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安阳这将近一年时间里, 薛进常常会梦到楚熹。
梦到她胖耗子似的往嘴巴里塞糕点,两颊塞得圆圆鼓鼓,用指尖轻轻戳一下,那双大眼睛便会娇嗔的扫过来, 紧接着, 递过一块香甜的糕点,含含糊糊地说“你也吃呀。”
薛进总是在接过糕点那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 天尚未亮, 难免有些怅然。
他承认自己是想念楚熹的, 可他并不后悔离开安阳,即便得知楚光显要在沂都为女儿选婿的那一刻,也未曾感到后悔。
薛进想着,楚熹那样天真软弱的性子,若楚光显一再逼迫她, 用花言巧语哄骗她, 她定是招架不住, 虽不得已去沂都, 但心里仍是挂念着他。
所以他无论如何要来沂都,无论如何要帮那草包三小姐出出主意。
此刻站在楚熹面前, 仿佛被狠狠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薛进的脸渐渐涨红。
羞愤, 恼怒, 使他的心都在颤抖。
薛进竭力克制着, 企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愿意在楚熹面前失去从容, 歇斯底里只会令他面目丑陋。
“你倒是, 很想得开。”
“想不开能怎样死去我这人没多大志向, 只想轻松舒服的活着,反正你要是高兴和我来往呢,咱们就私底下悄悄的来往,你要是不高兴和我来往,咱就像今日一样装作不认识嘛。”
私底下悄悄来往。
把他当成什么
薛进紧抿着唇,冷冷地盯着楚熹“你等着。”
楚熹如今半点也不怕他,放狠话谁不会“等着就等着”
薛进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将要踏出门时,站在原地的楚熹忽然开口“薛进。”
薛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像极了安阳府里养的那只通体漆黑的细狗,坏起来凶恶又暴烈,乖起来温顺又忠心。
楚熹问“你家猫呢”
薛进家的狮子猫很野,整日上窜下跳。捉耗子,捉到了不吃,一口咬死,摆在院里,喵喵叫唤着向薛进讨赏。
薛进便会特地蒸一条鱼,捣碎了放在小碗里,送到它跟前。除了蒸鱼,狮子猫不吃别的。
薛进离开安阳后,楚熹怕猫饿死,端着蒸鱼往小院跑了好几回,回回都等一个时辰,却再没有见过那只狮子猫,直到小院里搬来新上任的城卫统领,楚熹就没去找过了。
她寄挂那只猫,比寄挂薛进的时间还要长。
因此见薛进默不作声,她又问道“是被你带走了吗”
“嗯。”
“这样啊,难怪”
薛进走得匆忙,连衣物也没带几身,楚熹想过猫可能被他带走了,但始终没能下定论,心里宁愿他把猫丢弃,宁愿他是个从骨子里无情的人。
总比他那身血肉里有情,却丝毫没分她一点要好得多。
楚熹鼻子有点酸,莫名想流泪,怕薛进看出来,便趾高气昂的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薛进深深的看她一眼,推门而去。
没等楚熹松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冬儿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脑袋“小姐。”
“原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被薛进暗杀了,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奴婢怕被薛统领暗杀,小姐是不知道,薛统领刚刚那个眼神实在是太吓人了。”
冬儿一口一个薛统领的叫着,好像还停留在安阳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
楚熹却不想回忆从前“人家现在是西丘城主的义子,你别再管他叫薛统领,当心传到旁人耳朵里,平白生事端。”
冬儿忙点头答应“奴婢叫习惯了,那往后不叫薛统领该叫什么”
“往后哪来的往后,他在沂都也待不了几日,这几日装作不认识就完了。”楚熹叮嘱冬儿的同时,也是在叮嘱自己。
待黄昏将至,陆大夫人又领着一帮丫鬟奴仆来探望楚熹,即便明知楚熹和双生子相处的不甚愉快,她的态度还是那般和蔼热络。
说白了,楚熹一日心意不定,她就一日不会放弃。
甚至亲自给楚熹梳头“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瞧楚丫头这脸蛋,多细嫩白皙,头发也像绸缎似的。”
楚熹何尝不知道她在拉拢自己,可心里依然暖洋洋的。
上辈子没感受过几次母爱,这辈子仍是个遗憾,陆大夫人当是真对症下药,叫她无法抗拒。
妆扮妥当,陆大夫人便牵着楚熹的手去前院寿筵,路上刚巧遇见双生子,双生子极为乖顺的给陆大夫人请安,丝毫看不出在楚熹面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母亲。”
“你们两个这是要做什么去”
“父亲命我们去接祖母。”
老夫人的寿筵,自然不能少了老夫人,陆大夫人微微颔首道“去吧。”
双生子非常刻意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楚熹,径直朝着后院走去了。
陆大夫人轻哼一声,瞧着是不满双生子,一转头却替他们说起好话“你这两个哥哥,可是愁死我,让他们祖母和父亲娇惯的,心气又高,脸皮又薄,便是想对谁好,也放不下身段来,晌午回府的时候,你陆游哥哥还私底下同我说,让我煮些姜茶给你送去,就怕你着凉生病。”
我信你个鬼。
楚熹不好意思呛着陆大夫人,只能附和“那我待会真要去向陆游哥哥道声谢。”
“哎呦,可千万别,你一去道谢,他反倒该不好意思,羞极了,指不定胡言乱语什么。”似乎觉得自己这番话太像撒谎,陆大夫人忙又往回找补“楚丫头你也别见怪,这些世族公子,哪个心里没点傲性,只是他们年纪轻,不懂得遮掩,比不上有些人圆滑世故,说句老实话,太圆滑世故了我倒是不喜欢,假惺惺的。”
世族公子,年纪轻,圆滑世故,假惺惺,这不是暗指谢燕平吗
看来陆大夫人认为她会更中意谢燕平,所以提前给谢燕平上眼药。
楚熹待会还想借着谢燕平在薛进跟前做一出戏,深觉有必要也给陆大夫人打个预防针“我和大夫人一样,不喜太圆滑世故的男子,我未来的夫婿,只要温柔体贴一些,就足够了。”
温柔体贴四个字一出,陆大夫人脸色都不大好了。
但她毕竟“久经沙场”,马上就想到了对策,慢条斯理道“选夫婿自然是要选温柔体贴的,可这世上有几个男子生来就温柔体贴呢那天性温柔体贴的,对谁都温柔体贴。”
对中央空调
楚熹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陆大夫人见状又道“找夫婿,只怕找心肠坏的,不能怕找脾气坏的,心肠不坏,成婚后自然会待你好,而且是只待你一个人好。”
这话乍一听有理有据,却让楚熹想到了薛进,忍不住说“脾气,很难改吧”
“得看对谁呀,对心仪之人,哪里舍得坏。”
“”
陆大夫人说来道去,就是想让楚熹和双生子缓和关系,眼看着要到前院了,她终于收网“其实你陆游哥哥心底是很喜欢你的,一来呢,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叫你知晓,二来呢,他太重情义,和你陆深哥哥从小形影不离,舍不得分开。”
楚熹听明白了,陆家是打算让陆游入赘安阳,无奈陆游不配合,就想撺掇她主动出击。
楚熹笑着道“可陆游哥哥总也不理睬我,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怕碰钉子。”
陆大夫人忙道“怎么会呢,我生养的儿子我自是最了解,他面上冷硬,心里不定怎么高兴,你若不信,尽管去试试。”
陆大夫人演技超群,舌灿莲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楚熹差点就信了。
转眼到了前院厅堂。
因今日宾客众多,又不好男女分席,众人皆是独案独席,以陆老夫人为首,诸位城主居于两侧,再往下则是陆家旁支,已成婚的公子,最末端才是他们年轻小辈。
城主们见了楚熹,夸赞的夸赞,关怀的关怀,送礼的送礼,尤其是西丘宁城主,当场送了楚熹一条宁繁金同款翡翠珠串,完全把她当儿媳妇看待。
在老爹的示意下,楚熹来者不拒,照单全收,随后盆丰钵满的到席上落座。
之慧之敏许了人家,不宜抛头露面,庶子庶女们更无缘这种场合,故而小辈里只有楚熹一个女孩,她左边挨着少夫人,右边是留给双生子的空位,离谢燕平梁春山等人有八丈远。
这伏兵布阵显然是作为东道主的陆大夫人仔细考量过的,从根上杜绝楚熹和那些有竞争力的世族公子交流。
至于没有竞争力的,薛进首当其冲,除了双生子,就属他离楚熹最近,其次是宁繁金,再其次是谢善臻和宁扶林。
落座没多久,双生子便搀着老夫人来了厅堂,众人纷纷起身恭贺一番,寿筵就算正式开始了。
谢善臻仗着自己还是可以撒娇卖痴的年纪,不顾陆大夫人雷达般的视线,凑到楚熹身旁搭讪,声音十分甜润道“姐姐没有着凉吧”
谁能拒绝如此可爱的弟弟呢,楚熹朝他笑道“这点小风浪还打不到我。”
谢善臻很诚恳地说“姐姐真厉害。”
“哪里哪里。”
“既如此这芙蓉丹姐姐暂时就用不到了。”
“芙蓉丹”
谢善臻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道“这是合临城独门秘方配置的丹药,若得了风寒,每日一颗,三日内就会痊愈,兄长特地叫我送来给姐姐。”
楚熹看向末座的谢燕平,他虽一再示好,但并没有很孟浪的向这边张望,只身姿挺拔的端坐在那里,像块温润的玉,不漏半点锋芒。
不怪陆大夫人上眼药,他确实把心思遮掩的太好,让人看不透,拿不准。
楚熹有些好奇,他这幅壳子里面是什么模样,便接过那芙蓉丹,笑着说“燕平公子的一番心意,我就算用不到也要收下呀。”
而后起身,走向谢燕平。
一众城主看似在喝酒闲聊,实则眼角余光都打量着这边的动静,谢城主一看楚熹奔着谢燕平去了,高兴地端起杯向楚城主敬酒,宁城主、陆城主、梁城主脸色霎时阴沉了,齐刷刷的瞪着儿子们。
楚熹丝毫没有察觉后方战火蔓延,只眉眼弯弯的对谢燕平道“多谢你的药。”
谢燕平抬眸,瞳孔竟是极为浅淡的琥珀色“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楚熹下意识的往前凑了凑,想看清一点他的眼睛,这一离近了,谢燕平的神情方才有些许变化,他睫毛轻颤着微微偏过头,抬起手来抚着脸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楚熹忽然想到那句土味情话,张口便道“有点好看。”
谢燕平轻笑了一声,并未因这句土味情话失态,仍是那般温文尔雅。
这要换做薛进,准会硬邦邦的来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楚熹不自觉看向薛进,他正目光凝重的盯着这边,二人对视的瞬间,眼神里都有些要呲牙咬人的意思。
哼。
楚熹扭过头,干脆坐在谢燕平身旁,一旁谢家的小厮立刻送来酒器,巴不得楚熹就坐在这不走了。
这个世界有女德,有牌坊,有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同席的说法,可大名鼎鼎的楚貔貅在上面坐着,没人敢拿裹脚布限制楚熹的言行。
真就是把她当男子看待。
仅是男子,并非君子。
楚熹在这种纵容之下,愈发的无所顾忌,单刀直入的问谢燕平“他们不愿做安阳赘婿,因此都对我避之不及,你呢”
谢燕平笑道“楚小姐以为呢”
楚熹用手托着脸道“我以为应该是愿意的吧。”
“楚小姐以为的很对。”
“所以你们合临缺钱吗”
楚熹自觉大家目的性都这么明显了,就没必要再客客气气的谈感情,而对于她的不客气,甚至说鲁莽,谢燕平表现的也很有风度“我不可否认,确有这方面的因故。”
楚熹微微睁大眼睛“还有别的方面”
谢燕平点点头道“不知楚小姐还记不记得,去年六月,楚城主因西北细作一事前往合州。”
怎么可能不记得,老爹去合州的第二天,薛进就离开了。
“嗯,记得。”
“那时楚城主下榻于合临府,与我父亲彻夜长谈,说了许多楚小姐的事,当时我就在一旁,心中觉得,楚小姐实在有趣,从那日起便一直期盼能见楚小姐一面。”
这话听起来很靠谱,很真诚。
要是昨晚在望月楼,又或今日在画舫上,谢燕平这样对她说,楚熹一定为之感动。
“我老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他喝醉酒总胡编乱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楚小姐如今就坐在我身旁啊。”
他这轻轻柔柔的一个“啊”,好悬让楚熹沉寂许久的小心脏蹦跶起来。
不行不行,可不能再聊下去了,这个谢燕平深不可测,她不是对手,被卖了恐怕都要帮人家数钱。
该撤退就得撤退。
楚熹笑笑,起身回了原位。
这在众城主的眼中那就是不欢而散
好家伙机会终于来了
陆宁梁三位城主几乎同时抬手招来自己的侍从,低声耳语了几句,这些侍从又几乎同时走到自家公子身旁,传达城主的指示。
指示很长,简而言之。
冲鸭
宁繁金对父亲还是心存畏惧,不情不愿的来到楚熹跟前“楚小姐”
强扭的瓜不甜,宁繁金难受,楚熹也憋屈,懒得同他虚与委蛇,所幸直接打断“算了,你回头改名叫宁死不屈,我想宁城主是不会为难你的。”
“你才宁死不屈。”
“我又不姓宁。”
“你”
“你还生气我都是为你好呀,莫不是你心里很乐意去安阳做赘婿”
宁繁金这般骄傲自负的秉性,如何能忍得了楚熹这般嘲讽,横了她一眼后便扬长而去,再没回到寿筵上。
那梁春山梁明山自知没戏,压根不来找这个不痛快,把梁城主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楚熹也落得个清净。
倒是一旁的双生子,在陆城主眼皮子底下完全是温顺的小绵羊,一扫之前的傲慢无礼,对楚熹简直无微不至。
起码,在陆城主看起来是无微不至。
陆游给楚熹倒茶水,一边倒一边说“你和谢燕平聊得好好的,为何回来。”
“我想回就回。”楚熹突然想起陆大夫人来时同她说的那番话,便问陆游“听说你怕我着凉生病,特地让人给我煮了姜茶是真的吗”
陆游笑着道“少胡言乱语,我何时让人给你煮姜茶了。”
“真吓人我好想拿个镜子来给你照照。”
“住口”
“给你厉害的,你再跟我这副态度,信不信我去跟陆城主说我中意你,要你做我老爹的女婿。”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楚熹在双生爹这吃了好几回瘪,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报复,自然不会放过“奉劝你们一句,今时今日,最好夹起尾巴做人,若不然我就把你们其中一个带回安阳,从早到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嘿嘿嘿”
楚熹那一脸淫笑着实吓着了双生子,两个人眼里浮现出惊恐和嫌恶。
楚熹丝毫不在乎,反正她好声好气的,也不见得陆深陆游哪个喜欢她,能怎么样,她觉得痛快就好了。
“我不想喝茶,倒酒,听见没有啊”
“”
陆游气得满脸通红,别说倒酒,他那架势,恨不得把楚熹挖个坑埋了。
而陆深作为哥哥,这时候必然要挺身而出。多心高气傲的人啊,此刻像小丫鬟似的,楚熹喝一杯酒,他就斟一杯酒。
楚熹真的爽翻了。
为了折腾陆深陆游,她愣是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
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人在捏她的脸。
“痛啊”
楚熹勉强睁开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是薛进
薛进
楚熹酒意顿时散去了大半,她手撑着床坐起身,哑着嗓子问“你,你又干嘛来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亏你说得出口。”
“你什么耳朵,这也能听见”许是喝了太多酒,楚熹困倦得厉害,晃了晃脑袋,没清醒,更晕了“反正不关你事,快出去,别耽误我睡觉。”
薛进看着楚熹,心里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喘息都带着一股灼热。
可正如楚熹所说,不关他的事。
他为何要来,为何要自取其辱。
薛进出于本能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安阳。
他不能就这样和楚熹一刀两断,将安阳城拱手让人,他需要,安阳。
“你今日晌午说的话,还作数吗”
“我说的话多了,你指哪一句你什么意思”
薛进虽下定决心,但仍难以启齿,眉目间是一片寒冰冷霜之色。
楚熹慢半拍的回过神,酡红的酒意润透了那原本白皙如雪的脸颊,像个天真羞怯的小姑娘,可一张口,又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你愿意私下悄悄同我来往”
“”
“到底愿不愿意不要搞得我像是强人所难。”
“”
“说话呀。”
楚熹明知道,薛进的自尊心向来不允许他以言语应答,他的沉默就等同于默认,但仍然一再追问。
难道只他薛进一个人有自尊心吗
“你要不愿意就罢了,我现在算是明白,强扭的瓜真心不甜。”
“愿意。”薛进的怒容已然无法掩饰“可以了你满意了”
“可以,满意,早这样嘛。”楚熹眼睛顿时弯成两道月牙,粉腮之上显现出浅浅的笑涡,单薄的寝衣遮不住胸前一对浑圆的曲线。
不知为何,怒气被连根拔起,霎时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薛进想吻她,像从前那样,像梦里那样。
“唔”
楚熹微怔,下意识的用手抵住薛进滚热的胸膛。
她耳边似乎又传来万朝河上擂鼓之声。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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