉君这次宴请,自然也请了赵维桢。
但平日赵维桢要上课,哪里有功夫去赴这种没价值的宴会她想都没想就推脱了,如今看来,怕不是专门挑着上课的日子设宴呢。
打起别人家后宅的算盘,手段可谓卑劣。但这个年代的人也没什么节操可言,说出去也不算什么。
而吕不韦呢,比阳泉君还卑劣,他都不介意别人造谣,还能把传出来的谣言利用起来。
天底下也就他一个人能办得到。
赵维桢心服口服。
至于面前这个孩子
“你叫什么”赵维桢问。
“回太傅。”小萝莉轻声回答“贱名卷耳。”
诗经有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卷耳就是一种白色的小花。以野生植物为名,这小萝莉连姓都没有,估计是阳泉君不知道从哪儿特地淘换来的奴隶。
“多大了”
“今年十四。”
还没及笄呢。赵维桢哭笑不得怪不得吕不韦要把她塞到自己面前,怪不得他非得要找阳泉君的麻烦。
现成的把柄落在吕不韦手中了,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放现代,相当于一个心智正常颇有节操的有妇之夫,在酒局上同事送了他一个未成年。
吓都吓死了好吧
虽说这个时代不犯法,但用脚想吕不韦也不会对小萝莉感兴趣的。
送到赵维桢面前,四舍五入相当于吕不韦自证清白了我没有,我不是,真没对不起你,你自己看着办。
她侧头想了想“吕不韦还对你说了什么”
卷耳谨慎地观察着赵维桢。
小姑娘本以为,就算太傅愿意用她,也得大发雷霆,罚自己一通毕竟外面都说,太傅心怀天下、又有大才,还得先昭王赏识,有诫剑在身。
这样的女子,怎能不拥有雷霆手段,是个凶巴巴的人呢
可如今看来,太傅一点也不凶。
她都没生气,端庄的面孔中还带着几分耐心,询问自己时,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太傅不生气,卷耳稍稍大胆了一些。
“相国说,要我把药方交给你。”卷耳从袖子里抽出来一纸帛书,交给魏兴。
魏兴接来一看,猛然变了脸色。
他凝重地把帛纸递给赵维桢,压低声音“夫人,这是毒药。”
赵维桢“”
她又不懂医术,但魏兴这么说,八成是没跑了。赵维桢接过药方迅速扫了一眼,而后立刻问道“方子是谁给你的”
卷耳“是阳泉君给我,要我背下来,日后若是进了相国府,听吩咐使用。”
赵维桢不禁挑眉。
她略一思忖,随即就明白了吕不韦打得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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