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不妥, 出题和评判一体，不适合。”夏祈音摇头道，“我有个主意, 在场的姐姐们各出一题放入一个篮子，赵公子写十个词牌名放另一个篮子。赵公子从姐姐们的篮子里抽出三题, 柳先生从赵公子的篮子抽三个词牌。三个题目加三个词牌两人自行组合，词牌不得重复使用，如何”
盈夏犹豫道“抽题的是赵公子, 限制词牌名的还是他, 柳先生不是太吃亏了”
“哎赵公子防备你们偏心柳先生，那你们出题就当柳先生出的嘛且柳先生年长, 让一让赵公子这个后生也无妨。”夏祈音对柳先生甜笑道。
“这位小友深得吾心, 便如此吧”柳先生应道。
赵公子听了也觉得如此公平，欣然同意。
女伎们为了减轻串通之嫌, 分坐不同的桌上出题。夏祈音教她们用眉笔写，运笔要轻, 以减少作弊的可能。比赛尚未开始，女伎们已经认定了柳先生会赢, 果然按着夏祈音指点杜绝一切作弊的可能性。
待题目抽好, 柳先生和赵公子皆是提笔而就。李寻欢上前看了半阙, 便知两人皆是才思敏捷的才子。尤其是那位柳先生, 限制了命题和曲调，竟也妙得佳句。原觉得夏祈音胡闹，可看了柳先生半阙词，李寻欢就对这场比试有了浓厚兴趣。
大相国寺明日也可去, 三人并不赶时间, 夏祈音干脆点了酒菜上来。
盈夏姑娘要请客, 夏祈音笑着拒绝了“身为评判，若是让姐姐请客，岂非有受贿之嫌。”
李寻欢非常上道“我来会账”
李寻欢骨子里也是冒险家，本不是安分少年，素日皆因老李探花和大李探花管得严。别看他与夏祈音吵个不停，相互嫌弃，实际上李寻欢还是蛮喜欢和熊孩子出门的。熊孩子眼力非凡，总能让她寻到有趣的人，碰到有趣的事。
约定的一个时辰到了，夏祈音便让柳先生和赵公子自选三阙词放在一起评选。
夏祈音首先评了那首让李寻欢为之一亮的少年游，一本正经道“柳先生这首上阙写秋，下阙写人，虚实互应，全词情景相生。我们年轻人读一遍便觉得您是个有故事的人，若换个上年纪经历了风霜之人来读怕是免不得为之落泪。”
“有这么夸张吗”赵公子服气了。
“阿音说的太过简单了，要我说柳先生这阙词远不止如此”李寻欢方才读了一遍，已视柳先生为偶像，哪里容的人来批判，对着赵公子就是一顿狂喷。
夏祈音又取了赵公子的一阙词来读，这首词上阙写美人柔荑，下阙叹红颜未老，容颜先失“读了三遍，唯有一个想法，何不食肉糜美人未老先枯萎，当然是因为生活困苦了。”
赵公子尚未辩驳，女伎们便笑成了一团。
夏祈音又再评柳先生之词“这首是写给在场的某位姐姐的吧看似平淡无华的白描手法却将姐姐惦念情郎的柔情层层展现”
女伎们本担心小少年小姑娘不懂她们男神的词，没想到竟是知音，一个个看着夏祈音眼睛都亮了。
“你一小不点知道什么是情郎，还柔情媚俗之词罢了”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注1哪是我不懂，我看是你不懂吧所谓大俗即大雅，谁规定贵人的感情是情，歌伎姐姐们的感情就不是情了爱情、亲情、友情诸种皆有相通之处，我小孩子不懂爱情，却懂思亲思友之情。倒是你，你懂亲情、友情、爱情吗”
不待赵公子辩驳，夏祈音又道“血亲多不表示懂亲情，没准是尔虞我诈呢女人多不表示懂爱情，或许后宅真斗着呢友情看你这样子肯定没朋友”
赵公子面皮涨红“谁说我不懂爱情，世上爱我的女人数不胜数。”
“不说许多女人爱你是不是事实，就算有，也是人家爱你，不是你爱人家。”
赵公子看到一旁的李师师，大喊道“我爱师师”
“你说李师师姐姐吗”夏祈音吃惊道，“据我所知师师姐姐并非官伎，可以赎身。看你这身打扮，想来也是富贵人家，爱她为何不为她赎身迎娶为正妻呢”
“她是伎女，岂可为人正妻”赵公子下意识反驳道。
赵公子此言，众女意料之中并未生气，可笑容却淡了几分。
“你的爱真廉价”夏祈音耸耸肩道，“汉武帝初遇卫子夫，卫子夫不过平阳公主府讴者，武帝一样迎入宫，立为皇后；李靖初见红拂女，红佛不过杨素府上家伎，李靖一样娶为正室；先帝遇到太后时，太后只是卖艺人的小妾，先帝还不是让太后母仪天下。你家何等人家，比汉武帝和先帝门槛都高不成”
眼看堵得赵公子说不出话，夏祈音继续道“诸位姐姐个个貌若天仙，怕是素日喊着爱你们的人数不胜数。但什么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把戏，苦衷十有八九全靠瞎编。真爱你，就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早就为你赎身了。哪怕不能娶为正室，至少也会想法子让你从良，而不是让你们继续留在烟花之地。”
柳先生和众女听了皆是点头不已，夏祈音便继续点评诗词。
柳先生与赵公子词作水平本就有差距，加上夏祈音甚是会抓重点，将柳先生的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将赵公子贬的一无是处，越发显得两人天上地下了。
李寻欢怕赵公子被气出个好歹，于心不忍，便找个切入点想要夸他一夸“赵公子这字是自创的吧笔记痩劲，自成一格，颇有特点。”
瘦金体乃是赵公子得意之作，在家研究多时，就是要等一合适时机推出。听到李寻欢之言，赵公子怒气稍减，觉得总算还有识货之人。
殊不知在他写词牌时，夏祈音就注意到了他的字。天变后，听说过蔡京、傅宗书等，却不曾听说过赵佶，原以为他被蝴蝶掉了。没想到是在世界融合时，气运没有敌过当今，被修正了记忆变成了宗室王爷。
“也就瞧着新奇，太小家子气了些，不符合我大宋大国气度注2。仿佛那瘦成人干的美人，一丝韵味都没有。”
瘦金体是赵佶首创，在本朝尚未得到大众认可。他现在是端王又不是官家，少了皇帝滤镜，人类对新鲜事物本就容易持否定态度，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得到大家的认可。
女伎们凑上来一看，也一致表示端王殿下的字太丑了。我大宋乃是中国，就该有大国气度，这字写得瘦巴巴，过于小家子气了。赵佶能怎么办，他能说大宋不是大国不成
听到自己的心血被贬斥，偏偏还扯上什么大国气度，赵佶鼻子都气歪了“说得头头是道，你倒是写几个字来看看就怕连笔都拿不稳。”
“让我也写啊，那多不好意思啊”夏祈音提笔就写，嘴上犹谦虚道，“我年纪小，写得不好，大家别笑话。”
夏祈音以隶书写了一首唐朝诗人李益的塞下曲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注3。这首诗就是嘲讽赵佶贪生怕死的，可惜赵佶大概不会懂，只能她一个人明白其中深意了。
“就这”赵佶不屑道。
“小姑娘这手隶书浑厚大气，笔力不弱于表哥。待到了表哥的年龄，未必不能胜表哥一筹。”却见一人面如冠玉，一身锦衣，手执折扇缓步而入。
此人一出现，夏祈音的目光就下意识落到了他那双保养极好的手上，心道这人必是练的手上功夫，江湖中少说也是二流高手，绝非无名之辈。
夏祈音思忖间，此人已经走到面前，先于柳先生作揖道“在下楚相玉，久仰柳先生之名。”
“你这久仰不诚心，天下谁人不识柳公。”夏祈音当下嘲讽道。
这位柳先生自然就是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夏祈音与赵佶说她今日头一回见柳永不假，但没说的是她进门就判断出柳先生是柳永了。
在场的女伎囊括了京师大半红牌女伎，柳先生看着比赵公子落魄不止一点半点，偏偏女伎略过通身富贵的赵公子追捧一位落魄老叟，岂非显而易见世上能够被所有女伎追捧的除了柳永还能有谁
要知道李师师、盈夏这些红牌，若非什么盛会，纵然你有钱又有身份，一次也只能请来一两人，想要将这些人请到一桌，简直是自找不快。可天下间偏有一个柳三变能够让姑娘们放下芥蒂，争相捧着，狂热不下于后世粉丝追顶流爱豆。
赵佶是天子时，李师师就喜爱才子多过皇帝，对他多有敷衍。若非赵佶没了天子光环，李师师断然不敢直接站柳永，以免给偶像招祸。
可见人的际遇是多么奇妙啊青楼天子降级为青楼王爷这个发展，夏祈音太喜欢了。
至于柳永，此刻又是另一番心情，想当年他在春闱中被先帝斥“属辞浮糜”将之戳落。到了当今好词却偏好儒雅，斥柳永的词多为艳词。
夏祈音方才通篇的柳永写词好写词妙写的呱呱叫，又将与官家一样好雅的赵佶贬的一无是处。这番强烈对比，柳永心中翻译一下就是先帝和官家懂得屁，就会写些无病呻吟佶屈聱牙的东西。哪有柳永先生能与底层百姓共情，写得这般情真意切的好词
饶是常年被女伎们捧在手心的柳三变，也被夏祈音夸得飘然若仙。恍然大悟，原来我是对的，我竟然是对的，嗯，想要再填词三百首。正处于天下再没有比这位小友懂他状态下的柳永，听到楚相玉的客套话，心中完全没有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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