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唇蜻蜓点水般落在手背上, 楚熹的身体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薛进那略带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不是说,要私下悄悄来往吗,我当你胆子有多大, 原来不过如此。”
就你还瞧不起人
楚熹分开手指, 露出一双眼睛, 从指缝里盯着薛进, 见他没有要再凑上来的意思,猛地踩向他的脚面, 薛进吃痛,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楚熹趁势推开他, 小脸紧绷着道“我在万朝寺给你立个碑, 你能不能守点本分,我高兴理你,自然会去找你,我不高兴理你, 你就给我装不认识, 若再有下一次没有得到我允许就动手动脚, 看我不”
楚熹以掌为刃,在那细白的脖颈上轻轻划过,威胁之意一目了然。
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另一个人。
薛进突然间,很怀念那个事事以他为先的楚熹,那个伏在他胸口,不停说爱他,喜欢他的楚熹。
早知世事变化无常, 却没想到, 心也变得如此之快。
楚光显急于为安阳寻一个实力强劲的盟友, 楚熹择婿势在必行,薛进无力阻碍,费尽力气仍不能拖延几日,楚熹终究是要伏在旁的男人怀里,用原本看他的眼神,看另一个男人。
光是想到那画面,薛进的心就像被灼烧一般疼痛难忍。
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楚熹便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你当真,中意那谢燕平。”
“我中意谁与你不相关,少管闲事。”
楚熹说完,转过身看向廊下雨幕,似对谢燕平翘首以盼。
薛进彻底沉下脸,眼角血意几乎漫上那锋利的眉骨,他拾起倚靠着廊柱的油纸伞,白皙细长的手指环绕着乌木伞柄,弯曲的骨节棱角分明,挂着如露珠般剔透的雨滴。
然后,很故意的在楚熹身旁用力撑开伞,伞面的雨水溅了楚熹一脸。
“啊”楚熹轻呼一声,抬眸瞪他“你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薛进置若罔闻,抬腿便走,留给楚熹一个清冷削瘦的背影。
楚熹一怔,恍然发觉比起在安阳那会,薛进似乎清减了许多,那原本宽阔平直的肩膀,看起来也单薄了。
他这阵子过得,想必并不是很如意。
那又怎样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他自己愿意
楚熹从怀里拿出手帕,一点一点擦拭掉脸上的雨水,见手帕依旧雪白,没有破坏妆容,方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谢燕平回来了,他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茶水,笑着递给楚熹“还是热的,刚好暖暖身子。”紧接着问“薛公子呢”
楚熹捧着热茶道“孤男寡女的待在一处总归不好,他要避嫌,就先走了。”
“薛公子这个人倒是很难以捉摸。”
“怎么说”
“他身为宁家的义子,在宁家嫡子面前,按理,即便不卑躬屈膝,也要谨小慎微才是,可乍一看,他反而更像宁家嫡子,那般的桀骜不驯。”
指望薛进卑躬屈膝,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他那臭脾气,说是皇子恐怕都有人信。
楚熹不想在谢燕平跟前对薛进有过多评价,只随口说了一句“也就是宁城主心肠好,换了旁人谁能容他。”
意识到楚熹不喜薛进,谢燕平便又提起安阳城里的种种。这楚熹可有的讲,从她那四位庶兄弟讲到不听话的大黑狗,从小厨房的熏兔肉讲到闫楼大厨的糕点,虽都只是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但到她嘴巴里就变得极为生动有趣,惹得谢燕平一再发笑。
不知不觉,雨渐渐停了,可天色仍昏暗,暮沉沉的笼罩着佛寺,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憋闷,没什么游玩的兴致。
谢燕平这才道“是时候回去了。”
“好呀,他们呢”
“大抵在寺里躲雨,我们去前边找一找。”
这万朝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没多远就瞧见了双生子,他俩并肩站在一棵古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神情很是专注。
楚熹朝着谢燕平压了压手,随即脚步轻轻的走到他们背后,原想着出其不意吓他们一跳,可凑近了才瞧见,那树叶上竟趴着一只蜗牛,忍不住笑出声来“干嘛呢,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是写观察日记吗”
双生子到底被她吓着了,睁大双目,齐齐转身“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我故意的。”楚熹又将视线挪到那只蜗牛身上“哇,这么大的还真少见。”
陆深说“它在吃叶子。”
陆游说“吃得很快,已经第二片了。”
楚熹打从看穿他们双生爹的本性后,就对他们没丁点好感,可从这一桩小事中,又感受到些许少年气的可爱。
哪怕谈不上有好感,却也不讨厌了。
“你们若喜欢看它吃叶子,就带回去养嘛。”
“谁喜欢。”双生子异口同声。
楚熹以为他们是不好意思承认,便想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踮起脚尖,伸手摘下那片大榆树叶,连同蜗牛在内都握在了手里,笑眯眯的递给陆深。
陆深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我不要。”
递给陆游,陆游往后退了两步,甚至还发了火“都说了不要你听不懂吗”
“不要就不要,我好心好意的你们不会是害怕吧”
陆游皱着眉瞪她“谁害怕”
楚熹好心消失不见,转眼起了坏心,她握着那只大蜗牛,猛地张开手送到陆游眼前,陆游条件反射的连连后退,随之涨红了脸颊,脖子耳朵都通红一片,像煮熟的大虾。
真怕啊
楚熹玩性大发,举着蜗牛又去吓唬陆深。
陆深虽然是个稳重爹,但难以掩饰恐惧,忙向后退,背“砰”的一声撞在树干上,脸一会红一会白,颜色变化十分精彩。
“怕就说怕,还嘴硬。”
“你赶快,赶快把它放回去”
“啧,我本来想放过你的,既然你这个态度”
楚熹举着蜗牛二话不说追了上去,陆游拔腿就跑,脚踩在水坑里,溅了一身泥泞,却也是丝毫顾不得。
楚熹看他狼狈逃窜的模样,笑得喘不上气,终于停下脚步,回去找谢燕平。
谢燕平笑道“你竟不怕这水牛。”
“你应该说他们竟怕这水牛。”
“人活在世,难免有惧怕之物,无可厚非。”
“那你怕什么”
“我告诉楚小姐,楚小姐拿来吓我该如何”
楚熹将那蜗牛放回树上,偏过头说“我比较怕蛇,倘若你也怕蛇,我自不会拿蛇来吓你。”
谢燕平盯着她拿过蜗牛,染上粘液的手,很体贴的送上一方手帕“很巧,我也怕蛇,还有活鱼。”
“啊为什么”
“我不喜蛇皮和鱼鳞那种湿凉滑腻的感觉。”
楚熹笑道“那你要当心了,我可不怕鱼。”
谢燕平也笑“我自觉对楚小姐态度很好。”
“是很好,所以你得保持呀。”
“一定。”
二人说笑着出了佛寺,宁繁金和双生子早等在马车旁,双生子一见楚熹,立刻上了马车,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闹得宁繁金一头雾水“这怎么了”
谢燕平没有回答,只问“为何一直不见薛公子。。”
宁繁金往佛寺石阶上扬了扬下巴“那呢。”
薛进走得很慢,走得很稳,一步一步的,来到楚熹等人跟前,他膝下衣袍被雨水完全浸湿,玄底银纹的布料本该色泽光鲜,如今却乌沉沉的。
宁繁金在这种事上总很敏锐“你是没找到躲雨的地方”
薛进摇摇头,也不去看楚熹和谢燕平,率先钻进马车,而宁繁金紧随其后,倒真如谢燕平所说,薛进更像宁城主的嫡子。
众人回到沂都府时,天刚擦黑,府内仍如往常灯火通明,可气氛却不大对,连服侍的仆婢都不敢抬头,只垂首听命。
宁繁金纳闷“出什么事了”
谢燕平也难得皱起眉头。
双生子拦住府中一位颇有些地位的管家问话。
那管家吞吞吐吐的说“晌午刚来消息,梁家人回程的路上,遭了水贼截船,死伤大半,梁可怜明山公子,那般年轻,叫水贼一刀毙命。”
“啊”宁繁金不敢置信的喊出声“梁家可是带了上百护卫随行还有沂都府人的护送区区水贼岂会岂会”
管家叹道“听城主的意思,这批水贼八成是西北的死士,各个武功高强,嘴里还藏了毒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谢燕平眉头皱得更深,冷冷的吐出四个字“狗急跳墙。”
西北死士截杀梁家人,无疑是为了关在东丘府地牢里的李玉,他们动用了几乎所有东丘城内细作,却没能救出李玉,因此狗急跳墙,杀人泄愤。
也是给东丘梁家一个警告。
“少爷们回来的正好,几位城主正在前厅商议此事。”
事关重大,饶是宁繁金这般散漫的性子,也不得不跟过去看看,热热闹闹的一行人,骤然只剩下楚熹。
她浑身发冷,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前两日,梁明山还和她同在席上喝酒,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二十岁都不到,尚未娶妻生子,竟说死就死了。
还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楚熹两条腿就像灌了铅,直愣愣的杵在原地,胸口发闷,透不过气。
之前不论老爹和薛进把将要到来的乱世说得多么可怕,她总是愁一阵子又放宽心。她想着,西北军要杀进月山关,有兖州丘州挡在前面,皇帝昏庸,官员贪婪,手却还伸不到南六州,安阳是一派祥和,沂都是太平盛世,大家都好好活着,她犯不着总提心吊胆。
梁明山的死,终于让她感到恐惧。
她怕自己和老爹回安阳的路上也会遇到水贼,又或者哪天出了门,一道利箭扎进喉咙,叫她不明不白的血溅当场。
“楚小姐怎么在这站着,好大的风,眼瞧快下雨了,赶紧回屋去吧。”
楚熹木然的点点头,随着那丫鬟往前走。
没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
丫鬟惊呼一声,上前搀扶,见她满脸青灰,毫无血色,忙跑开去叫人。
一双湿透的黑靴停在眼前,鞋面沾染着黄土,是楚熹踩的。
“吓着了”
楚熹抬眸,呆望着薛进。
“刀还没架在脖子上,自己就先吓死了,真没出息。”薛进冷笑一声,向她伸出手“起来。”
楚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热的,像鲜血的温度。
薛进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依旧是恶声恶气“你若连这点事都禁受不住,我劝你趁早逃命,逃到深山老林里了此残生。”
“凭什么”
“嗯”
“我说,凭什么凭什么不能害怕凭什么要我逃命”
“你只有冲我耍狠的能耐”薛进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沉声道“这世间的曲直对错,永远都是强者说的算,弱者活该受人欺凌,要么站起来,要么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或许能保全性命。”
楚熹从前一直是跪着的,为了那点微薄的亲情,跪在父母跟前,拼尽全力的讨好取悦,像傀儡一般任由摆布,至死,也没人真正爱她,给她哪怕一分情意。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有了老爹,爱她的老爹,值得她依靠的老爹,尊重她所有选择的老爹,安阳是老爹的安阳,是老爹和她的家。
楚熹绝不会跪在地上,将安阳拱手让人。
梁明山死了,梁春山身负重伤,梁城主虽逃出生天,但顷刻白头,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陆广宁不禁长叹口气,对列座城主道“西北这回动作不小,照这架势,用不了多久便会闯关。”
西丘紧挨月山,这件事上宁城主最有发言权,他愁容满面道“月山高峰险峻,其冬雪要到谷雨那日才会开化,谷雨之后,时至小满,是西北军闯关的最佳时机,以我西丘兵力,别说一月,半月也难以抵挡。”
西丘一破,便是东丘,而后是合州。
谢城主此刻断不能明哲保身,他率先站出来道“宁老弟不必心急,若真有那一日,合临城定率兵驰援。”
楚城主也跟着表态“宁兄有难处尽管与我说,我楚光显人微言轻,却也会尽力而为。”
宁城主忙起身道谢。
这可不是陆城主想看到的景象,他养精蓄锐这么多年,是为了推翻朝廷,坐上皇位,岂能把力气都用到那帮荒蛮子身上,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西北军入关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因此沉吟片刻,在几位城主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西北卧薪尝胆二十年,只这一波水贼就叫梁家伤筋动骨,力量不容小觑,我们不能同他们硬碰硬,依我的意思,还是要禀报朝廷,让兖州帝师南下。”
楚城主悄然攥起手掌,强忍着怒气道“广宁兄莫非以为兖州帝师仍是二十年前那般,铁蹄所至之处战无不胜,哼,十万大军,骨瘦如柴,指望他们不如指望神佛降世。”
“兖州不行,还有珲州,渝州,朝廷帝师百万,区区几万荒蛮子,还不手到擒来。”
谢城主听出陆城主的推脱之意,看了眼楚城主,笑道“广宁兄说的也是,朝廷怎会任由西北军入关呢,我们不妨等一等,看看北边的意思。”
陆城主满意的点点头“这批水贼既然见了血,就不可能轻易收手,在朝廷表明态度之前,诸位便在我这沂都府里留些日子,等风平浪静了再回去也不迟。”
离谷雨那日仅剩不足一月还不迟
楚城主气性难忍,再坐不住,干脆起身告辞。
谢城主匆匆追上来“光显兄留步我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陆广宁分明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隔岸观火我倒是要看看,真打起来他能捞着什么便宜”
“光显兄不必为此动怒,比起我们,他确实是不急,沂都北靠晋州,南靠亳州,东靠锡州,西靠沂江,五万水师,战船无数,还有一条足以养活南六州所有百姓的万朝河,论守论攻,皆不在话下,便是丘州破了,合州破了,常州破了,西北军压境,他照样能打。”
谢城主叹了口气,又道“他也有他的顾虑,沂都树大招风,若真使出全力抵御西北军,朝廷定要从背后捅他一刀,他不是死的更冤。”
“那怎么的恁就在这干等着”
“我有一点拙见,不知光显兄可愿闻其详”
“恁都追到这了还问我愿不愿意,说就是。”
谢城主放声大笑“好我就喜欢光显兄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痛快,那我便直言不讳了。光显兄以为,朝廷是否会派兵南下”
楚城主道“或多或少,得来个十万八万吧,那又如何,还不是一打就散,一打就跑。”
“既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学着东丘,将朝廷帝军纳为己用呢。”
“我倒是想,恁看我安阳那屁大点地方,能养得起吗。”老爹说完,忽而一怔“恁的意思是,以安阳之财,合临之粮,养帝军兵马。”
“正是我们若想不任人宰割,就要在这辉瑜十二州有一争之力,西北军入关,有我合临在前为你安阳抵挡,沂都军起兵,有我合临在后为你安阳鼎力,只要我们联手,便是前狼后虎也无所畏惧。”
楚城主明显动摇了,可面上仍有犹豫之色。
谢城主知道这楚貔貅的命门在自己女儿身上,忙道“我瞧楚丫头和我家燕平是情投意合的,不然,你再去问问楚丫头的心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就理所应当。”
“我三儿可不外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家燕平可很乐意做安阳赘婿。”
“嗯好吧,等我问过了三儿再给恁答复。”
老爹去找楚熹的路上,刚巧遇见谢燕平等人,众公子纷纷拱手施礼。
因薛进不在,他脸色倒也好“明山的事,恁们可知晓了。”
谢燕平微微颔首,颇为恭敬道“正要去前厅拜见陆城主。”
老爹上下打量一通谢燕平,没多说什么,走了。
他原本更属意陆家双生子,可今日见了陆城主这做派,不免有些寒心,谢城主一番话却叫他动摇。
怀有心事,闷头快步,径直来到楚熹院里,问冬儿“小姐可用过晚膳了”
冬儿道“小姐身子不大舒适,说躺会再吃。”
“怎么了淋了雨”
“没有,听一个嬷嬷说,八成是在园子里撞客了,找人给小姐冲了符水,她也不喝,奴婢才还劝了。”
什么撞客,老爹一合计就是梁明山的死吓到了楚熹“我进去看看。”
“哎。”冬儿转身走进卧房,对躺在床上发愣的楚熹道“城主来看小姐了。”
楚熹不愿让老爹看出她哭过,起身在镜子前照了照,涂了点薄粉,这才迎到外屋。
“老爹。”
“瞧恁这样子,过来坐,冬儿,恁去备些酒菜,今儿我们爷俩喝一口。”
“我不喝,戒酒了。”
“那饭总是要吃的,我晓得恁为梁明山的死发愁,不用愁,他东丘是因李玉才惹祸上身的,又不关我们的事。”
“可算了。”
楚熹脱掉鞋,盘膝坐到塌上“我们何时回安阳”
“不急不急,你难道来沂都一趟,多玩几日,今日和谢燕平出去,感觉如何”
“还好,和他相处挺舒心的。”
“那恁中不中意他”
楚熹看着老爹期待的眼神,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嗯。”
和谢燕平相处,的确很舒心,可也疏离。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人,还是让老爹满意的,那就谢燕平吧。
“行既然恁中意,回头咱就把事先定下来,月初月初有些匆忙,看看日子再说,定亲这事可急不得。”
“我和薛进那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能是一码事吗,谢燕平到底是谢家嫡子,入赘咱们安阳已是低就了,定亲宴得操办的体面点,才不止于让谢家人失了面子。”
“随便吧,反正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安阳。”
老爹略感困惑,他原以为梁明山这事一出,楚熹会惧怕水贼,不愿离开沂都“恁急着回去做什么”
楚熹深吸了口气道“筑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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