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进言尽于此, 起身离开。
板凳见他出了营帐,赶忙推搡坐在马扎上的廖三“三哥,薛帅走了。”
廖三抬头,脸上不见丝毫醉意“这就走了, 老子还以为得彻夜长谈呢, 行吧,是时候去安抚安抚咱们仇将军了。”
说着, 廖三摇摇晃晃的走向营帐, 刚撩开帘子, 便与仇阳碰了个正着,他立即大着舌头口齿不清道“欸,上哪去,接着,接着喝啊。”
仇阳冷哼一声, 猛地朝他面中挥拳,廖三一愣, 完全出自本能的抬手截下。
“”
“廖将军,既喝醉了,不如早点休息。”
廖三稍有些尴尬, 讪讪笑道“那, 你也早点休息。”随即一把拖过板凳“去给三哥把床铺好。”
仇阳抿唇, 忽听营帐侧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是女子钗环独有的撞击声。
他转身, 只见冬儿缓缓从暗处走出。
“你为何在此。”
“小姐,不放心, 叫奴婢来看看。”
仇阳看着冬儿, 沉默良久, 轻声问道“你都听见了”
冬儿是楚光显煞费苦心养出来的刺客,论脚上功夫,哪怕在军中也是第一流的,若非她主动露面,不论薛进还是仇阳,都不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嗯。”冬儿眼睫微颤“都听见了。”
“你”
“我不会告诉小姐的。”
“多谢。”
冬儿见他欲走,快步上前“仇将军,奴婢有些话想和你说,只耽搁你一会,可不可以”
仇阳道“好,我送你回去,边走边说吧。”
丑时三刻,军营内寂静非常,脚踩在青草上,那沙沙的响声都清晰可闻。
冬儿垂眸,盯着仇阳刻意放缓的步伐“姑爷说话总是不中听,将军别往心里去,小姐是真心把将军当成至交好友的。”
仇阳轻笑一声“我知道,可薛进说的也没错。”
“嗯”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薛军围攻安阳,我奉命袭营,火烧粮草。”
“当然记得若非将军替奴婢挡下那支箭,奴婢早已葬身火海,又怎能活到今日。”冬儿视线上移,看向仇阳宽阔的肩膀,那是仇阳为她挡箭时受伤的地方。
“你那时和我说,你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在你家小姐身边做个整日婆婆妈妈的丫鬟,没有半点烦心事,没有丝毫的顾虑,你愿意永远这样,永远不变。”
冬儿点点头“将军记性真好,一字不差。”
八月中旬的信州,哪怕深夜,仍是无比闷热,风吹不散仇阳胸腔里东冲西撞的酒意。
他并非千杯不醉,只是习惯了克制。
“因为我初来安阳那一日,也在心里想,这辈子就留在安阳,守好安阳的城门,打定主意,再也不变了。”
冬儿看得出,仇阳藏着很多心事,忍耐太久,无人可倾诉,于是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困龙伏爪在深谭,时运未到名未传,单等一日春雷响,腾空飞上九重天。将军和奴婢不一样,将军此生注定是要有大作为的人。”
仇阳转过身,眼里是如水墨一般的青山,以及一个瘦小的,微不足道的冬儿。
“你不明白。”仇阳摇头苦笑“我小时候饭量很大,家里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爹娘养不活我,把我送给了一对膝下无儿的老夫妻。”
“没过多久,那对夫妻也嫌我吃得太多,叫我去地主家做长工,我想,这样很好,只要多干活,就能吃饱饭了。”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我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的干活,还是不能吃的比别人多,总是挨打,总是挨骂,他们骂我饿死鬼托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后来我去码头扛货,去做护院,去做镖师。”仇阳深吸了口气,压下那呼之欲出的哽咽“有时觉得太累了,很想回家,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家在哪。”
冬儿抿唇,轻声问他“再后来,就遇到了屠老六。”
“嗯。屠老六说,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想吃饱饭,得学会杀人,那阵子我不论吃什么,嘴里都有股很浓的血腥味。”
彼时的仇七,像一只瘦骨嶙峋且贪婪的豺狼,他想填满自己,就要吃掉别人,都道屠老六恶贯满盈,他也并没有比屠老六好多少。
“薛进说的没错,我太想抛开过去,太想彻底成为仇阳。”
“做一个,脚踏实地,堂堂正正的仇阳,这就足够了”
冬儿了然。
是楚熹将他从无尽的深渊底拉扯到阳光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奢求。
楚熹说过,仇阳这个人,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
冬儿忽然有些埋怨薛进的小肚鸡肠,而这份埋怨,全然出自对眼前人的怜惜。
茫茫夜色里,徐徐柔风中,冬儿的心又一次泛起波澜,她望着仇阳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小声说道“将军将军可是心里装着小姐,再装不下旁人了呢。”
仇阳垂下眼睫,似山川胡泊,立身于世,安稳而沉着“嗯。”
冬儿便弯着嘴角,眼含笑意道“奴婢此生也不愿嫁人,不过,将军是知道的,小姐总担忧奴婢的前程,以为奴婢是整日待在安阳府里,遇不到中意之人,才会有这等念头,虽说不曾勉强过奴婢,但经常暗暗的找机会给奴婢做媒,实在是”
冬儿思及楚熹那欲盖弥彰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她一心想着给奴婢找到一个好归宿,倒平白添了许多烦恼。将军你呢,一日不成婚,姑爷就一日寝食难安,哪怕小姐视将军为至交好友,也须得权衡许多,不便走得太近,总是为难的唉声叹气。”
仇阳大抵猜到了冬儿的意思。
他自然不想楚熹为难,可
冬儿趁他出神,一鼓作气把话说完“若将军不嫌奴婢身份低微,可愿与奴婢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一来堵住悠悠之口,二来能省却诸多麻烦。”
即便冬儿跟随楚熹多年,也学不会楚熹那满嘴跑火车且脸不红心不跳的肆意妄为,说完,脸就红透了,好在夜幕笼罩,伸手不见五指,她只需稍退半步,即可隐入黑暗中。
仇阳不回答,冬儿静静地等,终等到仇阳开口“你还没有遇到中意之人,所以不想成婚。”
“将军遇到了,又能怎样,事无绝对。”
“”
冬儿近乎伶牙俐齿“就算有朝一日我遇到了中意之人,黑纸白字和离便是,将军还能拦着我不成”
仇阳竟要被她说服,微微皱起眉头“可,可这样似乎不妥。”
“哪里不妥”
“”
“将军不急做决定,慢慢考虑,三日之后我等你答复。”
话音刚落,冬儿扭头就跑。
如此静谧的夜晚,她的脚步像猫一样不发出半点声响,能练出这样一份本领,必然要受数不尽的苦。
薛进回到营帐时,楚熹已经要睡下了,听到动静,忙坐起身“这么早”
“不然呢。”薛进脱掉沾染酒气的外袍“你想我在廖三那睡”
“我以为你会被人抬着回来呢,怎样”
“什么怎样”
“你别装糊涂如实交代”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他看着”
“能不能痛快点”
“他看着是一句没听进去。”薛进一脚踢开长靴,栽倒在那张窄窄的行军床上,扬起手来说“任我翻天覆地,他自屹然不动,我欲滴水穿石,他乃五岳三山。”
楚熹一把拍开他的手“所以你到底说什么了”
“想知道不告诉你。”
“行,算你厉害,我就不该信你。”
“呵。”薛进笑了一声,缓缓合上双眼“我要睡了。”
楚熹不满他的冷笑,很不客气的拧他腰间软肉“你又憋什么怪气,直截了当的说。”
薛进倒吸一口凉气,忙推开她的手,瞪着她“我不说,有违约法三章。”
“你违背的还少了”
“没意思。”薛进颇有自知之明“老生常谈,你不烦我都烦。”
楚熹闻言,便没有继续逼问下去。
其实,她若一再逼问,薛进恐怕真会遏制不住心里的愤懑。
旁的倒也罢了,单“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这八个字,就足够薛进和她翻脸。
她难道不晓得赐名为何意她难道不明白廖三为何时至今日仍叫廖三
她给仇七赐名仇阳,仿佛仇阳为她所有,从头到脚,连身体里的一滴血都是属于她的,此事若传出去,便叫世人皆知,仇阳是属于楚熹的仇阳。
薛进思及此处,不禁用袖口遮住眼睛,不愿看一旁的楚熹。
因他将情绪遮掩的极好,楚熹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还问他“有热水,你不梳洗吗”
“不,困了。”
“啧啧,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太阳,春日载阳,仇阳。
薛进越想越烦“你别说话了行吗。”
“你”
“我很困”
楚熹用力蹬了他一脚,下床穿鞋。
薛进这才睁眼“干嘛去”
“你不是困吗,我不打扰你,我去和冬儿一块睡,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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