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原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么多的事, 早就修炼成了百毒不侵的社交牛逼绝症。
可作为前任未婚妻,往人家现任已婚妻跟前一站, 还是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尤其当陆之敏哭完,用敌视的目光看向她的那一瞬间。
但凡脚下有安阳地道,楚熹准二话不说就钻了。
“咳你瞪着我做什么我又没有哪里对不起你你夫君能安然无恙的回到你身边,你得感谢我”
“少在这装好人难道这五万石粮草是拿来喂狗的吗别当我不知道你和薛进就是蛇鼠一窝”
谢燕平皱眉,语气稍冷“之敏。”
楚熹真不明白之敏为何对她抱有这么大的敌意,要说是因为两家立场不同,可打从梁明山死后, 之敏就不太搭理她了。
对于这种想不通且无伤大雅的小事, 楚熹一向懒得费脑筋“行行行,我不是好人,我和薛进蛇鼠一窝, 那别换啦, 你把谢燕平留下,带着这五万石粮草回去, 我绝不拦着你。”
“你”
“陆之敏别不识好歹”
这话说得太悦耳了。
颇觉沉冤昭雪的楚熹扭头望去, 不禁一怔,竟有些分不清朝她走来的人是双生子之中的哪一个。
去年在此分别时, 陆家兄弟仍是一对俊秀少年郎, 陆深傲慢沉稳,陆游骄横恣意,举手投足间各有各的情态,不过短短半年的光景, 仿佛笼上了一层肃穆的黑绸, 一眼望去是空洞的威严。
久经沙场, 手染鲜血,从前干净如莲子一般的少年不复存在。
楚熹盯了他半晌,愣是没敢张口叫人,听之敏唤“三哥”,方才醒过神来“陆深”
陆深淡淡的应了一声,对之敏和谢燕平道“你们先回船上。”
之敏巴不得早点回沂都,只挽着谢燕平的手臂道“夫君,我们走吧。”
谢燕平看向楚熹,虽没有说什么,但楚熹知道他在向自己道别。
谢家在沂都,是寄人篱下,是夹缝求生,几万合临兵马尽数受陆广宁差使,谢燕平这一去,不过是从一个身不由己处,到另一个身不由己处。
楚熹只能扬起脸,笑着对他道“多保重。”
待谢燕平和陆之敏走后,陆深看向楚熹,轻声问“你方才没有认出我”
“你和陆游站在一块,我或许能认出,你自己一个人,还真不太好认,陆游呢”
“陆游在阜康。”
楚熹闻言,不禁微微睁大双目“阜康亳州那岂不是”
陆深道“将之敏二人送回沂都后,我也将启程前往阜康,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在战场上与薛进相见了。”
不知怎么的,楚熹忽然想起沂都万朝河。
春水碧天,金粉楼台,数之不尽的画舫,熙熙攘攘的百姓,那是乱世来临前最后的太平景象,连同她在内的众人,都那么无忧无虑。
傲慢如双生子,温润如谢燕平,稚气如谢善臻,豪爽如梁春山,坦率如梁明山,骄傲如宁繁金,还有一个与他们同行说笑的薛进,各个快意鲜活,恣心所欲。
此刻想来,当真恍如隔世。
楚熹撑不住笑脸,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能活着就好,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和薛进成婚,是为了活着,还是认定他能打下辉瑜十二州。”
“我我没想那么多,他带着三十万大军,十万石粮草,一整个西北,外加一个谢燕平入赘楚家,傻子才会拒绝。”
楚熹装傻充愣,不愿深谈自己的立场,陆深也不再多问“这五万石粮草,你可要验一验”
“不用不用,区区五万石粮草而已,我想陆城主还不至于以次充好。”
“未必。”陆深温声道“世人皆不可信。”
“我轻信他人,被蒙骗,那就只好认了眼前这一时吃亏,可真正要吃一辈子亏的,是失信之人,陆城主总不会为了五万石粮草,毁了自己的声誉吧”
“嗯,你说的也没错。”
楚熹自觉和陆深没多少交情,没得可叙旧,正欲告辞,陆深又开口问“薛军攻打常德时,沂都曾有意延揽安阳,为何毫不犹豫的拒绝难道薛军比沂都更可信”
事已至此,干嘛还翻旧账呢。
楚熹犹豫了一会说“这个归根结底,楚家是守城人,自然事事以安阳城的百姓为先,若向沂都投诚,就彻底绝了和薛军议和的可能,倒不如背景干净,留几分余地。”
不是一城之主,而是守城之人。
陆深耿耿于怀的疑惑终于得到答案,眉宇稍稍舒展,只看着楚熹道“待战事平定,若我与陆游都还活着,一定再来安阳。”
“这种话,还是少说的好。”
“为何”
楚熹摇摇头,不想乌鸦嘴,刚巧粮草装车完毕,陈统领来问何时回城。
“就回去了,让车马先行。”楚熹说完,又看向陆深“那,祝你们一帆风顺。”
“嗯。”
在陆深登上战船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陆游忽然心中钝痛。
楚熹回城主府时遇到了廖三和司其,不禁问“你们这会来做什么可是丘州那边有消息了”
司其点点头道“正要向薛帅禀报。”
“我也正要去找他,我带你们去。”
“多谢少城主。”
“啧,廖三爷,你瞧瞧人家,你怎么一声都不吭”
“嗓子疼,不行啊。”
廖三心里很为难,一方面他收了楚熹赠予的宝刀,那点所剩无几的不满早已化解,另一方面,他听崔无说,楚熹这般讨好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又不由自主冒出一点防备。
毕竟在他看来,楚熹这个人实在谲诈的很。
因此,见了楚熹,冷淡不是,热络也不是,只好粗声粗气的装嗓子疼。
“怎么突然嗓子疼呢是不是着凉了你待会别急着走,我让人给你炖一锅冰糖雪梨,能止咳化痰的。”
“多谢少城主。”
说话间,三人穿过两扇垂花门,来到城主府内院。
大婚那日廖三虽到府上吃过喜酒,但并未踏足内院,这内院外院差距甚远,楼阁更精巧,亭台更别致,假山环绕,小桥流水,底蕴和富贵皆在其中。
廖三就纳闷了“这府里,瞧着也不差啊,为何前院如此寒酸”
楚熹笑道“老爹说了,财不外漏。”
真不愧是楚貔貅。
廖三将院中一草一木尽收眼底,谨记在心,他想等打完仗,肯定少不了加官进爵,到时他可得照葫芦画瓢享受一把。
楚熹引路至厅堂,让他俩坐下,又让丫鬟茶水侍奉,而后回屋去唤薛进。
薛进身着常服,倚在床边拿着本书看,一脚靸鞋踩地,一脚悬于半空,晃晃悠悠,好一副宜然惬意的模样,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抬起头,怪腔怪调道“回来啦。”
“你”楚熹本来都忘了陆之敏那一茬,让他一点拨,怒从心中来“你真烦。”
薛进猛地合上书,不恼装恼“别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找我的不痛快,我又没招你惹你。”
楚熹轻哼了一声道“廖三和司其来找你了。”
他俩亲自来,必定有正事,薛进不再同楚熹玩闹,将书放在枕头下便要起身出去。
“鞋,你倒是把鞋提上啊。”
“娘子不与我一块去”
“娘子知趣,不想听你们的军务。”
薛进提上鞋,用自己提鞋的那只手捏了一把楚熹的脸“等夫君忙完了,再来让娘子出气。”
又说这事
楚熹使劲拍开他的手,只听“啪”的一声响,薛进的手背便红了一大片。
“嘶没轻没重的。”
薛进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心中暗道,楚熹究竟何时添了一个爱动手打人的毛病,这可不好,得设法叫她遏抑,不然等她养成习惯,再想改就不好改了。
打他一下倒是不要紧,将来动辄抬手打孩子该如何,那小孩细皮嫩肉的,怎能禁得起这铁砂掌。
薛进怀揣着这样一件心事,来到会客的厅堂。
廖三司其齐齐起身“薛帅。”
“坐下说话。”
“是”
司其道“大将军来信,称兖州军空有兵马,力有所不逮,不足以为虑,让薛帅尽快攻打亳州。”
廖三道“昨早探子回报,沂都先后派兵六万驰援阜康城,余下两城也倾尽全力,势要将薛军截在阜康。”
常州失守,失就失在顺清,常德,安阳不能抱成一团,被薛军逐个击破,亳州吃了教训,以三城之兵马镇守一城,又有沂军鼎力相助,任谁看来都是牢不可破的。
连廖三都觉得前路坎坷“强攻是不成了,薛帅以为,我们是否要绕过阜康,先拿下东昌。”
“倘若亳州军围困东昌,你可有办法将辎重送入城中”
“这”
薛军当下最大的难题便是粮道过长,一旦被敌军从中截断,将士们顿成瓮中之鳖,故而这一路稳扎稳打,严防死守,不敢有半点疏漏。
司其叹道“阜康城主倒也舍得把阜康化作沙场。”
合州常州之所以不能抱作一团,就是因为城主们都不愿做出牺牲,大有一种“凭什么我在前吃苦受罪,你们在后白占便宜”的愤懑。
薛进淡淡道“你可知阜康城主有个女儿,叫彩莲的。”
“听说过,那女子生得极为丰盈。”
“彩莲自幼便仰慕宁繁金,扬言非他不嫁,宁繁金死后,彩莲也随着去了。”薛进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道“阜康城主儿女缘浅,都是生下不久便夭折,只这一个彩莲,不仅长大了,还生得很壮实。”
司其明白了。
膝下独女之死,令阜康城主万念俱灰,且深深的恨上了薛军,不惜将阜康化作沙场,也要将薛军挡在门外。
“既然是这样,我们可要从合州调兵崔无粗略估算过,阜康守城兵马在二十万之上,粮草火药都是十分充裕的。”
“不急,只要薛军压境,那二十万兵马便不敢妄动,他们粮草再充裕,总有吃完的时候。”
“薛帅的意思,是要和亳州军耗下去可亳州军若反过来打我们该如何”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他们若追来安阳”薛进轻笑了一声“估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安阳山林众多,地道遍布四周,薛军手握地蛋,亳州军贸然杀入,当真是要死的不明不白。
商定决策,司其和廖三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这会再看薛进,就打量出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廖三眼中的薛进,气色较比之前好不少,双目有神,略含笑意,话似乎也比之前多,瞅着,好像,过得还可以
而司其眼中的薛进,得偿所愿,神采飞扬,全然一副饱食餍足的模样,从骨子里往外的透着快活,犹如鲸落深潭,掀起一池波澜。
司其老早就猜到薛进对安阳少城主有情意,可他是真没想到,薛进会放下沂江刺杀之仇。
“姑爷”
“嗯”薛进微微坐直身,询问夏莲“何事”
“小姐说,廖将军嗓子疼,让奴婢送来一碗冰糖雪梨羹。”
薛进看向廖三“我怎么没觉得你嗓子疼。”
廖三假模假样的捏了捏脖子,清了清嗓子“有点,有点疼,八成是昨晚着凉了。”
廖三一开口,夏莲便知道廖将军是哪一位了,她端着黑漆茶盘缓步走到廖三跟前,将碗冰糖雪梨羹摆在廖三手边“将军慢用。”
“嗯,咳代我谢你们少城主。”
“将军切莫见外,将军是我们姑爷的亲信,到安阳府,跟到自己家没什么两样,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廖三抬起头,见夏莲一身小紫袄,满头小辫子,银盘似的一张脸,大方,体面,有福相,还甜滋滋的朝他笑。
廖三长得彪悍,行事更彪悍,寻常女子遇着他都躲得八丈远,也就楚熹不怕他吧,这冷不丁有个小姑娘对他示好,他还真有些害臊。
司其眼看着廖三脸越来越红,暗自偷笑,学他清嗓“欸,怎么,我这嗓子也跟着疼了。”
夏莲忙道“雪梨羹还有,奴婢再去盛一碗来。”
“麻烦了。”
“多走几步路的事,哪里就麻烦呢。”
待夏莲离开,司其笑着对廖三道“廖三爷,快醒一醒,瞧那小丫鬟的模样十八岁撑死了,你还对着人家脸红。”
“我几时脸红了我看你才心怀不轨”
“对对对,可有人心怀不轨。”
廖三从毛贼一路做到水贼,又从水贼一路做到薛军大将,打记事起就扎在男人堆里,家中没人替他张罗婚事,年过三十了还没讨上媳妇,搁早或许还能有事没事去一趟勾栏瓦舍,如今军令如山压在身,彻彻底底成老光棍了。
薛进深知这样不妥,有心思帮他解决一下婚事,可想寻一个年岁相当的着实太难,年纪轻的未出阁姑娘也不愿嫁他。
夏莲夏莲是还没定亲,但那是楚熹的贴身婢女。
薛进能感觉得到,楚熹对身边这些婢女都颇为看重,甚至可以说纵容,让楚熹把夏莲许给廖三若夏莲自己愿意,或许能行,夏莲自己不愿意,准是没戏。
送走了廖三和司其,薛进又回屋去。
“他们走啦”
“嗯。”
“这都晌午了,你也不留他们吃个饭。”
“军中琐事太多,离不了人。”薛进脱了鞋,坐到楚熹对面“说说吧,怎么送走的谢燕平。”
“你是不是早料到之敏会来接他”
“听这意思,陆之敏真的来了,娘子当时是不是觉得,天大地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处,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么说薛进狐狸成精呢,能掐会算的,给他扛个旗他都能上街摆摊算命了。
楚熹不想承认自己那一瞬间的窘境,默默转移话题“陆深也来了,他说把之敏和谢燕平送回沂都后就要去阜康。”
“我知道,昨日刚打探到的消息,六万沂都兵马驰援阜康,信州那边战事正酣,陆广宁抽不出身,会让双生子领兵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薛进知道,楚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你让开一点,挡着光了,没瞧见我在练字吗。”
薛进故意往窗边坐,一团黑影完全将楚熹笼罩。
“啧”
“我有事求你。”
楚熹一愣,视线挪到他身上“别,千万别说求,这个字太重了,我可担当不起。”
“怎么担当不起”
“我怕你说什么,我头一次开口求你”
薛进双眉一挑,笑道“商量,我有事同你商量,这样总行吧。”
“商量可以。”楚熹搁笔,两臂交叠搭在案几上,一本正经的看着薛进“夫君请讲。”
“廖将军年过三十,尚未成亲,我想请你帮他张罗张罗。”
“这事你不该找我呀,要找你舅舅才对,他多擅长,我都想,以后他岁数大了,提不动刀,拉不动弓,回乡做个媒婆正好。”
薛进不禁哼笑“娘子考虑的倒是很长远。”
楚熹无比真诚的笑“作为夫君的贤内助,为夫君做打算是应该的。”
“那廖三”
“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很乐意帮这个忙,可我上哪给他找啊哎真有我真想起来一个我们府里有个厨娘,前年她丈夫病死了,还不到三十,模样也好,还带着一儿一女,我觉着不错,这刚一成婚,廖三爷就儿女双全了,多有福气啊。”
薛进一直忍着没打断她,等她叽里呱啦的说完,终于憋不住了“你看廖三那脾气,是能甘愿给人做继父的吗”
楚熹打心眼里觉得这两个人合适“继父怎么了只要他好好对那俩孩子,那俩孩子自然会视他为生父,给他养老送终,披麻戴孝,不挺好吗。”
“你真这么想”
“你干嘛这表情,要吃人似的,啊,我明白了,不就是传宗接代那点事吗,三十岁又不老,再生两个呗,当然,不能厚此薄彼,偏心眼可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薛进听她说再生两个的时候,额头上青筋都爆起来了,满脑子是他死后楚熹带着他一对儿女改嫁的场景,可听到后面那句,脸色稍稍缓和“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廖三就是那等心眼比针鼻还小的禽兽呢,万一他偏心眼苛待继子呢,我以为那个厨娘应当安心守寡,起码把一对子女养大成人,再考虑改嫁的事。”
楚熹很不赞同薛进的看法“为什么啊,她的小女儿才三岁,假若十六岁嫁人,还得十三年,十三年之后她都四十多啦大好时光都糟蹋啦”
这件事于薛进而言,已经和廖三无关了,他就较这个劲,非把楚熹的歪念头掰正不可“好,倘若换做你,你领着一对儿女,改嫁给一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你该如何,你对得起自己的儿女,对得起死去的夫君吗。”
“至于吗”
薛进坚定的点点头“至于。”
楚熹想法明确,思路清晰,都不用考虑,脱口而出“那就和离呗,再嫁不就好了。”
薛进握紧手掌,尽可能让自己像个理中客“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不能和离呢就好比那厨娘嫁了廖三,身份天壤之别,她要和离,廖三不干,这怎么办岂不是只能委屈了一对儿女。”
“这”
“所以还是得先抚养儿女长大成人。”
“不不不,你让我想一下。”
“好,你想。”
薛进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心里想,以后的事的确谁也说不准,未雨绸缪总归是没错的,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儿女长大成人后最该感恩他。
楚熹琢磨好一会,终于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什么办法”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嗯”
“宁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要得罪枕边人,廖三要敢苛待我的儿女什么我的儿女,反正我要是遇上那等人面兽心的混账,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好了,行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一百种办法让那个混账死的悄无声息,然后我再改嫁,总不会那么倒霉,又碰上一个混账吧,当然,碰上也没关系,干掉就是了”
薛进手抚着额头,面无表情的盯着案几上的纹路。
楚熹很得意,比打赢一场胜仗还得意“快快快,还有什么假若,放马过来”
薛进轻叹了口气“你都成黑寡妇了,我还有什么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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