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主呈给朝廷的奏折, 从沂都送往辉州帝都,一路北上,途径锡州, 信州, 楚州, 便是快马加鞭, 日夜兼程,也得十天以里, 等摄政大臣们商讨完了,再把消息送回来,起码大半个月。
届时距谷雨之期也不剩几日。
宁城主心急如焚, 又不敢擅离沂都, 只好派信回西丘给长子,命他严兵整甲,防患于未然。
殊不知同那封信一块回去的,还有薛进给西丘细作的密函。
苍穹之上, 暗云涌动, 连楚熹都感觉到这天下即将大乱, 偏有一人,依旧殢于玩乐,只那么一桩愁事,就是没人同他玩。
“哎这人都上哪去了。”宁繁金叼着根草,百般无赖的委顿在树荫下,看看虫,看看云, 看看胸大腚圆的婢女, 觉得这一天天过得实在没滋味, 还不如前些日子他们一大帮人追着楚熹跑来得热闹。
如今楚熹和谢燕平定下来了,他不好再去凑趣,薛进懒得理他,他懒得理宁扶林,那陆家双生子也像闺阁小姐似的足不出户。
没劲,太没劲。
要说沂都城里找乐子的地方是挺多,可那些个销金窟锦绣窝,若想玩得痛快,兜里不揣几百两银子怎么能行。
宁繁金没银子了。
宁城主交代的差事他没办好,因此断了他的口粮,他现在满兜划拉也就十两银子。
正难过呢,斜眼瞧见楚熹和谢燕平从远处走来。
不然去找这楚貔貅家的小貔貅借点银子使使
还是算了。
宁繁金死也张不开这个嘴。
他长叹一口气,又仰头望天,只当自己又省了一大笔钱。
楚熹压根没看到宁繁金,犹自垂首摆弄着谢燕平送她的九连环“这个东西到底怎么解开啊。”
“其实不难,你要有些耐心。”
“我真的已经很有耐心了,你就教教我吧。”
谢燕平轻笑一声,将九连环从她手中接过,三两下便复原,然后温声细语道“这样,先把第一个环和第三个环取下来,再把第一个环放回去,第二个环取下来”
他话还没说完,前三个环都解开了。
楚熹不由惊呼出声“哇,怎么到你手里就这么容易。”
“后面几个和前面是一样的,你试试”
“不不不,你先解一次。”
谢燕平依言将九连环完全解开,每一个步骤都说的非常细致,末了问楚熹“会了吗”
楚熹重重点头,信誓旦旦的说“这回会了”
过一会,那九连环又乱作一团。
“眼睛会了,手还不会。”
楚熹是真弄不明白这玩意,也是真诚心想学,谢燕平便耐着性子一遍一遍给她演示,就差手把着手教她了,可她总是到最后几步的时候乱套。
自己都不禁心烦“搞不懂,你还是放弃我这个笨徒弟吧。”
谢燕平若做人民教师,一定是个伟大的人民教师,若做男朋友,也一定是个最懂事的男朋友,楚熹让他白费了一番口舌,可他不闹也不怒,只笑着说道“没关系,本就是给你解闷的,为这个惹你怄气,反倒是我的错了。”
听听。
那些带女朋友打游戏,输了还埋怨女朋友的狗男人都来听听。
什么是真男人
楚熹心里那丁点烦闷顿时烟消云散,将九连环交给一旁的冬儿,仰着头对谢燕平道“老爹说再过几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还真有点想家。”
谢燕平笑而不语。
楚熹看他修眉俊眼,温文儒雅的模样,忍不住挑拨道“你回合临以后会想我吗”
谢燕平微微抿唇,他的唇不似薛进那般看起来就软软的很好亲,有些薄,色泽浅淡,笑起来还好,不笑便会显出几分冷厉。
“会吗”
“我会给你写信。”
谢燕平是很内敛的人,从不开口说心仪,喜欢,中意,这类过于张扬的词汇,想念自然也如此。
写信。
楚熹觉得挺浪漫“每日一封。”
谢燕平点点头,垂眸问“那,你可会给我回信”
“我”楚熹回避视线,颇为艰难道“我字写得可不好看,而且一些比较难的,还不会写。”
这个世界的字多为繁体,还是很繁琐的繁体,楚熹那九年义务教育真没学过,繁体字放到她眼前,她或许勉强认得,可叫她提笔来写,她保证通篇错字。
“无碍,往后我教你。”
“往后你来安阳,我们俩终日在一起,也用不着写信了。”
谢燕平思忖片刻道“我的名字你可会写”
楚熹笑道“这个是会的。” 她说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土里画了几笔。
“不是写得很好吗,你回信时只需写这三个字,让我知晓你已收到信。”
“嗯”楚熹不好意思的笑笑“偏巧你的名字简单,再难的就不大会了。”
“有一些字着实很难,善臻从前习字的时候,还为着两个字大哭了一场。”
“哪两个字”
“书和昼。”
楚熹从薛进离开安阳之后开始学写字,总写一阵停一阵,到现在也没能把所有字认全,听谢燕平说“书”和“昼”,心里并不觉得哪里难,便让他写来看看。
谢燕平接过树枝,写下“書”和“晝”。
楚熹傻眼“换我,我也哭。”
谢燕平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道“不用哭,天长日久,慢慢学就是了。”
温润公子,一袭白衣,浸润在阳光之下,不见丝毫阴霾。
楚熹的心忽然重重一跳。
想起小时候,有一阵子很流行学奥数,班里的尖子生都自发去补习,她爸妈那么不甘落后的人,自然也要送她去,可她实在不聪明,实在没天赋,同龄人信手拈来的题目,于她而言难如登天。
补习班的成绩发下来,她生平第一次拿了零分。
哭着跑回家,又挨了一顿打。
楚熹至今也不能忘怀,那时她多么希望爸妈能像谢燕平这样摸摸她的头,像谢燕平这样安慰她,可挨了打,受了罚,还得饿着肚子,抹干眼泪,去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
后来终于考上名牌大学,依然跟不上同龄人的脚步,被笑称小镇做题家。
她不在乎,更拼命的努力,以为爸妈的严厉都是为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她不能辜负爸妈。
结果呢。
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能有资本嫁给有钱人,在家相夫教子。
“怎么了”
“我不想学,太累了。”
“可我还是很想收到你的回信。”
学写字,不为别的,只为给想念自己的人写一封信。
仅此而已。
好像有一束光,照进心中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驱散了连年霉雨,融化了冰雪严寒。楚熹不禁笑起来“那等我回安阳,一定好好习字,给你写信。”
“不必太勉强。”
“不勉强”
入夜,亥时已过,院里静下来,那些丫鬟嬷嬷又各自去偷懒。
楚熹料想薛进会来,虽困了,但忍着没有睡,点了一盏小烛灯,倚在灯下继续钻研那九连环,刚解开第五环,门“咯吱”一声响。
抬眼望去,见薛进身着黑衣,脚踏黑靴,江洋大盗似的打扮,不由问道“你做贼去了。”
“我做贼来了。”薛进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她对面,皱着眉问“这是在干嘛”
楚熹晃了两下手里的九连环,道“吃饭。”
“”
“就问废话。”
“一个破九连环,有什么好玩的。”
“破九连环你解一个我看看。”
薛进接过,嗤笑一声,细长的手指绕来绕去,毫不费力的摘下最后几个环,还挑着眉,故意模仿楚熹的口吻“就这”
“我刚刚也是这样弄的。”
薛进将九连环归位,又递给她。
楚熹握了握拳,郑重其事的开始解,前面倒还好,到第五个就卡住了。
“愣着做什么,之前怎么摘的,现在就怎么摘。”
“怎么摘”
“笨,后面两个下来,第三个不动,第四个下来,第二个上去,第三个摘下来”
谢燕平同她将解法的时候,远没有薛进这般干脆利落,楚熹听着听着就乱了,而薛进说得又快又急,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很快把那一连串都摘掉了,成就感爆棚。
“我知道怎么解啦”
“不过是熟能生巧的东西,解两次就会,也值得大惊小怪。”
掌握规律之后,楚熹也觉得不难,因而感慨道“果然严师出高徒,燕平教了半晌我都没学会。”
薛进的脸顿时阴沉“这九连环是谢燕平给你的。”
“怎么,不行啊。”
“”
薛进明显是生气了,要搁在从前,早掉头就走,一点余地也不留,可如今他实在懂事不少,只坐在那生闷气。
楚熹难得没主动哄他,又尝试着将九连环复原。
薛进皱眉,猛地一挥手,掌风熄灭了蜡烛,卧房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你干嘛啊”
“九连环就那么好玩”
其实学会了解法,也没什么可玩。
楚熹一直埋头摆弄,是不想和薛进对视。
此刻烛灯熄了倒还好些“我,我有话和你说。”
楚熹这一阵子对他总是很直接,像这样委婉犹豫的开头,还是第一次,薛进凭借本能,敏锐的嗅出一丝不安的气息,便微微侧过身,拿手摸桌上放着的火折子“我不想听。”
楚熹虽一晚上都在措辞,但真要开口时仍有些为难,对薛进,她总有几分不落忍“过几日我们便要离开沂都了,我回安阳,你回西丘。”
“你别想的太好,朝廷那边不定什么章程,兴许一时半刻回不去。”
“我的意思是”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薛进打开火折子,轻轻吹了吹,一簇火苗缓缓窜上来,映着他嘴角的那颗虎牙。
楚熹从前爱死这颗虎牙,宁可自己出丑,也想博薛进一笑,可薛进总绷着脸说物以稀为贵,就是不对她笑,让她只有眼馋的份。
现在看到这颗虎牙,楚熹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又有些动摇了。
薛进点亮烛灯,伸了个懒腰道“你爱玩就玩吧,我要去躺一会。”
以薛进那般骄横的性子,不把九连环扔掉,只熄灭了烛灯,已经算他忍辱负重,但眼下他不仅重新点亮了灯,还准许她继续玩九连环。
大抵是猜到了她要说的话。
楚熹怔怔的坐了一会,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假寐的薛进,心里简直一团乱麻。
罢了,等他要走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这么想着,楚熹轻轻推了他一把“往里面点,我也要睡了。”
薛进蹬掉鞋,翻了个身,给楚熹腾出一块地。
待楚熹躺上去,他又像个小孩子似的黏过来,浓郁的乌沉香缠绕在鼻息间,楚熹听到他喑哑的声音“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安阳。”
“用不了多久是多久”
“多则个月,少则一两个月。”
“我我三月末就要和谢燕平定亲了,这你是知道的。”
“那又如何左拥右抱不好吗”
这是薛进说出来的话楚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薛进在她耳边冷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你也觉得很享受是吧。”
对了,这才是薛进。
就算装乖,也装不了两分钟。
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干脆说明白。
楚熹深吸了口气道“我没觉得很享受,反倒觉得很对不起谢燕平,我们”
“前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觉得对不起他,他给你几个笑脸,对你说几句情话,你就当真了”
“你”楚熹一把推开薛进,猛地坐起身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值得他真心相对。”
薛进也坐起身,紧拢着眉头“急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对你好只是为了安阳,你别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
“就算他是为了安阳又怎样,我就是喜欢他对我好。”
这句话到了薛进耳朵里,缺斤少两,使薛进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若这么说,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他,我们两个的事,他早就心知肚明了。”
楚熹愣住,半响才回神,渐渐憋红了脸,一字一句道“你撒谎。”
楚熹这神态,摆明了是对谢燕平有情意,薛进心里堵得厉害,满腔怒气东冲西撞的寻求出口,竟有些口不择言了,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尚且刀子似的伤人,何况口不择言“你想自欺欺人,就当我是撒谎好了,左右你不戳破,那谢燕平为了安阳仍会笑脸相迎。”
“呵。”楚熹也学着薛进素日的语调冷笑一声道“那你呢,你在我这,求着我左拥右抱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除了安阳还能有什么。
便是说为了她,她也决计不会相信,何必做出那摇尾乞怜的丑态。
薛进这般告诉自己。
“手伸出来。”
“”
楚熹握住他的手腕,轻易将他的手拽到跟前。
薛进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五指虚拢着,掌心几条深深的月牙痕隐藏在阴影里,声音也是微颤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弱“你要做什么。”
烛灯在桌子上,离得有些远,光线十分的昏暗,楚熹只摸索着按住了他腕上的红绳,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薛进仿佛陷入流沙之中,越挣扎陷得越深,逐渐难以喘息。
饶是如此,他仍鼓足一口气,伸出求救的手“我的玉佩呢。”
他和楚熹并不是第一次闹到要解开这根红绳。
从前在安阳时,只要楚熹不顺他的心意,他便拿这根红绳来威胁楚熹,楚熹或许打定主意要和他对峙,可一听他想摘掉红绳,就会立刻凑上来赔笑脸,想法设法的哄他高兴。
但也有例外。
那一日,他下值后已然很晚了,将近亥时,夜深人静,楚熹抱着食盒坐在他家门外酣睡,原本是有些感动的,可转念想到近日接连不断的采花案,他莫名不快,走到跟前冷声将楚熹叫起来。
楚熹脸颊被压的一团红痕,睡眼惺忪的看着他“唔你怎么才回来呀。”
“为什么不去府衙找我。”
“最近不是有一桩很棘手的案子吗,老爹在府衙呢,我怕他瞧见我去找你,又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你是知道他的,一说起来就没完,我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完,举起食盒,笑得像年画里抱着鲤鱼元宝的童女“我想你这么晚回来肯定懒得煮饭吃,特地去闫楼叫了几道菜,怎么样,贴心吗”
“我在府衙吃过了。”
“那,再吃点吧,我陪你吃。”
“不必,我送你回府,以后别再来这等我。”
楚熹为这句话,和他闹了脾气,一连两日不来找他。
他自不会去哄楚熹。
只称病告假,没有去上值。
当晚,楚熹又拎着一食盒闫楼的饭菜跑来找他。
“你不是要和我一刀两断吗,又来做什么。”
“我何时说要跟你一刀两断了”
“你是这么做的。”
“我那不是,有点生你的气吗,既然你都生病了,我就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用不着,我病死正合你意。”
“你没完没了是吧好啊,那就一刀两断”
他没想到楚熹会这么说,气得作势要解那根红绳“既一刀两断,这个也还你。”
不知是被他威胁多了,不怕了,还是真的气恼,楚熹瞪着那双又清澈又明亮的眸子道“还我就还我你不稀罕我给别人去。”
想把他的东西给别人。
做梦。
“我的玉佩呢。”
楚熹到底不敢和他动真格的,只推三阻四,一会说玉佩在府里,一会说玉佩在库房,一会又说借给老大戴了,等老大从常德回来就还他玉佩。
他终于抓到话柄。
“你敢把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借给别人”
“没借别人,在我屋里呢,哎呀,算了嘛,你这个人就爱较真。”
“说谁较真”
“我较真我较真,我较真行了吧。”
于是那场风波,又以楚熹服软而告终。
再往后,他也没拿那条红绳出来作威作福。
“我的玉佩呢,”薛进紧盯着楚熹,又问了一遍。
楚熹动作一滞,似乎也回想起了从前种种,须臾,眼里划过一丝讥讽“你当我稀罕你那破玉佩,等我回安阳就让人送到西丘去。”
薛进知道她不会把男子的玉佩随身携带,已想好了借口,要她拿玉佩来换这根红绳。
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由着她解腕上的绳结。
红绳是当初的那根红绳,绳结却不是当初那个绳结。
死结
系了一次又一次的死结。
楚熹心烦意乱,忽想起屋里有做针线活用的剪刀“我去拿剪刀。”
“不必。”
随身戴了将近一年的破绳子,常被水浸着,早有些糟烂。
薛进用力一扯,红绳便无声无息的从中间截断。安阳那些过往,都好像随着这根红绳一同断了。
楚熹的心不禁一颤。
她其实没想和薛进闹得这般决绝。
她真心实意的爱过薛进,也曾幻想过和薛进共度一生,想过该如何叫他多笑笑,想过该如何让他向自己吐露心事,想过该如何容忍他的刁钻,洁癖,大男子主义。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楚熹有些怅然,也有些轻松。
便是薛进毫不客气的将红绳撇到她身上,她也可以平静的拾起来,握在手中“我自认对你,没有吝啬过一分的爱,我不遗憾,不后悔,但是有些话,过去我没说的,现在一定要说。”
“阳春面里吃出头发并不会死人,天底下只有寺庙里的斋饭才能保证没有头发,闫楼的菜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干净,里面也有菜虫和苍蝇,是我趁你不注意挑出的,你不照样吃的挺香,一天到晚矫情什么。”
薛进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绞痛,只紧抿着唇,犹自忍耐。
可听楚熹这么说,想起那时的事,竟下意识的轻笑了一声。
楚熹听到他笑,也释怀了“若有朝一日,你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停顿了片刻,语气稍稍轻快“最好改改你那一身的坏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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