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当贵妃(七)

    顾然一路风尘仆仆, 抵达京城后第一时间便见到了裴父,地点不是在太师府,而是另一处宅院。

    她先是行了一礼, “裴照见过太师。”

    “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裴太师看似严肃,但细听之下并没有多少怒气。他知道放女儿离家自由,但没想到她会如雏鹰展翅, 越发野得没边了。

    顾然眸光明亮,唇角微弯, 笑意亲近而不狎昵,“父亲和裴家在这,我怎么能不回来。”

    三年时光飞逝,足以令一个原本娇养在深闺中的豆蔻少女脱胎换骨, 经过世事历练, 论容貌骨相气质, 只怕是原来最亲近的侍女恐怕也认不出裴兰昭了。

    少年眉目雅致清秀, 如芝兰玉树般,更多了一些历经风霜的深沉,还有无所惧的锐利锋芒。

    听到传信说裴兰昭去西域的时候,着实令多年来身居高位又万事处变不惊的裴太师也变了脸色。

    西域之地天高地寒, 出关后途中也会经过大周的强敌北狄,还有突厥, 吐蕃等地方, 一路上可谓是危险重重。更别说她只带上了几个人,就是带上一千精兵甲卫, 也不可能完全确保安全。

    之后裴太师私下里派出了不少人手去追寻, 还下令给边城都护府中的亲信将领。

    直到顾然安然无恙回来, 裴太师才放下心来, 刚想传信狠狠处罚一顿,就得知了汗血宝马和棉花的事。

    这下裴太师也顾不得训斥女儿了,若不是他身为一朝太师还需要坐镇中枢,裴太师都恨不得立马赶过去看了。

    良马,永远是这个时代极为重要不可或缺的军需物资,而且还很大地影响着一场战争的胜败。

    就拿裴太师在辅政之初,北狄来势汹汹,最终因为裴太师运筹帷幄,以少胜多以奇制胜地大败敌军,成功震慑了诸边异族国家,也成为他此生累累功绩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对于裴太师来说,什么以少胜多,以奇制胜,说白了就是一个险字。

    若是当时大周兵强马壮,国力雄厚,还需要靠他取巧设计分裂北狄内部造成大乱以取得胜利么,还不如大军压阵,直接横推过去,一个不服就是干。

    制约大周军事方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良马数量稀少。

    中原地带自古少产良马,不然也不会有那句千里马的谚语了。

    马匹的驮重能力和行军耐力弱,也就意味着即便与异族交锋胜利,也难以追击,所以常是强盛的异族北下侵扰边塞,而少有中原军队往北追击,能守卫住疆域边境已是不容易了。

    而北方和西北游牧民族地区都出良马,尤其以西域的马最为优良。

    但是北方异族部落也有聪明人,意识到良马对中原政权军事实力增长的重要性时,便共约不以马与中原交易。更是隔绝了中原与西域之间的贸易,不让西域的上等马种流入中原。

    在大周太宗皇帝时期,曾有商人献上一匹千辛万苦从西域得来的汗血宝马,便得太宗皇帝大喜,赐爵位以及万金。

    可惜当时仅此一匹,而且可能是不适合中原的气候水土,那匹宝马养在御林苑中不到半年便病死了,还惹得太宗皇帝哀叹不已。

    而这次,顾然不仅带回了数量相当多的汗血宝马,还在西域诸国的眼皮子底下学到了培育良马的技术。

    这怎能不让裴太师大喜。

    虽然心中无比骄傲,但裴太师仍旧板着脸训斥女儿道,“你也读了不少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哪怕类似的话在传到边城的信中说了不下十遍,但再见到真人时,裴太师还是忍不住严厉训导,虽说良马和棉花皆是有利于大周江山之物,但压上他亲生骨肉的生死,裴太师还是不舍得的。

    顾然一副知错就改的诚恳态度道,“让父亲担心了。”

    以裴太师这种屹立朝堂多年不倒的老狐狸,一眼就看出她这话说的真心,但能不能做到就不一定了。

    裴太师沉吟道,“这次回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不仅是为了防止女儿再将自己置于险恶之地,裴太师也是想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

    顾然眨了眨眼,问道“那我的那些产业呢怎么处理”

    若说西域之行,是顾然一时兴起就跑出关外去了,那么她真正干的事就是搞商业发家致富了。

    便是这经商一道,这也超出了裴太师的预料,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顾然甚至没有动用裴家的银钱和商铺产业。仅以那十万两黄金为原始资金,短短三年时间就在江南迅速崛起。

    尤其在打通西域贸易之后,更上一层楼,所经营的产业如雪球越滚越大,竟然都不输于数代豪富的鄢陵梁氏了。

    若是只有自己一人,顾然可能还会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吞下市场。但背后有裴太师这个亲爹当靠山,顾然几乎是放开手脚,大展雄图了。

    连裴太师看了手下人的详细汇报,都觉得自己小觑了女儿的经营手腕。

    顾然光是将现代的几个创新营销模式搬过来,就足够玩出花来了,女子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读书人的笔墨纸砚等等,哪个不能赚钱,再加上各种资本运转,若是再给顾然五到十年的发展,便是对周边小国发动一场经济贸易战争都够了。

    虽知晓顾然如今的庞大身家,裴父仍毫不犹豫道,“既然是你赚的,自然是归你的,与裴家无关,谁若是敢沾一下,你只管剁了他的爪子。”

    顾然微微一笑,在古代,女子是没有私产这种说法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可不是简简单单说的,哪怕顾然挣下来偌大的产业,只要裴父一句话,便可以收回到裴氏一族内。

    说到底,顾然也是仗着裴父对她的真心疼爱,才敢试探一下。

    随后父女二人又谈了一下良马和棉花的相关事宜,

    顾然一年前带回来的汗血宝马大部分都上交给了裴太师,只留下了四五匹用于试验培育良马技术。

    作为四世三公之家,裴氏本就有不少关外的马场,还有祖田,正是方便了顾然培育良马和种植棉花。

    那时尽管不知她所学到的技术是真是假,又是否可以用于中原自主产出良马来,还有棉花的效用,但裴太师仍然给予了全然的信任,任其施为,还加派了许多人手,将进行实验的马场和田地重重保护了起来,没有露出一丝风声来。

    如今就是献上成绩的时候了。

    “太师所言可是真的”

    连皇帝李景翎都惊讶得从龙椅上走了下来,西域天山的汗血宝马还有养马技术,高昌国的棉花,这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可思议呢。

    但作为一国天子,绝不会不知道这两样的重要性,堪为国之利器。

    裴太师在殿上道,“第一批棉花已然成熟,其中一半已经缝制成棉衣棉被等物送来京城。”

    在顾然进京的时候,还有一应参与种植棉花的匠人农户,尤其是培养战马的人手也都被严加看管保护了起来,前者自然是推广提下所用,而后者则是朝廷机密。

    户部尚书也上前道,“回陛下,那棉制衣物确实有御寒之效,而且不仅可以用于民间,还可以用于军中,以慰边关将士冬日之寒。”

    就连皇帝也听人说过,边关冷得连石头都能冻裂,每年都有不少士兵冻伤致病致死。

    更不用说传自西域的优良马种培育技术,要知道大周现如今想获得良马的方式,唯有互市、献赠和战争等途径。不说战事的劳民伤财,前二者北方异族都是严格控制数量,甚至送卖阉割过的良马,好不让大周占到多少便宜。

    在大周的军营中,永远是良马数量比将士少。

    可一旦大周能够效仿西域培养出属于自己的良马,便再也不用在这点上受制于人了。

    说不定还能在他这一朝开疆拓土,完成太宗皇帝未竟之功业。

    皇帝李景翎越想越兴奋,大喜过望,“究竟是何人立下如此大功朕要重重赏他。”

    裴太师悠悠道,“此人名为裴照,乃我族中子侄,因去岁随西域商队出关,机缘巧合之下将这些带了回来,后花费时间悉心照料培育,才有这番成果。”

    此话一出,百官皆瞩目不已,便是皇帝听见是裴太师的族人所立下的功劳,也不禁怔了怔。

    说是机缘巧合,但想想北方异族的重重封锁,西域之地的戈壁沙漠,沙匪盗贼蛇虫鼠蚁,何其凶险,便是通行的商旅也多是九死一生,由此就知道,能将这些珍贵之物带回来的人,智谋手腕能力何等不凡。

    立刻有朝臣进言道,“陛下,裴家有此英才,合该重赏。”

    “是啊,棉花可广收天下民心,良马于我大周战事至关重要,如此功勋,便是封侯也不为过。”

    这位说话的官员乃是出自裴太师门下,

    皇帝眼角跳了挑,方才初闻棉花和良马的欢喜下去不少,大周的爵位素来分五等,公侯伯子男,这一下就到了第二等爵位,尤其此人是还是裴太师的至亲族人,皇帝不免心情复杂。

    说起来李景翎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气来,裴太师位高权重,不但握有天下权柄,连人才也皆入他门下,影响力遍布朝野。

    比方说三年前的新科状元谢远臣一入朝堂,就在税制改革上做出了功绩,是少有的顶尖杰出人才,连他都忍不住眼馋了,这三年来,他也有努力发展在朝堂上属于自己的势力,甚至专门从寒门中挑选,可惜全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谢远臣。

    如今不止有一个谢远臣,裴氏一族还出了个这般厉害的年轻后辈。

    “这会不会封得太高了。”皇帝试探着问道,“听裴太师所说,那裴照尚且年轻,不妨缓加勋爵,广赐钱帛。””

    另有人直言不讳道,“太宗皇帝之时曾有先例,文泰三十九年,有商人献上一匹汗血宝马,太宗封其为庆安伯。现在裴照此人带给我大周的不止是一匹汗血宝马,而是未来成千上万,甚至数之不尽的良马,不亚于数场重要大战的胜利,还有进献棉花之功,其功于社稷,堪配侯爵。”

    虽说当时正逢太宗皇帝六十大寿,汗血宝马在晚年好大喜功的太宗眼中更胜过其他万千吉祥贺礼,龙颜大悦之下如此厚赏也不奇怪了。但这毕竟有先例之鉴,当今皇帝亦是太宗皇帝之后,总不好与其行为相悖。

    裴太师没有说话,不代表他不想让裴照封侯,他奉公无私是一方面,真正属于裴照的功劳,也不会让人抹灭。

    “不如诸位大臣待良马和棉花之事安排好,再行商议如何重重封赏。”皇帝最后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朝议。

    “恭喜裴太师,裴氏有如此青年才俊,后继有人也。”

    下朝之后,众臣们主动凑到裴太师身边,连连贺喜道。“小小年纪便能立下如此大功,当真是少年英杰。”

    裴太师含笑不语,全盘接下了众人的称赞。

    事实上,若是立下此大功的人并非裴太师的子侄,虽然也肯定会重重封赏,但绝不会是几乎众望所归之势的推举授爵封侯,朝堂上多的是锦上添花的人。

    哪怕有其他心思的官员势力,也不会当众反驳,免得与裴太师为敌。

    被裴太师穿小鞋的官员最好的下场,也只是到琼州之地吃土而已。

    只是左相等人忍不住叹息,原以为裴氏一族子孙皆是不成器的,连裴太师的两个嫡亲儿子,也都没什么出息,整日飞鸟遛狗游手好闲,在裴太师的庇护下混吃等死。待裴太师百年之后,裴氏衰败成为定局,他们这些家族也将代替裴家成为大周第一勋贵。

    万万没想到,裴氏一族里居然又出了位人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勋,再者有裴太师照应,在朝堂上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以后裴家也不算无人了。

    而另一边朝政结束后,皇帝李景翎回到后宫,身边内侍官问道,“陛下,你之前答应了姚贵妃,今日去她宫中一同用膳。”

    李景翎本来下意识想要点头,但想起朝堂上的事,忽又改口道,“还是去皇后的未央宫吧,你让人去贵妃那里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苏皇后在两年前终于结束了清修祈福回宫,

    然而她在宫中的生活并不太平,后宫权柄早已被高位妃嫔牢牢把持在手中,难以夺回,而且贵淑贤德四妃对她的皇后位置依旧是虎视眈眈。苏皇后多番受苦受难,好不容易历经鬼门关生下一个皇子,却也因此缠绵病榻。

    李景翎倒是第一时间封了这个嫡出儿子为太子,在旁人眼里也是情深意重,但这大半年来不是风寒就是落水的,几次险些夭折,好好的稚子也是体弱多病。

    自从苏皇后生下太子,未央宫就始终药味弥漫不散。

    苏皇后缠绵病榻,皇帝除了能常来看她,却也不便留宿未央宫。近一年来宫中最受宠的是姚贵妃和玉昭仪,一个是左相之女,一个是王家嫡女。

    偏生她们背后的家族正当初与苏母被逼自杀一案有着扯不清关系的人,但又是朝堂仅次于裴太师的官员势力。

    苏皇后嘴上不怪皇帝这样的态度,但心底却是渐渐冷了的。

    现在听李景翎难得来一次未央宫,还同她说起朝堂上的事,不过是只能对她倒倒苦水,表现对裴太师的忌惮罢了。这些话他却不能在其他妃嫔那里说的,不然立马能传到裴太师耳中。

    毕竟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依旧以裴太师为首。

    李景翎皱着眉头叹道,“裴家不仅有裴太师,现下又出了个功可封侯的裴家子”

    苏皇后心下苦笑,淡淡道,“陛下可是后悔了当初没有纳裴氏女入宫”

    李景翎被这话噎了一下,顿了顿道,“梓潼多心了。”

    至于有没有这个念头在心头闪过,皇帝也不会说出来。

    这三年来在前朝受尽各方掣肘,天下大事都得裴太师先过目给出处理意见,他这个皇帝如同坐在龙椅上的吉祥物,另外后宫的事情也消磨了李景翎太多的心神精力。

    苏皇后虽然性子温柔又聪慧坚韧,但终究压不下后宫中家世背景雄厚,又与前朝有诸多牵连的众位高位妃嫔,她这个后宫之主空有其名却无其实。

    皇帝李景翎也有些后悔了,当初百般抵触让裴太师之女入宫的事,若裴氏女在后宫之中,不仅能压得住其他妃嫔,也能让他不至于这么忌惮裴太师还有裴家。

    现下便是再想行此举也不可能了,听闻那位裴氏女在河东族地养病已有几年时光了,一直不见好转,未有接回京城,李景翎也不可能提出让其入宫的话来。

    裴照这下可谓是一朝成名天下知,

    出身为裴太师的同族子侄,父母双亡,并无兄弟姐妹,虽未正经参加过科考,且因家境落魄经商,却通过在关外西域之地走商,带回来了珍贵的良马培育技术还有棉花,仅凭这两样功劳足以令朝廷对其授官封爵了。

    所以即便李景翎再郁闷,这封赏还是得定下来。

    不过他用了点心机,虽同意了群臣商议的封侯之事,但却以尚且年轻为由压下了对裴照的授官,空有爵位虚名却无实际官职。

    裴太师也不计较皇帝的这点小心思,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因为不久后裴太师让裴照直接做了他手下文书,身为太师执掌中书署,裴太师是完全可以个人征召官吏的,不然他也不会吸引天下人才,门下三千清客幕僚。

    而裴照身有列侯爵位,却只是当个小小文书,看似身份降了,但其中含义却深不可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太师这是要将这少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当做家族后辈培养了。

    未及弱冠之龄,便以有功于社稷而封侯,还受裴太师看重,这前程简直是一片光明啊。

    朝廷赐下来不少钱帛,但裴照所居的宅院府邸,却是裴太师一手安排妥当的,旁人思及他与裴太师的关系也就理解了。

    京城不少人想要接触或拜会这位新出炉的裴小侯爷时,却得知他不在府上,已经去太师府了。

    太师府内院,

    裴夫人早已从裴太师那里得知这位裴家族侄会来拜访,又听闻对方立下大功颇得裴太师关照,甚至在朝堂上助其封侯,对待一个族内子侄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好,裴夫人心下难免有些不快。

    但对方既然登门拜访,又是裴氏族人,朝廷亲封的侯爵,裴夫人也不会太过冷脸失礼,作为长辈体面待客便是了。

    “裴照见过太师,裴夫人。”

    当那十七八岁的少年立于堂中,雅致清隽,作揖行礼如行云流水般,让人一见心喜,裴夫人的态度忍不住变好了许多,

    “无需称呼我为裴夫人,叫我伯母就好了。”裴夫人笑得十分和蔼,还问他过往家事,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她。听闻他孤身一人,更是颇为怜惜。

    裴太师将裴照这一身份做得天衣无缝,顾然也是对答如流,只是在当着裴夫人的面,说自己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时不免心虚了一下,眼角余光瞥向裴太师,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顾然不禁暗叹一声,不愧是堂堂太师,对自己也够狠的。

    众人还一起用了午膳,整个拜会过程下来,裴夫人待顾然都意外的亲近,一片其乐融融。

    而随后私下里裴夫人秀眉蹙起,对裴太师道,“我怎么觉得他有些眼熟,心里更是说不上来的亲近喜欢。”

    许是血浓于水,又是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哪怕性别容貌气质已然大变,裴夫人仍然忍不住对裴照生出好感来。

    “他虽出了五服,但其祖父也曾是裴氏嫡支,与我这一脉血缘相近,你看着样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裴太师很轻易地就将裴夫人忽悠过去了,至于裴大郎和裴二郎更是丝毫没有发觉,这刚刚因功封侯的少年英才,正是他们的幼妹裴兰昭。

    而且因为裴太师明晃晃表现出来对裴照的看重,他们的态度也十分友好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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