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凌乱而静谧, 唯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落在对方肩上, 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 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 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 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 厌恶到不愿想起,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 唯有这些, 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 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 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 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 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 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 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 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 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夜空中黑雾笼罩,不见星月。黑暗的树林里,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风辞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袍,衣摆隐有流光浮动,叫他整个人都仿佛从光中走来。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天命所向,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必须完成它,不惜一切。”

    “只有你可以。”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在须臾之间,风辞在一片湖泊前停下脚步。湖面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吹起他衣袂翻飞。

    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这片树林,也照亮了湖面上青年的倒影。

    清俊,冰冷,不染纤尘。

    那是风辞真正的模样。

    俊美的青年望向自己的倒影,唇角似乎扬了一下,眼底却无悲无喜。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他说“知道了,父亲。”

    风辞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事实上,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是很少主动入梦的,除非有人托梦。

    所以,风辞每次做梦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比如上一次天道托梦,让他看到了不久后即将毁灭的天地,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

    至于这次

    风辞抱着被子回忆了一下方才梦境的内容,眉梢微微蹙起。

    神神叨叨,不说人话。

    算了吧。

    反正如果真是天道要给他的重要预示,他却没能及时领悟,天道老爹还会给他第二次提示。

    十分人性化。

    风辞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理会,翻身坐起来。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冰冷俊美的容颜。

    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裴千越穿着一身几乎融于黑暗的玄色衣袍,微低着头,黑绸覆眼,看不清神情。

    他就这么静静坐在风辞床头,不知坐了多久。

    不得不说,还真是有点吓人的。

    非人异类,妖邪之物。

    承朝长老会说出这种话其实不奇怪。

    凌霄门建立之初,便是以降妖除魔立足于世。在这近千年间,他们手中斩杀的妖邪数不胜数,而在斩妖过程中牺牲的同门,自然也不在少数。

    凌霄门弟子,对妖有着天然的敌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观点哪怕到了这个时代,仍然尚未完全磨灭。

    甚至就连风辞,最早知道阆风城城主竟是一只蛇妖的时候,心中也曾有过偏见。

    不过后来得知这是自家小黑蛇,那点偏见便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是自家孩子,哪有嫌弃的道理。

    当然,更没有看着旁人嫌弃的道理。

    “承朝长老此言差矣。”

    风辞把手里的瓜子往水里一抛,引得池中锦鲤争抢“敌在暗我在明,仙盟查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线索,无常门这事如果不召集六门共同见证,要真出了岔子,责任岂非全要落在我们城主头上”

    承朝长老刚才就注意到了这没规没矩的阆风城弟子,不过他连裴千越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一名普通弟子。

    没想到这小少年敢出言反驳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风辞的话还没说完“还有那榕树根下的秘境,但凡六门中有人能制造出比我们城主更厉害的秘境,何至于他出手。你能吗”

    承朝长老“我”

    “你不能,我知道。”

    风辞又道“至于你说依靠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之法,这的确是大多灵妖精怪的修行法门,可这种修行方式必然影响道心,致杀性大发。承朝长老出身凌霄门,难道连这都不懂”

    “城主要真是这样修炼,他现在能坐在这里”风辞冷笑,“以无须有的罪名妄论仙盟盟主,你有证据吗”

    承朝长老被他这一连串问蒙了“你我”

    “你没有,我知道。”

    风辞起身走到石桌旁,稍稍倾身“妖是妖,邪是邪,相信承朝长老不会如此正邪不分。至于你说我们城主是非人异类,这倒是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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