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吕不韦回来的时候夜已深。
他步入室内, 看到赵维桢依然跪坐在长案后执笔,魏兴还在旁边帮忙整理书简,不免细微地皱了皱眉头。
“怎也不为夫人多点几盏烛火”吕不韦温声出言训斥。
魏兴一愣, 而后连连点头“忙、忙忘了”
赵维桢放下笔,看向魏兴“无妨,你先下去吧。”
吕不韦不徐不缓地走上前,坐到了赵维桢的对面。
长案上搁置着的并不是竹简, 而是几张崭新的纸。赵维桢大大咧咧的,连镇纸都没用,直接用墨石压住轻飘飘的纸张。
在长案一角, 还放着水壶与水杯。
吕不韦无言地抬手一碰水器边沿,又吩咐道“换点热水过来。”
赵维桢淡淡道“不用。魏兴, 你还愣着做什么”
魏兴“”
救命啊
被夹在主人和夫人中间,魏兴一个头两个大。
他只恨自己比亲哥开窍, 能读懂空气中微妙且压抑的情绪。不然的话,现在当个看不懂情况的傻子肯定要舒服的多。
好在,吕不韦也不会借此磋磨下人。
他抬眼看向魏兴,挥了挥手。
这就是叫他快滚的意思。
魏兴长舒口气,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竹简拔腿就滚。
待到下人一一离开, 室内只剩下赵维桢和吕不韦二人时, 后者才和颜悦色地出言“我听闻你一回来,就去见王上了。”
“嗯。”
赵维桢平静回应“与王上讨论了一下印刷书册的事情。”
二人言语之间, 全然没有分别半年的意思。好似赵维桢不过是离家一两天, 到郊外转了一圈。
吕不韦这才看向赵维桢摊开的纸张。
新纸呈现出淡淡黄色,上面分明写着的是算数课业。
他顿时了然“维桢这是打算重新操持起学堂来。”
赵维桢“还得借你块地方。”
“办官学”
“麻烦么”
“不麻烦。”
吕不韦的面上带出淡淡笑意“这容易, 城郭边刚好有块地, 我觉得做商铺不是很合适, 用来做学堂倒是刚好。回头我叫人把柜台拆了就是。”
“可以把院落的门也拆了。”
赵维桢用起吕不韦的资源,向来不客气。她连比划带描述“必要的话,院子里的东西房也拆掉,留个大课堂就行。空地要大,最好能大到踢蹴鞠。”
“维桢这是”吕不韦侧了侧头“想办个稷下学宫”
“不。”
赵维桢纠正道“我要个露天广场。”
稷下学宫,那说到底还是贵族阶级的玩意。赵维桢想的是,她做个学堂,大门敞开,不论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愿意,就可以进来旁听。
不一定非得是讲课,演讲、发布公告律令都是可以的。
甚至再进一步,赵维桢还打算雇人定期说书表演,把想要推广的政令和主张以大众能接受的方式传播出去。
“广场”一词也是到汉朝才出现的,吕不韦虽没听过,但他能理解赵维桢的意图。
在政治运作与商业运作方面,天底下怕是也没有比吕不韦更能跟上赵维桢思路的人。
“明白了。”
他了然道“还可在此处卖书、卖纸。若是谁能言之有物,记述在纸上送过来,你我也可以花重金收购。”
夫妇二人不用多言,可谓一拍即合。
总之就是,在咸阳搞一个专用以文化传播的地方。
封建王朝不需要宣传部,但赵维桢还是想试着搞一搞。
社会转型期总是需要从根本的观念上开始变革,她以为现在开始铺垫,总比到时候秦国一统中原,直接大刀阔斧统一文字、货币以及度量衡要容易接受的多。
“不止如此。”
因而赵维桢接着吕不韦的思绪说了下去“写成的书册,既然造价便宜,就随着商队送往各国售卖。”
吕不韦侧了侧头“那何必叫人写,你我自己写不好么”
赵维桢微顿。
吕不韦缓缓吐出一口气。
“维桢。”他轻声出言“我想请人修史。”
赵维桢“”
该来的总会来的。
历史上的吕不韦,就是请自己的门客们编撰各家学说,集成一套吕氏春秋。
如今的吕不韦不需要招揽三千门客为自己增加那丁点虚名,可现在看来,他是早早地就有了著书修史的念头。
吕氏春秋于后世影响深远,从历史、文学角度上都算是能拿的出手的古代文献。哪怕赵维桢心里明白,吕不韦这么想,纯粹是出于私心。
他既想借此于士人心中提高自己的声望,也想于史留名。
但赵维桢无所谓。
有私心又如何有用就行。而且现在吕不韦提及著书,还有个历史上也许不曾有的理由文化传播。那与其传播别人的思想,不如传播秦国的思想。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好事一桩。
但
“我不明白。”
赵维桢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她出言问道“你想提高自己在中原的名望,可又有什么用”
吕不韦闻言,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
这讶然来得刚好,不快不慢、不多不少,致使赵维桢甚至品出几分他在揶揄自己的意味。
“不韦不过一介商人。”吕不韦笑着感慨道“即使他们明面上不露嘲讽之色,背地里也是忘不了这一点。维桢虽为我妻,但维桢有才能与德行,许还是体会不到。”
赵维桢“”
说白了,吕不韦还是想洗自己的出身。
她也不是感觉不到,在邯郸时旁人动辄说她是商人贱妇,赵维桢还没忘记呢。
“是他们忘不了。”赵维桢淡淡问“还是你忘不了”
吕不韦没说话。
他脸上的笑意始终未变,二人对视片刻,吕不韦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出使半年,维桢辛苦。”吕不韦亲昵道“不韦在家中无一日不在思念。”
行啊。
不想谈就不谈了。
赵维桢也不会强迫吕不韦放下这点,人总是要有耿耿于怀的事情不是
于是她直奔正题“我听闻白日的时候,你去见燕国使臣了。”
吕不韦“是。”
赵维桢“燕王喜要送你一份大礼。”
吕不韦“河间十城,赠与你我。”
可别了。
这意思仿佛十城是给他们夫妇二人的,名义上确实如此毕竟吕不韦的财产,的确亦算是赵维桢的财产。
然而实际上呢
赵维桢嗤笑出声。
她带几分锐利的笑声让吕不韦一双明眸逐渐沉了下来。
“燕王喜希望你做什么”她问。
“当然。”吕不韦颔首“无功不受禄,燕王望我劝王上放弃攻打燕国。”
十城换停战,理论上没什么问题。
燕国离秦国很远,就算绑着赵国继续打,打下这十城,秦国也不一定能照单全收。燕王喜这么一送,好像是他们白白占了便宜。
可不送秦王偏送吕不韦,这就很微妙了。
“眼下秦、赵联盟,正打着燕国呢。”赵维桢明知故问“你打算怎么反悔盟约”
吕不韦勾了勾嘴角,可森森寒意却取代笑意一层一层呈现在脸上。
“叫井忌将军撤军就是。”吕不韦说“他本为新将,没什么名堂,怕什么”
赵维桢阖了阖眼。
她竭力维持住平静的情绪,继续问“吕不韦,你是看不出来燕国在用反间计,还是真的利欲熏心”
吕不韦轻笑出声。
他好似不屑,也好似懵懂。笑过之后,吕不韦甚至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竟是展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无辜。
“此事王上肯定知晓。”吕不韦认真说“秦王不言,便是默许了。我与秦王政有恩,难道拥立之功不值这区区十城么”
赵维桢睁开双眼。
她看向吕不韦,二话不说,抓起长案一角的水器,径直泼了上去
吕不韦的瞳孔骤缩。
泼水的动作果断又凌厉,待到他反应过来时,杯中冷水悉数落在吕不韦脸上,泼了他一个彻头彻尾的猝不及防。
这一刻,那野兽终于被激怒了。
赵维桢与这男人同一屋檐下住了多年,连孩子都三岁了,她从未看到过吕不韦露出这般神情。
狰狞、恼怒,往日总是闪着温情与和煦的清亮眼睛此时凸显出的只有凛冽杀意。
吕不韦一把抓住赵维桢的手腕。
他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她的腕骨。男人从头发到面部再到衣襟尽是水渍,水珠淅淅沥沥落下来,显得极其狼狈。
“你”
“要我真情。”赵维桢声线冰冷,她干脆利落地打断对方“说我不信任你。吕不韦,你倒是给我一点信任你的理由。如此行事,难道我提防你提防错了吗”
吕不韦闭上了嘴。
但他一双眼中仍然酝酿着狂风骤雨,那风暴仿佛随时随地能掀起滔天风浪。
但赵维桢没在怕的。
开什么玩笑,当年在邯郸逃命都没怕,她会怕吕不韦
“我问问你,我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
赵维桢继续说道“一则向魏王讨地,二则行使定好的离间之计。区区万两黄金就换魏无忌和魏王圉关系彻底破裂,你觉得这河间十城,又比万两黄金贵重多少信陵君和魏王姑且是亲兄弟,你和秦王又是什么关系
“他喊你仲父,你当真是他血亲不成说什么拥立之功,即使现在的王是子楚,你觉得他会容忍你坐到了他头上”
这些话,早在大梁时,赵维桢就盘算好了
一连串反问劈头盖脸砸在吕不韦头上,比那一杯冷水更令人胆寒。
可是越说,赵维桢越是平和。
“我早在刚来咸阳时就提醒过你,”她又说,“商君一心为秦又如何车裂。张仪、范雎,指望着秦王又如何落拓离去已是好结局。吕相国,他们姑且依赖秦国,爱戴秦王,最终也不过是这个下场。而你,一面准备做得罪秦王的事情,一边还想拉拢士人客卿的心,你是想为臣,还是想为君啊”
当赵维桢道出“相国”一词时,她哪怕是语气平静,也平添几分讥讽。
“现在。”她问“你清醒一点了吗”
吕不韦不言。
他一抹沾着冷水的脸,手间的力道放轻大半。男人眼底的杀气也随之隐去。
赵维桢静静看着,甚至觉得有些可惜。
其实他是个很有血性的人,早在先王留下遗诏时,吕不韦才将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展示出来。
可是比起血性,他性格中的虚伪占据了更大的部分。
因虚伪而贪婪,而不择手段。
赵维桢不介意自己的便宜老公是个小人,但她还是更愿与之直面真实。
“清醒了。”
吕不韦逐渐找回了神智,他前倾的身体重新坐了回去“谢维桢提点。”
他又不是傻瓜。
要是不知道未来,燕国使臣找上赵维桢,说白送她十座城池。换做是她,她也会心动的。
一时冲昏头脑罢了,但凡冷静想想,赵维桢相信吕不韦能想通其中关键。
也许就是真正的历史上,吕不韦身边没有敢泼他一脸冷水的人。
“我其实不太明白。”
见他冷静下来,赵维桢出言时多少放缓了声线。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要比那烛火随风摇曳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赵维桢一面递出帕子一面开口“那晚你为何如此行事。”
即使赵维桢没说是哪晚,可吕不韦还是懂了。
吕不韦接过帕子,擦去脸上与颈间的水渍。
“不明白。”他问“还是不想明白”
“不明白。”
赵维桢强调道“我想不通你在怕什么。”
吕不韦“”
他没有笑。
烛火之下的吕不韦,大半面孔藏匿在阴影之中。没有了折射过来的光芒,那双清亮的眼睛近乎纯黑,极其摄人。
平日里他总在笑,笑得和气且谦逊,微弯的眼尾巧妙地点缀出他面上的无害,好像谁都能踩上一脚,谁都能轻蔑几分。
但当吕不韦不笑时,这细微下弯的眼尾就显现出深沉的意味。
他幸好没有笑。
没有摆出虚情假意的笑容,赵维桢才知道她与他是坦诚相对。
“一无所有时无所畏惧,”吕不韦若无其事地出言,表情近乎冷漠,“当家底越多的时候,就越怕赔个精光。到底是穷怕了吧。”
因而越发谨慎,越发贪婪,越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拢入怀中,越发的失去最初的目的与着眼未来的目光。
“维桢问我怕什么”
吕不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赵维桢的手腕处。那一杯水突然扬起,亦沾湿了她的衣袖。泅透的布料粘连于肌肤上,一截皓腕裸露在外。
最开始,吕不韦注意到的就是她这不过三寸的皮肤。
男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我不知道。”吕不韦罕见地诚实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世间有千万女人,但赵维桢就是赵维桢。吕不韦很清楚,若非她有野心、有能力,有着寻常女子比之不及的大胆和动机,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任何女子都有可能成为吕不韦的妻子,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可赵维桢,不管是不是他的夫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但与此同时,吕不韦也明白她永远也不会为自己摆布。他因此懊恼,愤怒,甚至尝试着逼她让步。
一方面因其不可控而受到吸引,一方面又欲图操纵。
截然相反的情绪交织于一处,精明如他,也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做。
他甚至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夫妻之情。
但吕不韦知道,想不明白也不能放手。
不管二人的纠葛因何而起,利益也好,婚姻也罢,哪怕是真情。一路走到现在,理智与情感如乱麻交织于一处,是断然不能直接撕扯开来的。
他承担不起失去这一切的后果。
权力、地位、资产,以及名声。所有的一切,倘若能凝聚成一处,它们定然会凝结成一个具体的人。
这个人就是赵维桢。
思绪至此,吕不韦一双眼眸垂了下去。
在抬视线时,烛光便照进他的眼底,即使没笑,也是意外地流露出几分真诚。
“是我昏头了。”
他不欲再谈,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正事上“河间十城我不会收。而维桢想以纸成书,送去中原各国,是个值得细细商讨的事情。”
赵维桢也不强迫他。
不收这十城,什么都行。赵维桢想了想“叫李斯出个方案吧,除却著书修史,能借此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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