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附近除了凉面摊, 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食肆,外出采硝的百姓偶尔懒怠弄饭吃,就会在这买一碗凉面又或一碗馄饨, 故而总是很热闹。
按理这种热闹会一直持续到六月底的秋收之际,每每农忙时,安阳城都会格外的冷清。
可今年和往年不同。
沂都合临联手剿灭了猴子山的土匪,从西边来的流民大多顺顺利利抵达了常州。顺清没有落脚之处, 常德也不容人, 再加上安阳是块有名的宝地,流民便一股脑涌了过来。
“这可怎么是好啊”老爹站在城楼上, 看着底下那密密匝匝的人头,止不住的犯愁,他自是想让流民进城安顿,但如今合州境内西北军,帝军, 合临,沂都,四方势力相互制衡, 说不准哪日就是一阵急风暴雨,一场山崩地裂,百姓们见势不妙, 纷纷拖家带口的向外逃。
只眼皮子底下这千八百的倒也罢了, 就怕安顿了这一批,合州百姓闻讯而动,那时
老爹愁得直叹气。
楚熹也犯愁。
眼下沂都水军正在到处捉拿水贼, 沂江更是战火纷飞, 船老大铤而走险做买卖, 不着边际的漫天要价,晌午二两银子,傍晚就涨到四两,即便寻常百姓手里有这份钱,也想着安家置物,不到万不得已,怎会用在路费上。
这些丘州合州来的百姓,全凭一双腿脚跋山涉水,全凭一股盼头风餐露宿,顶着赤日炎炎,忍着饥渴交加,历经万难到了安阳,满怀欣喜的吃掉最后一口粮,喝掉最后一口水,拼尽浑身力气奔到安阳城外,见城门紧闭,整颗心都死了。
当真是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别说老爹和楚熹于心不忍,安阳城里那些百姓都看不过去,不少家里相对富足的,或是蒸两锅苞谷馍馍,或是烙一布袋糙面饼子,背着扛着送到城门处,想给外头的流民充充饥,好歹不至于叫他们饿死。
可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老爹,你说这些人当中,会有西北细作吗”
“岂止是西北的,沂都早学了这一套,把人都塞进咱们城主府了。”
战时最怕的便是细作里应外合,尤其安阳城还囤了许多火药粮草,有那么十几个人,就足够带来灭顶之灾。
古代是没有证件的,文书又极易伪造,哪怕严防死守,也免不得出现漏网之鱼。
“哎”老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感到后悔“早知祝宜年真有本事把荒蛮子打回去,当初不如全力相助。”
“不是那么回事,老爹以为咱们这朝廷还能撑多久祝宜年想兴复大周,根本是痴人说梦,就算他打退了西北军,还有沂都呢,就算他打退了沂都,依着朝廷这做派,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西北和沂都,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咱拿火药换粮草是对的,踏踏实实守着安阳城,踏踏实实做一根墙头草就完了。”
“说的也是,朝廷奸佞一日不除,这天下就没个安生,啧,怪不得他死死握着兵权不撒手,准是想平定了西北,再率兵杀回帝都,那皇太子和祝家可是一条心的。”
楚熹撇撇嘴,随手拾起一颗石子丢进护城河“我不懂祝宜年图什么,皇帝都认了命,花天酒地的坐等完蛋,他非要在那瞎折腾,我若是他,我就干脆跟着陆广宁混,陆广宁阴损归阴损,人家起码上进心强啊,一门心思想做皇帝,成全他算了。”
老爹仍是叹气“我等世族,食周室俸禄二百余年,也曾见过周室天下国泰民安,岂是能轻易放手的,这辉瑜十二州效忠朝廷的,不止一个祝宜年。”
是啊,大周立国两百年,传承几十代,期间出过不少二愣子帝王,作为统治者,他们或贪图享乐,或宠幸奸佞,或好大喜功,或朝令夕改,总之是换着花样的让百姓遭罪,即便如此,大周朝仍坚强的屹立至今,这就足有证明周室先祖当初的深谋远虑。
曾经的大周朝,匈奴称藩,百蛮宾服,四方来朝,威仪天下,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如今呢。
楚熹看着护城河外近乎崩溃的流民,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
“老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
“恁只管说。”
楚熹低着头,很艰难地开口“我是想,左右还有一个多月才秋收,或许可以在城南庄子那边盖一座安民村,让这些百姓有个落脚的地方,往后,倘若常州局势不好,他们自会去别处,有句话说得好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咱们安阳虽不能兼济天下,但也没到只能独善其身的地步。”
楚熹在蟠龙寨这些日子,确实瘦了,原本稚气未脱的一张小圆脸,显露出几分美人相,这般微微垂首,眼睫轻颤的模样,让老爹仿佛回到了当年,又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嫦娥仙子。
“三儿,恁不一直想知道,恁娘为何会嫁给老爹吗。”
“是啊。”
“哎,那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恁老爹才十六啊。”
十六岁的老爹,也就比水缸高上半头,而安阳,一亩三分地的穷乡僻壤,别说老爹彼时是少城主,就是城主,那些煊赫一时的名门公子也不会拿正眼看他。
十六岁的钟慈呢,堂堂晋州都督嫡女,生得貌美无双,养得知书识礼,又倍受父母宠爱,早早置办下十里红妆,辉瑜十二州想娶她的男人数不胜数。
赶上那年世道还算好,钟慈刚及笄,各家的夫人就带着儿子赶去晋州提亲了。
老爹也背起行囊一路北上,却不是为了钟慈和钟家的嫁妆,他自知配不上钟慈,就单纯想去晋州凑个热闹,联络联络那些富得流油的高门显贵,顺带手做点小买卖小生意。
仗着楚家是百年世族,为着省点车马食宿钱,凭着一张堪比城墙的厚脸皮,老爹堂而皇之的说自己是来提亲的,大摇大摆的进了都督府大门。
小个不高,头圆脸胖,满口常州土话,论体面,都不如人家公子身边的小书童,想也知道没几个人能瞧得起他,晋州都督也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偏那最有自知之明的老爹,对钟慈一见钟情了。
“我还记着,我第一次见恁娘,恁娘就坐在一棵槐树下,一阵风吹过来,槐花像大雪似的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衣裳上,她仰起头,笑着用手心去接花瓣,那裙子可蓝,蓝的像一块晴天,美得很嘞,我当时就想,甭管怎么样,我一定娶她。”
“见色起意。”
“恁这么说倒也行。”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辙啊,想怎么才能让她看上我呢。”
老爹之行径,用厚颜无耻四个字形容丝毫不过分,他感觉钟慈中意一个帝都来的公子,就假借那公子的名义给钟慈写信,胡言乱语,满纸骚话,钟慈果然就不理那帝都公子了。
“你这”
“这不是实在没辙吗,我倒想以自己的名义写信,恁娘也看不上我啊。”
“所以我娘怎么又看上你了”
“大雨,我去晋州没多久就下了大雨,那是好厉害的一场洪涝,沂江水漫上来,滚石,泥流,冲垮了不知多少村镇,死了不知多少百姓,一有洪涝,三年无收,南六州的百姓不得不北上,而我们全被困在晋州。”
那会皇帝还管事,虽有贪官层层盘剥,但送到晋州的赈济粮也不少,几乎所有人都在打赈济粮的主意,想趁机在南六州大赚一笔。
老爹思及安阳百姓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又见晋州几个城主压着赈济粮不撒手,气得咬牙切齿,又背上行囊,冒着瓢泼大雨,单枪匹马的杀去了帝都。
他要告御状,他要斥贪官,他要替百姓伸冤。
楚家在帝都尚且有些人脉,老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用那满腔坏水和一丝热血在帝都大闹了一场,终于是给南六州的百姓要来了钱粮。
回安阳,赈灾,修水利,再应对那三年无收的苦楚。
这场洪涝带来的后果让老爹足足缓了四年,他年满二十,尚未娶妻,钟慈也年满二十,尚未嫁人。
当时安阳穷到什么样,耗子进粮仓里转一圈都得哭着出来,还不如四年前光景好,可老爹得知钟慈未嫁,贼心不死,风风火火的跑去了晋州求亲。
虽大户人家女子嫁人都比较晚,但也少有二十岁还不嫁的,按常理说,钟慈已经是老姑娘了,老爹的对手却还是那么多,仍是一帮高富帅里的矮矬穷。
不过,他这回一去都督府,就见到了钟慈,钟慈拿着那封满纸骚话的信,问是不是他写的。
老爹真是不傻,他一想,钟慈把信留了这么多年,又赶在这时候跑来问他,立刻就承认了。
时隔四年,钟慈给了他回信。
那封满纸骚话的信上准是写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老爹言简意赅,只说自己写了“午时三刻,邀卿赏月,愿卿着蓝衣,书不言尽,府中槐树下见”。
钟慈只回了他一个字。
好。
“所以,我娘她会嫁你,是因为你那时赈灾救民的壮举”
“哎,其实说来惭愧,我,我当年压根就没想着什么大仁大义,只是看不惯他们独吞那些赈济粮,可恁娘,为着这件事,等了我四年。”
“恁娘跟我说,纵使富贵滔天,不能兼济天下,也是白白富贵一回,白白到人间活这一回,做人,应当以天地之心立心,以生灵之命立命。”
楚熹脑海里,并没有多少关于钟慈的记忆,可从府中老仆和老爹的口中,她能构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能想到那该是一个多么漂亮,善良,温柔的女子。
老爹又叹气,他今日只在说到第一次见钟慈的时候笑过“恁娘还在世时,我做那些扶危济困的事,就是为了哄她高兴,并没有将她那些话真正放在心上,没承想,今日又从恁嘴里听到了,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老爹的意思是,同意盖安民村了”
“安阳城里有多少粮草,恁自己心里有数,恁看着办就好。”老爹是有一颗善心的,可腔子里更多的坏水“实在不行咱就给沂都写信,既然是善举,咱们出力气,沂都出粮食,给他一个好名声,他肯定乐意,说不定还能赚一点。”
楚熹原本还怕自己动用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粮草,老爹会不同意,得了他的准话就放心了。
说干就干。
快步走下城楼,召集一众城卫“把百姓们送来的干粮拿好落吊桥开城门”
城卫齐齐应道“是”
护城河外成百上千的流民,自觉走到了绝路,正低声呜咽,忽听“咯吱”一声巨响,纷纷抬起头来,只见那高耸巍峨的城门缓缓落下,铁锁链晃荡着,一点点绷直了,城门重重的落在土里,光晕之下飞尘四溅。
“城门城门开了”
不知谁流着泪喊了这么一声,千百流民顿时嚎啕恸哭,仿若死里逃生。
安阳城里的百姓也不禁红了眼睛。
几个统领带着众城卫出了城门,将那些果腹的干粮分发下去,流民们无不感恩戴德,连声道谢,可当他们吃饱喝足,想要进城时,又被这些城卫拦下了。
“不,不让我们进城吗”
从安阳再往东走,便是沂州境内,要徒步千里,走上足足半月,他们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去。
“是不能让你们进。”
这一队人高马大的城卫里,突然冒出个身着锦绣,肤如白雪的小姑娘,她一开口,那些城卫各个俯首听命,流民们意识到她便是安阳的少城主,忙跪下来叩拜“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求少城主开恩我们此生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少城主的大恩大德”
沦落到这个份上的流民,不过是一些以耕种为生的穷苦百姓,便是耕种,也是东家的地,他们两手空空,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一片诚心却不假。
楚熹正愁怎么同他们说安民村的事,仇阳默不作声的搬来了一把凳子,楚熹当即扶着他的肩膀,踩到了凳子上,叫所有流民都能看见自己“你们不是没有活路”
小姑娘声音清脆,字正腔圆,透着一股善意,跪在地上的流民不自觉又抬起头,寂静无声的看着她。
“前两日舟凤来信,祝大人率领帝军打退了西北荒蛮子荒蛮子便是卷土再来,也需一两个月,我晓得你们没处去,我虽不能让你们进城,但可以在城郊划出一块地,让你们暂且安顿下来,房子不够住,有现成的木料,咱们盖就是了,锅碗瓢盆,衣裳被褥,城中百姓一家凑一点,说凑齐也就凑齐了,吃饭是大锅饭,老弱妇孺少吃一口,省下来给能出力气干活的,还有那奔波一路生了病的,我自会找大夫给你们看诊抓药。”
“你们若愿意现在就同我去城郊天黑之前准让你们吃上饭若是不愿意留在安阳,吃饱喝足,往北走一个时辰,码头有安阳的货船,上了货船,天南海北随你们去闯”
“只要不懒只要想活着就一定能活下来”
能跑到这来的,哪里会有懒的,哪有不想活着的。
他们跑出来,并非是畏惧战乱,并非是贪生怕死,是那些富商都在大肆囤粮,米价和船价一样飞涨,他们半生积蓄,竟不够买一袋米,只能背井离乡,做这低人一等的流民,这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
好在,终于有容身之处了。
“多谢少城主多谢少城主”词汇贫乏,谢来谢去还是那句话“这辈子给少城主当牛做马”
只听那小姑娘轻笑一声,细声细气的说“用不着你们当牛做马,往后再有西边来的流民,你们也帮把手,同心同德,不怕有过不去的坎儿。”
流民们视她如观音降世,无有不应。
楚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她望着这些流民,拍拍仇阳的肩膀。
仇阳微微抬起头,看楚熹的目光近乎虔诚“怎么了”
“做好人的感觉可真好。”
“是啊。”
仇阳也觉得很好。
从前做土匪,这些流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恶鬼,即便他手里握着刀,也断然不敢正视那些流民。
可如今他站在楚熹身边,终于能真正的挺胸抬头,顶天立地。
“走吧你陪我一块去城郊咱们有正经事做了”
“嗯”
楚熹和那些城卫原是站在吊桥上,当他们走到护城河外,要关城门时,后方忽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少城主少城主”
转过头,竟是安阳城的百姓们,领头的是一帮年轻小子,有拿锯子的,有拿刨子的,有拿墨斗的,各个跑的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可眼睛却都是明亮的,清澈的,满含一片赤子之心“不是,不是要盖房子吗,缺木匠哪行啊。”
楚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里莫名湿润了。
她低估了安阳百姓们的善心,更低估了流民们的坚韧。
短短三日,城郊便盖起了安民村。
这消息顺着沂江很快流向合州,那些找不到活路,又不敢轻易离乡的合州百姓看到曙光,终究下定决心,收整行囊,跋山涉水,赶赴安阳。
最先来的大多是舟凤的百姓。
帝军镇守舟凤当真不易,前有薛军,后有沂军,内无积粟,外无援兵,全靠祝宜年一人独挑大梁,严令治兵,誓死不退,那舟凤百姓整日听着炮火声,简直心惊胆战,生怕西北军杀进城来不管不顾一通乱轰。
说句老实话,他们宁愿西北军快些攻占合州,起码能像丘州那样安生过日子了。
祝宜年誓死守城,他们管不了,只能逃命。
“主子刚截下来祝宜年给朝廷的密函”
“拿来我看。”
薛进瞧过那封密函,冷冷的勾起嘴角。
李善听闻截下舟凤密函,匆匆赶来问“密函上说什么。”
“舅舅。”薛进敛起笑意,起身答道“舟凤粮草所剩无几了,祝宜年找廉忠讨要。”
“呵,廉克死在他手里,廉忠怎会轻易给他粮草,你以为舟凤帝军还能撑多久”
“不足半月。”
“好半月之后,便一鼓作气攻下舟凤”
“舅舅,祝宜年手里还有火药,我们上一次损失不小,还是慎重”
“慎重等朝廷粮草送到了你想攻城为时已晚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能成什么大事”李善训斥过后,又长叹道“是我无能,没教好你,若你父亲在世,定不会叫你变成这幅样子”
父亲。
薛进还在襁褓之中,薛元武便惨死在了月山关外,他从未见过李善口中那个杀伐决断的父亲。
李善对薛元武,无疑是忠心耿耿的,可李善并不明白薛元武。
“我知道了”
“你记住,你父亲和两万西北军民都是死在朝廷手里,他们不顾西北百姓的性命,我们也不必顾他们推翻朝廷,杀那昏君,给你父亲报仇”
“嗯”
李善看薛进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不由的怒从心来,转身拂袖而去。
薛进将密函随手丢到案上,似乎并不在意李善的训斥。
可方才来报信的小将却是不服“主子才是西北王,为何要处处受李将军辖制。”
薛进睨了他一眼“别胡言乱语。”
小将忿忿不平,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边如何了”
“主子料事如神安阳真接纳了那些流民,如今舟凤的百姓都奔着安阳去了。”
见薛进不语,小将又道“楚家小姐这些日子都忙着建安民村,没什么别的动静,对,那个土匪一直跟在她身边。”
薛进眉头微蹙,抬起头问“那土匪到底长什么样”
“这个廖三倒是说过,个子高,比他还高出半头。”
廖三很魁梧。
薛进和他差不多高。
“好了,不用说了,去告诉刘观,让他想办法刺杀太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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