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 日渐寒凉,江面上风大,楚楚这个年纪经不起,只能窝在船舱里, 一连七日, 小家伙实在憋坏了, 听闻即将靠岸停泊, 忙穿上小斗篷朝外面跑去。
这艘船上都是薛进的亲信,自会照顾楚楚, 楚熹并不担心,扭头对还在束发的薛进道“你快一点呀。”
“好了。”薛进嘴上这么说,但手上动作不停,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乌发间来回穿梭, 是要束成一个齐齐整整的髻,塞进银冠里。
他在太川一向散漫,只用布带束发,这到了安阳城,要见他那位不好惹的娘,自身形象也不敢太随便了。
楚熹见他死活戴不上, 凑过去想帮忙。
“不要, 你哪会。”
“小瞧人呢, 不要就算了。”
兵士在船舱外呼喊“薛帅要靠岸了楚城主和李善大将军在码头上”
楚熹不由瞪了瞪眼珠“怎么回事, 今日太阳是打四面八方升出来的你舅舅怎亲自来接你”
薛进也有些诧异,刚要束好的发髻一下又散了, 无奈, 只能求助楚熹“不小瞧你, 帮我。”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楚熹接过银冠, 又问道“舅舅是转性了,还是奔着楚楚来的”
薛进迟疑了一瞬道“或许,想看看楚楚,他不是从未见过楚楚吗。”
楚熹认为可能性不大。
楚楚抓周宴,连李琼都让老爹捎来太川一份贺礼,李善半点动静也没有,显然是不把这个姓楚的小丫头当回事。
李家姐弟啊,心思全都放在给薛元武报仇这件事上。
“搞定。”
“多谢。”薛进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说“还不错。”
“我毕竟是个女的好吗。”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女的。”
说话间,船靠岸了。
楚楚被兵士抱在怀里,直朝码头上的老爹挥手“阿爷阿爷”
老爹方才还在生李善的气,见到楚楚就什么都忘了,有样学样的招手“楚楚阿爷在这呢”
李善不屑的冷笑。
他其实很钦佩楚光显敛财的本事。三年前楚光显在常州办了好几处硝场,将分散的采硝人集中起来,日夜轮替,毫无间歇的大规模提炼硝石,以及硫磺场,石炭场,火药场,均照此办理。
不论男女老少,皆可在场上工,场里不仅供食宿衣物,还会按照劳力开付月银,做得好更有机会混一个官职,于百姓而言,这活计绝对比耕农稳定且有前程,因此都挣破头的想进场做工人,一旦端起工人这碗饭,宁死也不肯撒手,一个比一个卖力气。
是以安阳城中火药囤积量发疯似的逐年增长,这些火药又以很不便宜的价格卖给薛军,薛军不买还不行,只能掏空家底大量购入。
楚光显得了钱,转头就将常州那些没落的商户都扶持上马,茶叶、布料、瓷器、宣纸,乃至酱油、醋酒、盐糖,只要是制作百姓日常所需,他统统眼睛不眨一下的拿银子出来,然后再卖给手里有余钱的工人。
钱滚钱,利滚利,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从前楚貔貅是富甲一方,如今当真可称得上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又怎样呢,光吃不拉的楚貔貅,攒了数不清的黄金白银,到了不过是往那母女俩怀里一塞,无缘青史,虚度此生罢了。
思及楚光显攒下这些钱财兜兜转转还有薛家的份,李善面色稍稍好转。
“阿爷楚楚好想你呀”
“阿爷也想楚楚”
老爹一把抱住楚楚,亲了亲她肉嘟嘟的脸蛋,笑着问道“恁娘嘞”
楚楚扭过头,指着刚从船舱里出来的夫妻俩“在那呢他俩慢吞吞的,一点都不想阿爷,楚楚想阿爷,楚楚和阿爷最好。”
老大媳妇老二媳妇相继生子,给老爹添了两个孙儿,不过老爹最喜欢的还是楚楚,这么聪明机灵嘴又甜的小丫头,谁能不喜欢“可不是嘛。”
“说什么呢。”楚熹扶着薛进跳过木板,嗔怒的瞪了一眼楚楚“我怎么不想你阿爷”
老爹看看楚熹,又看看楚楚,高兴的大笑,觉得自己此生足矣。
薛进先向老爹拜礼,转而面向李善,观李善神情,便知来意“舅舅”
李善横眉竖目道“谁许你提前率兵至常州。”
楚熹实在没想到多年未见,李善一开口便向薛进发难,终归于心不忍,刚要为其解围,忽听楚楚软糯糯地唤道“舅爷好。”
楚楚不认得李善,是听薛进管他叫舅舅,才意识到这个赤面长眉的高大男人是楚熹常说的舅爷。
李善下意识的看向楚楚。
楚楚便从老爹怀中朝他伸出双臂“要舅爷抱抱。”
李善“”
李善不止李玉一个儿子,他在西北也是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可这些年来他的心思都放在薛进和最出类拔萃的李玉身上,对儿女几乎视若无睹。
更别提抱一抱了。
李善迟迟没反应,楚楚小嘴一瘪,欲哭不哭的哼唧“要舅爷抱呜呜”
楚楚“呜呜呜”的腔调,和楚熹简直一模一样,比起楚熹的矫揉做作,她那细嫩的小奶音更加惹人怜爱。
老爹心疼坏了,不是好眼色的盯着李善。
因火药交易,李善平日和他这亲家不少来往,很懂老爹眼里的威胁之意,老爹威胁李善,不过是给火药涨价,李善如今囊中略微羞涩,还真怕这威胁。
再看楚熹和薛进,皆一语不发的凝视着他。
李善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让楚楚这一哭,那阵马风樯的气势立时被死死压制。
“舅爷”楚楚吸吸鼻子,抽泣着唤“抱抱”
李善握紧手掌,终是将楚楚接了过来。
楚楚一到李善怀里,便环住他的脖颈,严丝合缝的贴在他的肩膀上。
陌生的甜香顷刻涌入李善的鼻息间,李善能清晰的感觉到,小丫头温热的胖手在他后颈处交握。
楚楚,丫头,薛进的女儿,薛元武的孙女,他的外孙女。
李善脑海里乱哄哄的,已然将来意忘到了九霄云外。
楚楚侧脸枕在李善肩上,眼底泪意尽失,只冲着薛进抿嘴窃笑。
薛进恍然回神。
楚楚之所以亲近李善,并非是因血脉相连,而是,见李善要向他发难,故意如此,想要护着他。
老爹那个位置瞧不见楚楚笑,见楚楚和李善这般亲密,心中不免有些吃味,不过楚楚到底是他楚光显的嫡亲孙女,李善,区区舅爷。
老爹岂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忙笑道“好了好了,这天儿怪冷的,府里接风宴早备好了,赶紧都上马车吧,来楚楚,阿爷带你回家喽。”
楚楚犹豫一瞬,扭身向老爹伸出手。
老爹得意的把楚楚接过来。本该如释重负的李善反而有些别扭了。
楚楚又对李善道“舅爷不和楚楚一起吗。”
老爹眉开眼笑道“舅爷是骑马来的。”
楚楚晃晃脑袋,脸蛋上的肉都跟着直颤悠“不,要舅爷一起坐车车。”
李善自是没法子和楚楚一个小孩较劲。
楚熹随薛进钻进另一架马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可太有意思了,薛添丁,瞧见你舅舅那脸色没,真是吃了好大一个瘪。”
薛进微微翘起嘴角,忽然觉得李善特地赶来刁难他,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熹自己笑了好半天,冷不丁瞥见浑身冒粉红泡泡的薛进,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楚楚还是比较像你。”
“废话,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能不像我吗。”
楚熹说完,想起自己曾经在安阳城楼上也让李善吃过瘪,又咧着嘴笑起来。
车轮滚滚,很快回到那阔别已久的安阳城。
楚熹不由撩开帘子向外张望。如今的安阳城,热闹,繁华,堪比当年的锦绣之都,不,当年的锦绣之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安阳城的百姓,各个丰衣足食,腰包鼓鼓,街上陈旧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贯彻老爹“财不外漏”的理念。
这都要归功于冉冉升起的工人阶级。
老爹敛财的手段是高明,可他那一套略显资本主义,正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楚熹不能让自己的大本营存在祸患,因此明里暗里的推动了“工场”建设。
沂江仍然不能流通货物,可江南四州再也不至于陷入当初的困顿。
就说安阳城吧,战乱最激烈的那一阵子,连闫楼的都险些停摆歇业,完全是靠着旧时的底子勉强硬撑,现今绸缎庄、茶叶铺,医馆、酒肆、粮油米店皆恢复往昔常态,百姓们不管缺什么,上街便能买着。
楚熹心里是真舒坦,这种满足感绝非富可敌国与滔天权势可媲美。
“薛添丁。”
“嗯”
“你要渡江打沂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和我说。”
楚熹原先是打定主意要明哲保身的,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愿真正站在薛进的阵营里,去得罪北方势力,想着,倘若有朝一日薛军战败,她也好另寻盟友。
但时至今日,她把牌面铺的太大了,丘州、合州、常州、亳州,哪一处都有她倾力打造的安乐窝,一旦薛军兵败,那些如饥似渴的北方势力便会虎扑而来,几口瓜分这块大蛋糕。
楚熹已然不能轻易抽身。
唯有助着薛进,一统辉瑜十二州。
薛进靠在软垫上,轻轻地笑了一声“我需要的可多。”
“你放心”楚熹底气十足“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吝啬”
“我想吃闫楼的糕点。”
他们成婚那会,薛进就提起过此事,碍于闫楼揭不开锅,楚熹没理会他。
今时今日,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熹随手拍拍他那张俊脸“莫得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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