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大雪连下几日,终于碰上了个好天气。

    这日一早,安琳琅从屋里出来,方家静悄悄的。院子里已经被收拾过,没瞧见人,她在井边拿个盆便去了后厨。灶上的火刚熄,锅里闷着红薯粥。清甜的味道透过盖子传出来,安琳琅上前揭了锅盖,里头闷着一碟酱菜和四五个白胖的馍。老两口也没用饭,估计有什么事出去了。

    古代的大灶两边都是埋有吊罐的。安琳琅小时候也见过,爷爷时常会闷些水。方家是两锅的灶台,吊罐也有两个。她拿了个瓢,从中取了些热水去洗漱。

    走了两步,往掌心哈了一口气。

    安琳琅“”味道熏得她差点都吐了。

    果然穷能治百病,她难以拔除的洁癖到了古代居然无药自愈了。安琳琅苦笑一声。

    原主的牙齿还算干净,安家娇养的嫡女自然养得精细。不过几个月没仔细洗漱过,安琳琅洁了三遍牙,连哈好几口气,确定没有臭味了才安心。

    院门口传来了动静。是老夫妇俩回来了,两人一大早去附近的山上捡柴砍柴。

    家里养了一个身子虚弱的病秧子,冬日里断不了柴火。每日一大早,老夫妻俩去后山捡柴火。瞧见安琳琅在门口站着,背着厚厚一捆柴火的老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方婆子跟在后头扶,老远瞥见安琳琅就说了一句“大冷天怎么在外头站着”

    方老汉腿瘸,他走得一高一低的,背后的柴火跟着一上一下。虽然腿脚不便,但他走得不慢“快些进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身子没好透就别再外头见了风。一会儿你娘得去镇上王员外家做席面,你若无事可做就随你娘去后厨,今日玉哥儿的药就让你看。”

    安琳琅知道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汤药一日三餐断不了,于是点点头。

    方婆子其实有点不放心,毕竟是煎药。煎药很讲究火候的,过了会损药性。安琳琅瞧着就是一副没下过厨的样子。不过今日王员外家的席面不能推,这活计是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求来的。如今方家的家底被方老汉给花了精光,方婆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怕自己不出去赚些银两回来,等地窖那些吃食吃完,一家四口全喝西北风。

    “罢了,你跟我来。”

    方老汉去放柴火,安琳琅就随方婆子去了后厨。

    还别说,方家不富裕,灶上的家伙还挺齐全。许是婆子靠做饭的手艺挣钱,对这些很讲究。除了垒得拿两口大灶锅,还有两个小炒锅,几个土陶的瓦罐。

    煎药有煎药的瓦罐,还专门配了个小炉子。

    她指使着安琳琅洗瓦罐,泡药材。一般药材是要先浸泡半小时到一小时,加水要完全浸没药材。且还得煮上两回。但也不是绝对,根据药性还得分。但方家的药罐子是要煎两回的。两次煎的药液要滤过残渣混合,分两次服用的。

    方婆子怕安琳琅记不住,反复地说。一遍不够,还反问她好几个问题。见安琳琅都答得上来,她心才放下来“一日三餐,饭后半个时辰以后喝药。”

    “我省的。”

    教会了安琳琅,怕耽误事儿。方婆子连朝食都没用就匆匆就走了。

    方老汉放好柴火也去了镇上。家里没余钱,别说方婆子慌,一家之主方老汉也慌。那点粮食够吃什么家里多了一张嘴,还养着个药罐子,没点银两真的睡不着。好在他年前给好几户人家打了家具,银钱还没结。这会儿匆匆吃了两口就去镇上要辛苦钱了。

    安琳琅拿了把小蒲扇,将炉子拎到后厨门口开始煎药。

    北边的天是真的冷,冬日里尤其冷。安琳琅哪怕坐在炉子边上火烤着,脚趾头也冻得生疼。她跺了跺脚,鞋尖破了一个大洞。又红又肿的脚趾头伸在外头,又痒又疼。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雪粒子打在木盆上沙沙地响。炉盖上的水汽袅袅,氤氲得安琳琅眉眼都有些模糊。

    这是煎了第一回,拿滤布先滤过一回。隔着谁捧,她看到自己脸上肿了一大片的冻疮。原主第一次长冻疮,从眼眶下面好大一坨。

    安琳琅虽然不是个爱美的,此时看着多多少少磕碜。

    算了,白捡了一条命已经是万幸,要求太多未免贪心。

    水咕咚咕咚地烧着,没一会儿就煎好了。

    安琳琅从柜子里取出专门的药碗,又再滤一回。将方才滤过的混合端出一碗来送去东屋。

    说起来,方家虽然穷,院子却很大。从后厨到东屋,安琳琅走了好一忽儿。里头的人生病缘故,安琳琅至今还未见过她所谓的相公。她端着药碗站到东屋的门前,门还未开就感觉到里面一股热浪。怕独子熬不过去,东屋是从早到晚都烧炭盆。

    安琳琅抬手敲了两下。

    安静的院子,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里头还没有动静。她心道该不会人还睡着没醒正打算再敲两下,里头缓缓响起一道男子的嗓音“进来。”

    嗓音清冽悦耳,如山间清泉,玉石相击,安琳琅猝不及防地耳廓麻了一下。

    安琳琅好半天才忍住揉耳朵的冲动,推门进去。

    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披着半旧袄子端坐在书桌前。窗户大敞着,光照进屋子,仿佛眷顾一般缱绻地笼罩在他身上。

    男人极为年轻,二十岁上下,一双幽沉冷清的眼睛。周身冷清的气息仿佛窗外的白雪,清透又冷淡。乌发如缎,用一条半旧的丝带半束着。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什么的书籍,瘦长的手指比雪还要白。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眼帘淡淡扫过来。

    鸦羽似的眼睫半覆眼睑,眼睫在高挺的鼻梁拉出一条黑线。唇色很淡,如朱墨化水晕染开,上唇峰处有唇珠。即使土垒成的土墙简陋如斯,书桌和板凳都磨损得难堪,打了补丁的衣裳都挡不住男子通身不合时宜的金玉气质。

    只一个照面,极其出众的骨相给了安琳琅难以言喻的惊艳。

    安琳琅木了,麻了。

    好半晌,她犹豫地唤了一声“玉哥儿”

    男人偏过脸,正脸充分地演示了一句话“秋水为色,玉为骨”。

    他淡淡道“何事”

    “你的药。”对着这一张脸,安琳琅有点气短。原以为自己倒了血霉,结果是别人倒了血霉。忆起自己如今磕碜的模样,安琳琅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

    男人点点头“就放那吧,多谢。”

    又低下头去。手里翻着一本破旧的书,指尖被窗外的光照的透明。虽说他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安琳琅灵敏地感受到男人的冷淡。

    她有点别扭。没立刻离开,反而问“你名唤玉哥儿哪个玉”

    翻书的男人眼睫微微一动,抬起来,安琳琅清楚地看见他的瞳色。清澈如琥珀,却有着一股别样的沉静。他似乎诧异安琳琅会主动搭话,顿了顿,道“我名临川,临川,字攻玉。”

    “哦。”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居然还取了字。

    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安琳琅扣了扣手指头,眉头皱得打结。

    许久,许是见安琳琅没走,男子终于合上手中的书“还有什么事么”

    “你知道你的爹娘买我回来是作什么的吗”

    名为攻玉的男人一愣,眼睫缓缓眨动了一下。他的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流转,姿态是如此的从容。见安琳琅的模样,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自然是知晓的。”

    “不过,如你所知,我身子并不好。能活几年,大夫都不敢断定,”男人眼神平淡如水,“实话与你说,我此生并无娶妻的打算。”

    很好,明白了。是她自作多情了“那我还能在方家住下吗”

    “自然,”男人又摊开了手中的书,“你的身世爹娘早于我说过。没有其他去处,只管在方家住着便是。不必担心有损,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我只会请二老收你做义女。”

    “”妥帖,安琳琅没说话。

    沉默片刻,她也很干脆地点了头“那行,小妹在此先多谢大哥了。”

    安琳琅如此上道儿,周攻玉不由眉头一扬。他琥珀色的双眼静静地打量了安琳琅,见她形容虽寒碜但姿态却坦荡,心里倒是有几分讶异。于是点点头“去吧。”

    “你先将药喝了,我顺手将空碗带出去。”

    周攻玉视线落到药碗上,眼神微微一闪。不过在安琳琅看过来的瞬间,伸手端起药碗,一口闷下。安琳琅木着脸上前接过空碗,走之前,顺便将他桌上那壶冷茶也给拎走。

    且不说周攻玉苦到心里扭曲,扭头想喝杯水盖盖味道却找不到茶壶。就说安琳琅出了东屋,正好撞见院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撞开。

    方老汉满头大汗,身后背着个人,两眼生的婆子跟在他身后急吼吼地就闯进来。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就喊话“快,屋里有没有人,出来搭把手你娘摔伤了”

    安琳琅这厢东西还没放,匆匆出去,就看到方婆子一脸灰白地倒在方老汉的背上。

    方婆子一脑门的血,她本就精瘦,蜷缩在方老汉背上只剩一小把。嶙峋的骨头连厚袄子都挡不住。安琳琅赶紧上去,方婆子裤子膝盖上破了好大一块,一边脸颊肿的老高,丝丝往外渗血。方老汉腿脚不好,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安琳琅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乱成一团。东屋那边门吱呀一声,听到动静的周攻玉也出来了。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他,一个大嗓门的婆子拍了大腿就喊“我瞧就是那方伍氏干的不然怎地方婶子前脚出去她婆媳就跟出去为了那几吊大钱,这婆媳俩丧了良心”

    方老汉听着,搭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

    “就是方婶子好心带她挣银子,她倒是会使心眼儿以为自己推的那一下没人瞧见,个烂手烂脚的白眼狼”那婆子也不晓得方家什么情况,以为安琳琅是方家女儿,拉着她义愤填膺地就是一顿说。

    原本今日方婆子按照先前说好的去王家做席面。但是前几日没推脱掉大房那对婆媳,只能带婆媳俩去王家帮厨。

    婆媳俩一路上也安分,方婆子怕等会儿乱手脚,路上就指点了婆媳俩做事儿。

    等几个人到了王家才知晓,王员外府上这回是出大钱找厨子做席面。盖因请了县城的大人物,县令老爷身边的第一人林主簿。这林主簿酒色不好,就好一口吃的。王家的管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只要席面做得好,主厨赏二两银子帮厨一人赏一百文。

    管家二两银子喊出来,整个后厨心思都活泛起来。王员外府上这回的席面很郑重,听说是要走林主簿路子送王家大姑娘进宫当娘娘的,找来的帮厨都是十里八乡烧饭一把好手。主厨二两,帮厨才一百文,可不就是都躁动起来

    尤其是大房的婆媳两,恨不得抢占了主厨的位置。但王家管家认准了方婆子,任方伍氏说破了嘴皮子夸自家媳妇儿手艺好都没叫管家改变主意。

    闹了一阵子,席面该谁做还是得谁去做。就在方婆子端了一盆菜出去洗的功夫,就出了事。井口边上不知被谁浇了一瓢水,结了冰。方婆子一头磕在井口上,头破血流。等人听到动静跑过去,井口边上就昏死的方婆子和口口声声说跟自己没关系的方家婆媳。

    安琳琅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方婆子的骨头,顿时松了口气。没伤到骨头。

    折腾这一路,方婆子也醒了。

    刚放下就睁开眼睛。

    几个人立即围上去,七嘴八舌地一问,果然是那对婆媳推的。方老汉老泪纵横,是他没用,是他护不住老婆子才叫人这么欺负。方婆子躺在炕上脸色煞白,却还宽慰老汉“下回有什么活计,不带她俩就是了。老头子你别气了”

    她除了劝,还能如何呢老夫妻俩膝下子嗣单薄,就一个病弱的儿子。大房人多势众,真闹起来,那一家子黑心肝指不定叫他们家吃什么亏。心里恨大房那对婆媳在其次,她更心疼银子。王家的奶奶们素来大方,只要席面做的不是太差,她们一赏也是大几吊钱“这天寒地冻的可怎么过”

    方老汉去镇上走一趟,银子也没讨回来。

    他此时坐在床沿边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脸上也是愁苦一片。

    几个婆子虽说能说道几句,但这到底是旁人家的事。见方婆子醒了,她们也该回去当差。安琳琅送几人出去,送到了门口才喊住了两人。

    “不知我娘出了事,这席面如今谁来做”

    两婆子一愣,顿了顿,道“管家估计从剩下的人里头挑吧。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忿,但这回主家的席面重要得很,事关大小姐能不能入京当贵人。管家可不敢耽误事儿。”

    安琳琅点点头,“不耽误事儿,我想代替我娘接下这活计。”

    话音一落,两人目光立即看过来,那怀疑的目光差点没把安琳琅刺穿。

    她们上下打量了安琳琅,瘦骨伶仃一个小姑娘,胳膊比柴火棍还细。一双手搭在腹部,白嫩得就跟没用过似的。这细胳膊细腿儿能端的起大锅大勺别火一冒出来,吓着了,回头人一头栽进去“我说方家小媳妇儿,这做席面可不是闹着玩。你别逞能不成”

    “我会做菜。”安琳琅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比我娘做的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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