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 苏燕被照顾她的婆母带回了长安。
她的父亲是长安军器监,母亲曾是舞坊中的舞姬,带着她独自生活了三年, 后因比不过舞坊更年轻更为身姿窈窕的女子, 渐渐地失去了生计, 迫于无奈带着苏燕投靠她父亲。苏燕八岁的时候,阿娘就被夫人挤兑到跳了井,留下苏燕孤零零的不招人待见。父亲子嗣多, 总疑心苏燕不是亲生,并不亲近她,夫人便将苏燕及一个先天腿脚不便利的庶子送去了上洛郡的老宅子。
大抵是父亲没什么子孙福, 前年大疫, 十来个孩子接连夭折,只剩下苏燕与他长安的两儿一女。
苏燕一直到十六岁才被父亲重新想起来,琢磨着她有几分姿色,日后嫁出去笼络上面的王公贵族也是好事。
苏燕还当是父亲终于想起了她,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心里还喜滋滋的。
她脚步轻快,时不时瞧一眼长安的街坊摊贩,听着车马人流的喧闹声,只觉得连头顶的云和路边的树都好看。
只可惜等她到了, 府里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侍人们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本来看她相貌还算不错,但只听她一开口, 话里都是尚未退去的古怪乡音, 顿时有人便忍不住窃笑了。
苏燕到了府里, 一直没能等到父亲和夫人来看她一眼, 而府里的两个兄弟则带着她的长姐,像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儿似的来打量她,话里都是掩不住的轻蔑。
她和那个庶子都被丢在上洛,只粗浅地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吃穿都没人关心,更何况是教他们诗书礼仪,苏燕的兄弟病得将死,父亲也不曾有过一封书信,最后凄冷地死在了上洛,连坟头都小得可怜。
苏燕被接回了府,等了好几日,父亲终于带着夫人来看了她一眼,却仅仅是扫了眼她的脸和身段,像是在看一件器具,而后点头对夫人说“瞧着还有几分姿色”
夫人看她的眼神就轻蔑多了,讥讽道“可惜是个粗鄙的,上不得什么台面,要找个婆母教养些时日,以免出去丢了脸面。”
苏燕在回来之前,即便再埋怨这个生父,心底也仍是忍不住生出点期冀,盼着他还念着她这个女儿,不让她也孤零零地死了,接她回来兴许还念着她。可苏燕也不是傻子,府内人的冷眼与不加掩饰的轻蔑,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个府里没会人真心待她好。
苏燕接受的很快,兴许是期望本就不多,倒也没有太伤心难过。府里给她新鲜的吃食和像样的衣裳,没过几日听闻林氏的嫡女过生辰,届时权贵云集,秦王也会去。父亲让苏燕打扮了一番,让她跟在长姐身后一同去,临走前夫人反复提醒她谨言慎行,没有允许不要轻易开口,唯恐她言语粗鄙冲撞了贵人。
林氏嫡女过生辰过生辰,身为太子,徐墨怀多少要给些面子,毕竟他有择选林氏女做太子妃的意思。如今朝局不稳,笼络世家对他有利,以免日后秦王生事,带来的麻烦恐会难以平息。
马车即将到林府的时候,薛奉试探性地朝马车内唤了几声,叫醒了小憩中的徐墨怀。
徐墨怀坐直身子,叹了口气,应道“贺礼带了吗”
下马车的时候,他心底又忍不住回想起夜里做的怪梦。
他自小有头痛的毛病,喝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每逢夜里发作,必要疼得他辗转难眠,时常睁眼到天明。而一到病发,他四周便见不得活物,必要将自己关在殿内独自熬过去,从前倒是有医师和宫婢照看,总是被他暴戾躁怒的模样吓到,最后弄得一身伤离开。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失控的一面,自此后也都不叫人守着了。
徐墨怀本以为日后都要受这折磨,只是不记得从何时起头痛的毛病竟少了许多,只是夜里多梦,总会梦到一个女人在与他说话。梦中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他能感受女子冰凉的发丝拂过指尖,感受她温热的掌心,醒来后却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他本不信鬼神,但此事离奇,后来还是暗中寻了方士解惑,仍然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做梦总好过头痛欲裂带来的痛苦,或许也是因此,他并不排斥这些杂乱无序的古怪梦境。
只是昨夜,徐墨怀又梦到了那个女子,梦里的场景让他难以启齿,回想起来的时候,仿佛手中还能触碰到一片滑腻温软。
太子到了林府,宾客纷纷赶来迎接。
苏燕与长姐是女眷,在另一处的庭中得知太子来了,立刻好奇地回头张望,长姐不留情地讥讽她“与你有什么干系,太子是冲着林娘子来的,哪里会看到你。”
苏燕毫不在意,小声道“我不过是想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哪里会痴心妄想,长姐多想了。”
听到苏燕并不熟练的官话,长姐又讥笑两声,不再理会她。
苏燕留在长姐身边,时不时就要被嘲笑两句,约莫是嫌她给她丢了脸,长姐毫不客气地驱赶道“你去找我阿娘,莫要来碍我的眼。”
苏燕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要走,她只想找个僻静处坐着,等酒宴散了再跟着回府。
回到长安后,苏燕本就不多的期冀彻底消散了。她并不傻,自然清楚父亲让她回来不是良心发现,只不过是想将她当做个物件似的送人,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回来。
苏燕挑了个僻静处坐了一小会儿,直到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竹林后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来。
“你就是苏家的小娘子”男子身材瘦削,眼睛细小狭长,看向苏燕的目光轻佻到让她浑身不适。
徐墨怀不过是来看上一眼,并不会真的在林府与人宴饮,临走前他特意避开了喧闹处,以免又要听人说些大同小异的奉承话。只是不曾想正好瞧见了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受罚,奉阳侯拿帕子捂着额头,气愤地指着她说些什么。
“苏燕,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侯爷赔罪”
苏燕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府邸,她还以为遇上的人读过书学过礼仪,应当不会做出下流的行径,谁知这人喝了酒,言语冒犯不说,还企图轻薄她,如今反而要她赔礼。
苏燕也十分气愤,无论如何责骂,都不肯低头赔罪,反用市井中粗俗的骂人话羞辱奉阳侯,气得他面色涨红,说话都不顺畅了,指着她的手都抖个不停“你个下贱村妇,我我要砍了你”
苏燕几年来没人管教,却也知晓要护着自己,不能任人欺负的道理,那人要轻薄她,她才还手捡了石头去砸,此刻她脖子上还有掐红的指印,手掌也在推搡的时候擦破了,偏偏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徐墨怀瞥了两眼,看到地上跪着的女子,脚步忽然一顿,又多看了两眼,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来。
“听着似乎是赵获的女儿”
“殿下要帮她吗”
他没有多余的好心,去搭救一个于他无用的人。何况赵获如今是军器监,一直铆足了心思讨好秦王,他迟早要除掉这个人,赵家的女儿与他有什么干系。如今虽看到了,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很快又面色如常道“我们走。”
令徐墨怀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他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梦中,玉藕似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黑发如缎在女子身下铺开,映着她白腻的肌肤,让他几近失控。直到醒来后,那些破碎的哭吟与喘息声似乎还在耳边。
徐墨怀的寝殿一片漆黑,身上泛了层细密的凉汗,身体异样的感受仍未消退。他起身静坐,扶着额头,面对空荡荡的内殿,此刻除了孤寂以外,他更多的是不解。
这次他看清了梦中人的脸。
徐墨怀烦躁地叹了口气。“为何会是她”
得罪了奉阳侯以后,苏燕回到府中被狠狠训斥,父亲毫不留情地让人打了她一顿板子。
而后奉阳侯依旧不肯罢休,又要求纳苏燕为妾,挑个日子送到侯府去。
赵获也不大情愿,他当日与秦王说起此女儿,本意是拿苏燕去讨好秦王,谁知奉阳侯留了心,会特意去寻她。奉阳侯好女色,又有各种令人不齿的怪癖,平康坊的娘子们都不待见他,时常是任他出手阔绰也找借口推却。
既然秦王对苏燕无意,赵获便不好再为了一个私生女去得罪奉阳侯,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日后也好卖个人情。
苏燕得知此事后,夫人还来假意恭喜,骗她去给奉阳侯做妾是什么天大的好事。苏燕明面上应下了,装出高兴的模样,转头便趁人不注意逃出了府。
苏燕担心中途被捉住,特意绕开了官道,走的是小路。等她回了上洛郡,至少还有当地好心的东家收留,不逼着她给无耻之徒当玩物。
走了整整两日,苏燕估摸着出城有段距离了,也不再提心吊胆,随意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的野草又长又密,几乎要漫过她的小腿,路边还长着许多芦苇,恰好用来乘凉。
苏燕咬着手里又冷又硬的干饼,心里骂了自己没良心的父亲几百遍。忽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是一个男人的呻吟,她吓得一抖,连忙站起身四处看了看。
这一下虽说什么也没寻到,苏燕心底却忍不住紧张起来,又走了几步小心地查看,终于不远处芦苇旁的大石后看到了一片玄色衣角。
她没敢再靠近,只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那料子上还有暗纹,连袍边都滚着金线,显然不是什么山野间的百姓。
对方气息微弱,似乎是强撑着才回答了她的话,苏燕没听清,只好走近了些。
男子撑着身子,艰难地仰头去看苏燕,看清她的脸后,面上显然有片刻的微怔,似乎是认得她。
苏燕也看到了他的脸,竟是一个十分年轻且高大的男子,即便面上有脏污的血和泥污,依旧没能遮掩住他的英俊。
“你是苏燕吧”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这使得他看着更为凄惨可怜了。
“我是你的堂兄,上一回在林娘子的生辰宴,我见过你,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话。”
苏燕皱起眉,立刻戒备了起来。
她现在可是要离开长安,若是这堂兄长得好却心肠毒,帮着她父亲把她送回去可算是完了。
看到苏燕犹豫不答,徐墨怀的心沉了沉,嗓音艰涩地试探道“你此番要走,可是与奉阳侯有关”
见苏燕眼前一亮,徐墨怀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我北上遇到了流匪,这才沦落至此,你若帮我一次,待回了长安,我定会护着你,不教你受人欺负。”
然而他说完这些,苏燕仍是没有回答,连他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来的是谁不好,偏偏是赵获的女儿,何人不知赵获是秦王一派,难料此次刺杀便有他一份。
然而此处荒郊野岭,两日才见到了这么一个活人,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女子身上。
等他又要出言诱哄的时候,苏燕却抱着自己的包袱,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日光照得她发丝都在发亮,一双眸子莹润如山泉,映出了徐墨怀的身影。
“你不会骗我吧”
他愣了一下,随后含笑答道“自然不会。”
等他得救,索性杀了她,以免日后生出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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