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林子冲的话对林大太太来说不亚于醍醐灌顶, 她满腔的怒火瞬间窒住,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眼前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安琳琅死了和安琳琅没死, 她的冲儿对他们大房将来所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局面。毕竟背上为庶女害死嫡亲表妹的名声, 可是会压一个人一辈子。

    林子冲也不是真傻, 若当真那么天真也不可能在林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于女色上虽有些拎不清,却不代表他在别的事情上也分不清好赖。

    当初林五将安琳琅的棺椁带回来, 遮掩的态度就很奇怪。老太太想要为已死的安琳琅整理遗容, 林五找了诸多的理由阻止她开棺。这要是没有鬼,他为何要阻止老太太开棺再说, 他不信安琳琅这么容易就死了。那丫头即便歹毒, 也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一般青楼妓馆不是最看重女子皮相安琳琅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上等货色, 指不定成摇钱树,怎么着也不会轻易打死。

    “母亲,”林子冲想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传回来的话, 种种迹象表明, 安琳琅的死是有蹊跷的, “我的人还在西北那边查找, 事情还没有定论,安琳琅应该还没死。”

    “当真”

    林子冲其实也不确定,这不过是他最后的坚持。

    林大太太见状,心思顿时就活泛起来。她挥了挥手,让屋子里的下人都退出去。自己则矮了身子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别的先不说,林子冲今日的一番话点醒了她。

    其实, 不管林五带回来的那具棺材是不是安琳琅, 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是安琳琅。那安琳琅就没有死。毕竟他们这些人没有亲身追踪人牙子追到晋州, 也没有亲眼看到安琳琅的尸体。棺椁是林五带回来的, 棺木也是封死的。里头躺的是人是鬼,怕是林五自己都不敢说的那么肯定。

    那她这边只要找到蛛丝马迹指出安琳琅没死,他们冲儿就不必背负一条人命。更不用背负为了安玲珑那个庶女残害血亲的名声。

    这般想着,她瞥了一眼床榻上装死的安玲珑“这个你打算护到底了”

    林子冲脸一僵,抿着嘴不说话。

    “冲儿,有些事为娘不说你心里清楚。”

    林大太太不信自己儿子是个草包,他跟路嘉怡较真这些年,虽然屈居第二,但也是有真才实学的,“金陵城中比安玲珑俊俏、比她温柔小意的女人不知多少。你真的喜欢这一种,娘也不是不能给你找。为了一个大庭广众之下丢失清白的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你真的觉得值得么”

    林大太太歇斯底里林子冲还能硬着头皮对抗,等她软下态度,心平气和地与他谈,林子冲的脸色才一寸一寸地白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林大太太的对面,还算俊逸的脸颊因为这段时日饱受折磨而消瘦得凹进去。身上单薄的亵衣挂着,披头散发,精神萎靡。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嘴唇颤了颤,什么话也没有说。

    知子莫若母,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种,林大太太又如何不清楚呢

    林子冲这副模样分明早就后悔了。但他一个从小没有栽过跟头的世家少爷,脾气自然是傲。这性子往日还不曾显出不好,如今才知大弊端。即便知道错了也不愿意认,硬着头皮在这里硬抗“为了一个马上要去路家做妾的女子,大房的体面、你祖父祖母的偏爱和你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吗”

    林子冲抿着嘴不说话。

    “你这般护着她,难道是不介意她已经被路嘉怡破身想娶她做妻”林大太太喉咙一哽,冷冽地问道。

    “怎么可能”林子冲骤然出声打断。

    脱口而出的否认让林大太太的眼睛骤然就亮起来。而床榻上偷听母子俩说话的安玲珑没克制住,手啪地一声打到了床柱上。

    突兀的声响引得对峙的母子俩看过去,安玲珑闭眼睛都来不及。

    “看吧,就是这个时候了还在装模作样。”林大太太冷笑。

    安玲珑脸色控制不住地泛青,可这个时候她就是死也不能承认。刹那间,她的眼睛立即红了。摇曳的烛光下双目泛着泪光。一头乌黑的头发凌乱又柔顺地披下来,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得仿佛初雪。不得不说,安玲珑确实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眼波流转,豆大的泪珠就这样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砸到单薄的亵衣上,落下便是一片水痕。她哭得无声无息,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就是女子看了都心疼。

    “大舅母恨我我不怪你,”安玲珑一副自厌自弃的模样,“毕竟我如今这副模样。被人欺辱无处申冤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的出身低微的庶女,哪有什么资格值得表哥同情的”

    她这哀哀戚戚的姿态一作,林大太太的脸就绿了。

    “大表哥不计较玲珑几日前愤怒之下口不择言是大表哥明月入怀,豁达大度。我今夜厚着脸皮来求大表哥施以援手,也是路家欺人太甚。他路嘉怡醉酒做错事,却要我一个弱女子承担骂名。如今一走了之,只余下玲珑一人面对这满城风雨。是玲珑太过于天真,相信路嘉怡君子如玉,如今自作自受,怪不得谁。如何能奢求大表哥为玲珑分担是玲珑太不自量力,打搅了。”

    说着,她踉跄地爬起来。脚下不稳,娇娇弱弱的就要往地上摔。

    “玲珑”林子冲一惊,瞬间站起来。

    只是还没倒下便被林子冲眼疾手快地捞住。安玲珑绷住的眼泪仿佛一瞬间决堤,她顺势扑进了林子冲的怀里嚎啕大哭。

    林大太太见状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刚给她儿子说明白,这贱人又来是这一招

    她毕竟不是路家大太太,任何场合都能沉得住气。林大太太这不肯吃亏的暴脾气,一看安玲珑这矫情的做派就火冒三丈。当下放下茶杯就冲上来就伸手去拉扯安玲珑。

    林子冲本来还在懊恼,可是对上安玲珑的眼泪就忍不住心软。拉扯之下,那股刚压下去的怜香惜玉又冒上来。还随着自己母亲盛气凌人的姿态而越发高涨。他死死护着怀里被林大太太扯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纤细女子,怒了“母亲,适可而止吧玲珑已经够委屈了你还要她怎样难道非得她死了你才觉得解气”

    林大太太被他怒吼一声弄得有些懵,怔忪地看着他“冲儿”

    林子冲逃避地躲开她的视线,扶着安玲珑回床榻“不管她如今是个什么名声,错的是路嘉怡不是吗一个男子,若是当真心里没有起那等歹念,玲珑一个女子又能拿他如何说到底还不是路嘉怡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敢做不敢认娘又何苦为难一个小姑娘”

    “我为难一个小姑娘冲儿”

    林子冲不想说话了,他扶着林大太太的胳膊将人强硬地扶出客房。

    林大太太拗不过他,疾步被他送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站在前院,林子冲死活不承认自己看错人“安琳琅的死肯定有蹊跷,我必定会查到底。母亲若是心疼儿子,不若帮儿子去老太太那边求求情,说说话。”

    “安琳琅没死,儿子就不是罪人,你也不需要低人一等。”林子冲站在台阶上,“林家会恢复正常的。”

    丢下这一句,他转身回了院子。

    林子冲身后的仆从歉意地看了看林大太太,犹豫地不敢关门。林大太太看着儿子的背影,不懂一个安玲珑怎么就将她的儿子迷成这样

    虽然不明白,但林子冲的话她听进耳朵里了。安琳琅没死,他们大房才不会背负那么大的罪,冲儿才能堂堂正正的继续当他的林家嫡长孙。二来,这个安玲珑不能留了。原先还顾忌着她姓安,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她都要毁了她的儿子,那就不能怪她心狠

    林大太太也不跟安玲珑虚与委蛇,去找老太太再三说明了安琳琅可能没死的事。眼看着林老太太神色松动,她张口就要将安玲珑打包送去路家。

    让她回京是不可能,但提前送去路家让路家看管,完全没问题。路嘉怡可比她儿子招蜂引蝶得多。路林两家是世交,对路大太太绵里藏针的性子,林大太太比谁都清楚。这些年经常来往,她也不是不知道路家的事儿。路嘉怡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亲,一是眼光高,谁也看不上。二是路大太太有打算,他家里几个青梅竹马的表亲盯着呢。

    路家内斗也严重,几房争来争去,闹腾得比林家还甚。路大太太有意让姐姐的女儿嫁过来亲上加亲,早几年就把人家姑娘接到身边来亲自教养。

    安玲珑不是有本事迷惑男子么她倒要看看,送到路家大太太手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林大太太说干就干,趁着林子冲有事出去,她带着人就冲过去将躲在林子冲院子里的安玲珑给揪出来。大张旗鼓地送去了路家。连一丝体面都不给她留,直言她在林家待不住,做梦都想早点嫁到路家去。她林家也不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干脆顺了她的意。毕竟也不是血亲。

    这话一放出去,且不说安玲珑已经破烂的名声雪上加霜,臭不可闻。金陵城的夫人姑娘们提到她都是鄙夷。就说安玲珑终于是踢到铁板,这些人一个个没有一个是好拿捏的。

    金陵城的事情一闹就是好几个月,可给金陵城那些闲得发慌的贵妇人们好多笑话看。远在晋州武安县的安琳琅,终于在给邹无老头儿送了一个多月零嘴儿以后,得了他的准信,他终于要过来给玉哥儿拔毒。

    那日来了几日,号脉发现情况不错,他给磨了一个月药丸的分量,待几日便走了。这会一晃儿就是一个月过去,眨眼已经是八月底。

    这段时日,周攻玉严格按照邹无的医嘱锻炼身体,吃药稳固。如今身体状况已经跟一个普通书生差不离,偶然一次遇上下雨淋湿也不没有再发高热害病。毒虽然还没有拔除,但这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别说方家一家人都很高兴,周攻玉自己也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

    八月底后,天气渐渐就没那么炎热。这日清晨,安琳琅一大早还在煮羊奶,就听到门口有动静了。

    说起来,自从方家开始喝羊奶,这个习惯就一直保持下来。

    老爷子年纪大了觉少,一大早起来就耗在后院。章家祖孙这一个多月来跟着安琳琅喝,章谨彦先不说,老爷子喝了几个月下来如今是一日不喝羊奶都觉得不习惯。几个人还坐在后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小家伙趴在安琳琅的腿边打瞌睡。

    安琳琅刚准备转身,前堂那边杜宇就兴冲冲地赶过来“东家,邹大夫来了。”

    “人在哪儿”安琳琅面上一喜,立即起身。

    “玉哥儿呢可回来了”

    这段时日,周攻玉不知在忙什么,出去的天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早上天没亮就不见人到傍晚才回来。今日也是赶巧,他抱着一团东西一大早出去,到现在还不知道回来没有

    “回来了,但是早晨出去的太早,如今正在屋里补眠。”

    杜宇其实也是伺候过贵人的,但是就是莫名地怵周攻玉。似周攻玉在歇息这种时机,他是不大敢去打搅的,于是弯腰一把抱起歪歪栽栽又要睡着的小崽子,杜宇笑道“东家,我已经将邹大夫安置到二楼的天字三号厢房,老大夫说来的匆忙,腹中饥饿”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安琳琅给他做好吃的。

    安琳琅闻言忍不住一笑,虽然这老头儿脾气怪异了些,但医术好。对于这种有能力的人,怪脾气都是可以忍受的。正好灶台上还争着鲜肉大包子,蒸饺也有些。佐着白粥豆浆喝,正好“你去将灶台上的包子蒸饺取一些送过去,我去唤玉哥儿起来。”

    杜宇先将小孩儿送去睡,安琳琅转身就要走。刚走两步被老爷子喊住了“琳琅啊,老夫还没吃呢。”

    “你先别急着吃,”安琳琅一边走一边回话,“等个片刻羊奶也煮好了。孙成在一旁看着,你让孙成给你盛一碗,喝了羊奶再用早膳。”

    老爷子笑眯眯地应了,转眼看自家这眼高于顶的孙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背影看。他忍不住无声地嗤笑了一声,背着手走到石桌边坐下来。

    歇息了两息,抬眸见孙子还盯着人看,张口意味不明地嘀咕了一句“琳琅这刀子嘴豆腐心的丫头,别看嘴上不饶人,性子倒是体贴得很。”

    章谨彦收回目光,对上自家祖父了然的目光,态度倒是坦然“祖父也觉得好”

    “我觉得好有什么用,你有那个本事么”章家的荣耀已经够了,不需要世家贵女来锦上添花。老爷子其实不太在意子孙妻室的出身,只要求身家清白人品优良。琳琅的身份他没有特意去查,但这姑娘他可是亲眼看了小半年,自然是喜欢的。听到孙子的这话,老爷子没忍住学安琳琅白他一眼,“你有那个本事比得过二楼那个小子么再说,先来后到,你也得讲规矩。”

    “祖父这话说的就不对了。”

    章谨彦虽说总是被老爷子骂迂腐,和和气气好似没脾气的模样。实则也不是那么好性子的人,“周攻玉在京城声名大噪,我章谨彦也不遑多让。不过是时隔两地,不曾比较过罢了。”

    “这可不是比较不比较的问题,”老爷子欣赏子孙的斗志,但也喜欢打击他们,“玉哥儿那性子看着冷淡不争,根本没那么好拿捏。你在荆州花团锦簇的世家温室里呆着,不曾见过外面的寒风酷暑。真要比较起来,指不定你就比不得玉哥儿这等料峭寒风中生长的这小子。”

    “那就走着瞧。”章谨彦笑眯眯的,面上一派温润如玉的姿态,眼里却难掩锋芒,“琳琅还没开窍呢。”

    他来得晚,却又不算特别晚。章谨彦的眼睛利得很,琳琅这小姑娘看着知世故明事理,其实还是个不同情爱的小姑娘。那周攻玉守了几个月也没把这小姑娘守开窍,那只能说时也运也。

    祖孙俩一个目光相接,孙成端了两碗羊奶啪嗒两声放到石桌上“老爷子吃包子还是蒸饺”

    突兀的打断,祖孙俩立即拉回了心神“蒸饺吧。”

    章谨彦抬眸瞥了一眼这突然冲出来的少年,温润一笑“包子。”

    孙成点点头,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安琳琅已经到了周攻玉的门边。他的屋子跟安琳琅的屋子并排,隔着一堵墙。安琳琅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板,许久,里面才响起含糊的一个声,仿佛还含着起床气“谁”

    “我,琳琅。”

    安琳琅听着声儿不对,倒是没想到周攻玉这厮居然还有起床气。

    须臾,周攻玉的声音清晰了一些“进来吧。”

    安琳琅眨了眨眼睛,抬手推了一把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安琳琅跟周攻玉隔壁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睡觉不锁门。转念一想也是,玉哥儿长得再好看,那也是个男的。他的屋子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谁也不会闯进去。

    这般想着,安琳琅轻手轻脚地踏进去,屋子里昏暗一片。

    窗户是关着的,屋子四周挂了厚厚的帷幔。因为这厮睡眠很差,稍微强一些的光线和大一点的动静都会让他不好安眠,他的屋子里挂了这些遮光。

    安琳琅进去的时候周攻玉人还在床榻上躺着。她刚一靠近,准备推他两下。手还没伸出去,人就被一只手给拽住,用力一扯,她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床榻。昏暗的帐子层层叠叠,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周攻玉身上独特的气息。安琳琅本来还没想起来害羞,结果底下的人一个翻身给她压住。

    安琳琅吓一跳,脸颊忍不住热起来,她叱骂道“周攻玉”

    “嗯,”他的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周攻玉缓缓俯下身,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落到她的眉心,“琳琅,等我身体好了,咱们就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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