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唯一的区别在于, 修真者打坐入定,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 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 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 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 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听话,坦率, 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 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 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 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 法器上百, 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 想完全整理好,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 正想做点什么补偿, 遂也没用灵力, 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舔吮。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尚不知道裴千越入魔的原因,风辞这会儿可不敢刺激他,只能乖乖放松身体。

    裴千越终于放弃了指尖那小片肌肤,他一手扣住风辞手腕,整个人重新压了上来。

    接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了风辞侧颈。

    两颗尖细的牙齿刺破皮肤,滚烫的鲜血涌出,被裴千越尽数舔去。

    风辞自问有几千年的见识,但也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面。

    他在心里暗骂裴千越不做人,大晚上穿件黑衣服坐在床头还不出声,这要是换个心理脆弱一些的,恐怕能当场被他吓死。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平静问“城主大人怎么在这里”

    “本座也想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语调冰冷,冷漠疏离,是熟悉的阴阳怪气。

    裴千越已经彻底清醒了。

    风辞和软萌可爱、意识不清的小蛇呆了好几天,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他这冷冰冰的样子。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审视一般。

    “本座先前已下令,除了萧却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临仙台。”许久,裴千越轻轻开口,“他为何放你进来”

    “可、可能是”风辞干笑一声,“可能是弟子特别会整理屋子吧。”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千越忽然一倾身,把风辞猛地压回柔软的床榻里。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近在咫尺。

    他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

    风辞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治好的人再气出个好歹来,果断认怂“弟子知错了。”

    “错”裴千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带半分情感,“你何错之有”

    风辞“弟子不该未经允许进入临仙台,不该翻看城主的经卷,不该偷用城主的浴池,更不该睡城主的床”

    裴千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连空气都停滞了。

    风辞努力在脑中搜刮着这些天除了玩蛇之外,还做过什么容易让这人生气的事。没等他想出来,裴千越先开口了。

    “你好像忘记第一次见面时,本座对你说过的话了。”裴千越的声音冰冷而隐忍,好像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那本座便再说一遍。”

    “别对本座说谎。”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回荡开。

    真奇怪。

    风辞在心里想,他未经允许闯进了临仙台,睡了他的床,甚至可能知道了他的秘密,可裴千越都不在乎。

    裴千越生气的点居然是,风辞有没有在他面前说谎。

    风辞道“弟子不敢欺瞒城主。”

    又是漫长的僵持。

    片刻后,裴千越忽然轻轻笑了下。

    那笑音非常低沉,落到风辞耳朵里有点发痒。接着,他松开了手,那道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裴千越道“具体原因本座会过问萧却,如果证实你说了半句谎言,本座一定会亲手处置你。”

    说完,他不再理会风辞,起身往外走。

    风辞“”

    这就放过他了

    居然没有把他从床上扔出去,脾气进步了啊小黑。

    风辞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人的阴晴不定。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捡起丢在一旁的外衣穿好,一边系衣带一边往外走。

    裴千越已经在外间的桌案前坐下。

    桌上还摊着半本尚未装订好的书册,是风辞白日里正在整理的那本。那时他意外刺激裴千越醒来,忙着去安抚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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