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间失格

    我因为爱你, 所以常常想跟你道歉。我的爱沉重、污浊，里面带有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悲伤、忧愁、自怜、绝望, 我的心又这样脆弱不堪。自己总被这些负面情绪打败，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而我爱你，就是想把你也拖进来, 却希望你救我。

    不详

    小野寺萤有些羞涩地微微扭开头，半暗不暗的天色又将她拉回那天的烟花祭, 拉回那天的萤火之森，她目之所见的一切都在提醒她曾有过的甜蜜与美好，连溜过脸侧的一缕风都无比温柔。

    在这时节，小野寺萤心中一动, 想起不久前大庭叶藏吐露的心声, 她呼吸一顿, 一股热意从衣领里窜出来，又酥又麻, 让她情不自禁回眸望了大庭叶藏一眼。

    她无意识地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微笑，其中蕴含了大庭叶藏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第二次的纯粹的、善意的、幸福的爱。仿佛它原本是打算爱整个世界、爱整个宇宙, 却偏偏在他身上凝住了, 因为它已经找见了自己要爱的对象。

    大庭叶藏差点又要被这样的爱给俘虏，他差点又要抱住小野寺萤，狂热地亲吻她, 呼吸她周围的空气，说出一大堆他根本没能力兑现的承诺。

    但是第一次, 大庭叶藏忍住了, 或说抵抗成功了。在少女毫无保留的爱里, 他承认他看到了更好的自己,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达到的拥有天使的翅膀和天使的圣光的自己。

    那个光芒万丈的人不是他。

    也不应该是他。

    很难理解，被痛苦和绝望淹没，即将溺亡的大庭叶藏此刻心中涌动的竟是无比温柔的宁静，仿佛他已不在乎那些既定事实，而只想抓紧时间感受小野寺萤给予的幸福。

    他从未如此轻松且专注地凝视过她。

    事实上，如果你不曾爱一个人爱到一种程度，你是无法从身体里找出这种目光的。

    大庭叶藏此刻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别说爱得不如爱小野寺萤一样深，他连爱都不会再爱了。

    所有因爱而生的虚假如玫瑰花瓣般渐渐枯萎，大庭叶藏想他终究不是魔鬼，甚至连坏人都算不上，所以终归做不到把心爱的女孩也拉进地狱。

    他想他倒是不管怎么样都好，但是小野寺萤却不能受任何委屈。如果说她爱他，却因此再也不能坦率直言、不能快乐生活、不能和家人和睦相处；不得不忧心生活，终日为了他的情绪提心吊胆那么即使是再厚颜无耻的人也该知道这是一个错误了。

    小野寺萤如今因为少女的遐思和诗心为那样落魄狼狈的浪漫而感动，可是那样的浪漫投射到生活中就是烦恼，他再怎么废物，也总不至于害她也耽于烦恼。

    这也是为他仅剩的自尊心考虑。

    再怎么愚笨的人，在明知未来如何后，总不至于还要一头撞到墙上撞个头破血流，哭天抢地的。那样实在丢脸。最聪明的便是见好就收，给双方留下余地，心照不宣的，让无声的氛围解释一切。静悄悄地落幕。

    大庭叶藏动了动嘴唇，张开了嘴。他以为自己要哭出来了，以为自己发不出声音，然而他发现什么都没发生，他的声音很平静，他整个人一点异常都没有。

    “阿萤，我有个朋友对我说过两个预言。他说我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画家，还说我以后会很讨女人欢心。”

    “什么呀，有女朋友的家伙可不用讨女人欢心，这件事我可是很严肃地跟你说，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擦边球可以打哦提前警告”

    面容俊美的少年略带着几分苦恼，讨好地笑了起来。

    “我是想说，你也说过我有成为艺术家的天赋，但是在艺术史上，能够不生前潦倒就成名的艺术家很少吧梵高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而且他还是梵高。”

    小野寺萤脸上的表情逐渐从纯粹的幸福转为茫然的沉思，她开口，是很没有底气，十分迟疑的样子，“你是在暗示你未来大概会很穷，养不起我吗”

    大庭叶藏惊讶于自己竟丝毫未从这句话中受伤，片刻后，他想起来，这是因为自己早在小野寺萤不知道的时候便因为这个理由和其他理由受尽折磨。

    “是的，我没办法骗你说我未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富有、尊贵的人，这样的话说出来就很可笑，你和我都不会相信。”

    小野寺萤有些急切地脱口而出道“既然你知道我不会相信，知道我早就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在我没有表达过任何意见的如今，你又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就像你突然告诉我你给我的画里没有你”

    大庭叶藏仿佛又见到了当初逼问他有没有把她当做朋友的小野寺萤，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愤怒的征兆。他顺应本心，把脸上的笑容抹掉，露出千疮百孔的自我。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阿萤，因为我虽然是个胆小鬼，但姑且还没有丢掉全部的自尊心，所以我没办法恬不知耻地当作这件事不存在。我知道你不介意，你不是那样的女人，但是一想到你会因为我过上贫困的生活，可能再也没钱去上法语课，要亲手做家务一想到这些可能，看到你因为我而越来越不快乐，我就没办法继续装傻，继续视而不见。我不能为了自己害了你。”

    是对你的爱让我做梦，也是对你的爱让我清醒。

    “你发什么疯啊”

    咆哮完的小野寺萤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疼痛叫她清醒。

    她缓和了口吻缓和了面容缓和了情绪，一切都是柔软而又包容的，带着一点点再明显不过的示弱，但同时又暗藏着自己的示弱一定会被接受的傲慢。

    “真是的，阿叶，你不能在我们都快订婚的时候、我是说，你不能在我们都已经决定了要不惜一切代价，突破重重阻碍也要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间又冒出来一句丧气话我总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疏解你这些负面情绪在我自己也会被你的话伤害到的时候。你不要整天吓我好不好我不想过我妈说的那种好日子，也不想要个会被人羡慕的丈夫，我要的是我喜欢然后也喜欢我的人。所以那个人就不要总是突然自卑了，在我眼中那么好的人就不要总是自卑了，难道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比谁更糟糕，然后靠着优越感活下去吗”

    真厉害。

    大庭叶藏真喜欢这样的小野寺萤。

    他太喜欢了，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件事挺让人绝望的。

    不过还好，只有他一个人绝望。

    “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小野寺萤听到大庭叶藏平静的话语，“阿萤，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不知道的话，就算要装一辈子我也乐意。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的缺陷，所以你面对我时总是担心会不小心伤害到我。你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子，那种委屈自己的样子，我不感动，我很痛苦。”

    “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率直无畏地面对这个世间，不能再有话就说有事就做，为了我的事委屈自己的事，为了我的心情委屈自己的心情，为了我的幸福委屈自己的幸福阿萤，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爱情，只有旁观者会为之感动，而当事人只会痛苦到麻木。我不要你为我牺牲任何东西，你说过希望我是你的休息屋，但是我却成了你心烦意乱的根源。”

    大庭叶藏温和、平静地注视着瞪着他的少女，他的脸庞上闪耀着一种陡然成熟后的光辉，那是破茧成蝶后的疲累和淡然，因为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咬牙切齿的从容。

    “阿萤，我太喜欢你了，要我什么都不做地看你过那样的生活比再也见不到你还难受。”

    “哼”小野寺萤扯动着嘴角，她终于意识到大庭叶藏这回不是惯例的丧，而是下定了决心，于是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先扯出一个僵硬的冷笑来，愤怒又狼狈地瞪着他。

    她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的示弱竟会不被接受，这让她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一股被打脸后的屈辱感，所有情绪都长出了尖刺在她身体里乱窜，连海浪声都像看客轻蔑的嘲笑。

    好一会儿，小野寺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让我感到羞辱，感到愤怒，是因为你不愿意看到我没有像你一样快乐，不是吗你真正想表达的不就是这个吗因为我没有以前那么无忧无虑了，所以你就想，这些都是你带来的、是你的错，所以现在哪怕我准备好付出一切了，你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你总是觉得不行大庭叶藏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希望你能不要总是轻言放弃但你依旧死不悔改坚持下去有那么难吗比和我闹掰要难吗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重要

    “你这个混蛋这件事我可不会轻易原谅你，你以为我们在说的是什么你以为这件事和其他事一样，可以相提并论吗我喜欢你你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爱你，而你居然对我说这份爱并不快乐，所以还是算了吧是啊，你那所谓的仅剩的自尊心我看你的自尊心高得很你不就是因为我稍微暴露出了一点烦躁和疲累吗我朝你走了九十九步，就因为我有点累走慢了一点，你就立刻端起过来人的架子，劝我走一百步太累了别走了适可而止及时止损这种时候该鼓励我而不是泼我冷水你这家伙你当我是神仙吗，只有你有不快乐的资格而我没有吗”

    她是恼羞成怒，她知道。

    她是受不了了，他知道。

    如果不是确认他爱她爱得很深，她绝不会如此轻率地发火，她和他都知道。

    现在只有事情回到熟悉的轨道上，他赶紧道歉认错并承诺绝不再犯才能继续下去，他和她都知道。

    “可是我也不快乐，阿萤，你和我都不快乐，这才是我清醒过来的理由。”

    有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有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1」

    有的人面对想要的东西时会大哭大闹，有的人面对想要的东西时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