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货车撞在身上的那一刻,叶一柏最后的想法是这个死法真不体面。
叶一柏是一个很遵守规则的人,他向来认为规则和秩序是文明社会的基石,一般情况下他绝对做不出这种横穿马路的事。
这一次真的是意外。
他从心脏论坛,即全名是“心血管发育与再生医学高峰论坛”出来,迎面就遇上了几个拿着病历病人家属。
这也是稀疏平常的事了,像这种规格的医学高峰论坛,与会者都是心脏方面的权威,很多消息灵通的病人家属会拿着病历等在门外,努力为他们的家人求得更多更大的生存机会。
论坛配套的安保人员迅速上前,围在叶一柏四周阻止他们靠近。
“叶医生“
“叶医生,我爸爸”
“叶医生,叶医生,求求你,我儿子才六岁,求求你救救他”这是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瘦削妇女,她的个子有点矮小,被几个往前挤的壮硕男子挤在了身后,但是她还是努力向前探着头,叶一柏注意到她的脚被其中一个男子踩在脚下,现在是夏天,她穿的可是凉鞋。
叶一柏微微一皱眉,侧头和其中一位来送行的主办方人员说了两句。
主办方人员点点头,快步走出队伍。
“大家听我说,叶医生下午还有一场手术,现在要去赶飞机,大家不要挡着,如果大家有需求,可以去酒店大厅问我们工作人员要叶医生的工作邮箱,叶医生有空会看的。”
主办方人员说完,有些人犹豫了,但更多人还是往前挤,他们心里清楚,这种大医生的工作邮箱,每天接收全球各地成千上万的病历,被选中的几率着实低得可怜,但面对面不一样啊,面对面的,只要医生接了,那被选中的希望就非常高了。
“叶医生”
“叶医生”
眼见叶一柏马上就要到达车旁,人群越发努力地向前挤。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许是眼看着自己被越挤越后面,而医生马上就要上车,那个脚被踩出血印的北方妇女居然冲出了人群,冲到大马路中央“啪嗒”一声跪下了。
人群瞬间就是一静,众人都有片刻的呆愣。
叶一柏也绷不住脸上的严肃表情了,他快走两步,走出安保人员的保护圈,上前就要把人扶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响起,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货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冲来。
叶一柏猛地一惊,下意识把身前的妇女往旁边一推,剧烈的痛感随之而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晃花了他的眼睛。
是红灯啊果然不遵守规则就没有什么好事。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按叶一柏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头算,他造的浮屠都可以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所以,按照不那么科学的理论,他下辈子应该会投一个好胎。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下辈子来得那么快,也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连死亡的感觉都没有好好体验完,一睁眼他居然又活了
叶一柏盯着自己那双修长且没有茧子的手看了好久,才慢慢将视线转到旁边。
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包墙,考究的架子床、制作精细的斗柜,还有极富年代感的黑色老照片,在这个房间里,传统中式和当代美式极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落在斗柜上方绘了美人的日历上,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下方,白纸黑字赫然印着“民国二十二年”。
叶一柏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他慢慢从床上坐起,弯腰,穿鞋,然后缓缓起身,这个身子还有些虚弱,脚踩在地上软趴趴的。
他慢慢走到了窗边。
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窗落在木地板上,形成了好看的斑驳光影,抬起手放在窗沿上,木质的窗沿入手一片温热,大概犹豫了一两秒,随即,他猛地推开窗。
“卖报卖报,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
“卖报卖报,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
报童的声音清脆嘹亮,随着风声传入耳畔。
整个世界一下子嘈杂鲜活了起来,小贩的叫喊声,孩子的笑闹声夹杂着大人叫骂,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石板翘起又落下,发出“砰”的声响,转角处有盘着鞭子搭着毛巾的黄包车司机摇着扇子招呼着过往的来人。
举目远眺,他甚至能看到不远处的黄浦江,汽轮发出“呜呜”的汽笛声,黑烟顺着烟囱漫出,染黑了半个天际。
天爷啊,骗人的吧
站在窗边吹了半个小时带着黄浦江水特有咸腥味的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脉搏,做了几套测试精神状态的心理测试题后,叶一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公元1933年,他来到了这个并不安稳的时代。
“柏儿,你醒了怎么站在窗口,你身子还没好全,再着了风就不好了。”一个女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女人一手端着药,一手拿着一张纸,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叶一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来人,这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貌艳丽,一身藏蓝色钩花旗袍,头上是抢眼的波浪纹卷发,但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的眼下有些青黑,整个人也难掩疲态。
张素娥。
叶一柏很快就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正是这个和他同名同姓小少爷的母亲。
“这么大人了,起来也不知道披件衣服,明天让小富再给你请几天假吧,反正都要毕业了,也没几节课。”张素娥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将药放在一旁,一边着急忙慌地去帮叶一柏拿衣服。
“早上你阿爹发来电报了,他对你考上外事处的事非常高兴,说让我们今年回杭城过年。”张素娥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眉飞色舞,高兴非常。
叶一柏的目光落在写着寥寥几语的电报上,脑海里属于小少爷的记忆一幕幕高倍速播放着。
小少爷也叫叶一柏,出生在杭城叶家,父亲叶广言,母亲张素娥,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叶娴。
杭城叶家世代茶商,虽不算什么顶尖的名门大户,但在杭城这块地方,也算是数得上的豪富之家。
特别是封建王朝覆灭后,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被打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一下子跌落神坛,而叶家这种有钱的本地士绅反倒成了新当权者们的示好对象。
叶家抓住了这个机遇,积极捐钱捐物投身革命,叶广言多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号召人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拔除封建残余,特别是他的一篇放妾论,认为蓄妾是封建陋习,并从自身做起,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的言论获得了民主人士的一片叫好声。
有钱有名望,小少爷看似一出生就抓了一副好牌,但实际上,他母亲张素娥不过是叶广言放妾论里的那个妾,而他这个所谓的叶家长子也在真正叶夫人诞下麟儿后被送到了上海。
“外事处可是代表咱们国家跟洋人打交道的部门,听起来比你父亲在的部门还威风,听说老太太也非常高兴,你看看这块表,你父亲专门托人给你带来的,我出去打听了下,你猜要多少钱”张素娥拿起斗柜上精美的绒布盒子擦了擦,脸上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至少五百银元”她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五的的手势。
叶一柏的目光扫过写着英文字母的手表包装盒,眼中闪过一丝怅然,“onges”浪琴表,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叶一柏的手上向来不佩戴任何饰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陌生年代看到这串熟悉英文字母时涌起一股子亲切感来。
张素娥误会了叶一柏的眼神,只当他高兴父亲的重视,眼中的心疼和不甘一闪而过。
“柏儿,你放心,你考进了外事处就是个官身,剩下的阿妈会帮你去争,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张素娥好像被什么激发了狠劲,话语里一股子斗志昂扬的气势。
叶一柏“阿妈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句阿妈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以叫出口,二十岁青年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还挺好听。
“柏儿,你放心,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其他的阿妈会去做。”张素娥满脸慈爱和心疼。
还没等叶一柏再开口解释,张素娥看到了放在一旁的药碗,拿起递到他面前,“好了,先把药喝了,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叶一柏
您打算去做什么叶一柏看着张素娥“万事有我”、“时刻准备宅斗”的模样,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张素娥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就算他现在开口说不争了,张素娥也会认为这是小孩子一时的气话。
他总不能说,“妈,四年后会打仗,不管你争来什么,四年后一个炮弹就啥都没了。”
“喝啊,凉了就没效果了”张素娥又把碗往前递了递。
叶大医生的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接过张素娥手里的,闭了闭眼,一口闷了下去。
口里的苦涩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一块饴糖就塞进了他的嘴巴,张素娥正一脸慈爱地对着他笑。
叶一柏一怔,一股子暖意慢慢沁入心底,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来,虽然这是一个并不安稳的时代,但是他身体健康不愁吃穿,还有疼爱他的家人,捡来的第二次生命,他还能苛求什么呢。
于是,叶一柏抱着满足和感恩的心情度过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晚上。
“叶一柏叶一柏”第二天天微微亮,半睡半醒之间叶一柏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谁啊,叫魂呢”自从叶一柏成为梅奥的医生并在专业领域取得一定成就后,他就实现了睡眠自由。
资本主义的医疗制度对医生还是很友好的,特别是梅奥这种鼓励医生进行科研的医院,叶一柏一年放出的手术预约量仅为国内同级别医生的五分之一,而且他一般愿意将手术时间放在下午,因此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熟睡中被叫醒的经历了。
耳边的声音停滞了两秒钟,然后,叶一柏感觉整个世界都晃动了起来
“叶一柏再不起来你上课就要迟到了”
叶一柏猛地睁开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胖胖的圆脸。
沈富。
叶一柏的脑海里跳出这张脸主人的名字,他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回过神来,哦,是了,他现在在民国,是个还在上学的民国小少爷。
“你收拾收拾,我到外面等你。”沈富说完,哼哧哼哧地往房间外跑,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叶一柏绷着脸从床上坐起来,他本博连读八年,每周80小时外科轮转三年,边科研边临床专科培训五年,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还没清闲两年,居然又要去上学了
“叶一柏,快点”门口又传来沈富的催促声。
他面无表情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穿衣换鞋,拿上书包出了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叶一柏突然抬头看向沈富。
沈富
沈富
张素娥、叶广言、叶娴、沈富
金陵烟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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