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含蓄

小说:帝师死后第三年 作者:道玄
    第16章

    这边绿玉姑娘跟谢玟温茶相谈,以谢帝师的心思,三言两语就知悉了所谓春宵传的大概。好在绿玉只说其中的情节多么缠绵悱恻、凄凄切切,忌讳着这书里暗中描绘的是贵人,没敢说编排宫闱秘事的话语。

    谢玟似笑非笑地瞥了沈越霄一眼,他虽不知道自己也是别人书中的人物,但对小沈大人的才情心知肚明,看他冷汗津津、有苦难言的模样,及时打住道“既然如此,倒是值得一观,下回再来,请行首带上一本。”

    绿玉道“难得大人听得喜欢,妾身知晓,这就告退了。”

    等到姑娘离去后,沈越霄才按着谢玟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你还想来下一次帝师大人可别给我找麻烦了,宫里今儿晚上有宴会,大臣们也各自有宴要赴,我才偷偷领你散心解闷儿,有宫廷内官看着,怎么可能再来第二次,要是陛下知道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话还没落下,楼中便骤然寂静,下方的弹唱声猛地一停,似乎某人所过之处,从来都得是一副死寂肃穆的样子,才算对他的恭敬。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珠帘外。

    谢玟抬眼望去,想着萧玄谦还知道换个常服,但这张脸要是让什么世家子弟撞见了,他这“明君”的声誉恐怕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不等他站起身,碧水珠穿成的珠帘就被“哗啦”一下掀开。小皇帝一身赤色窄袖长袍,二指宽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手掌宽阔、骨骼分明,没有穿披风,迅捷矫健地走近眼前,当即坐到对面,反手将腰上佩着的一把金错刀拍在案上。

    他把那把开了刃的匕首拍在沈越霄的面前,眼睛却盯着谢玟“这地方有趣吗”

    谢玟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平稳地喝了口茶,压在茶杯上的手指白皙纤润,点评道“比在你身边有意思多了。”

    小沈大人早已是低敛眉目,俯身候旨,帝师跟陛下吵架,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插嘴的份儿。他悄悄看着案上的金错刀,心说这是要我自尽谢罪的意思吗这宝贝脖子莫不是在他的身上待不长了

    “我身边老师待腻了。烦我了。”萧玄谦看着他道,这话就是硬邦邦地掷过来,也带着浓得呛人的醋味,但小皇帝浑然不觉,他越说越心中酸涩,脸上却还照旧一派冷酷,舔了一下尖牙,继续说道,“要是你真喜欢,我恨不得把紫微宫的牌匾换个群玉楼上去,酒池肉林、美人三千,也日日夜夜让老师看个痛快,免得你嫌我这里不好,要去别处。”

    沈越霄目瞪口呆地听着。而谢玟却眉峰不动,只当萧九又说这些发疯的言论,他面无表情地道“昏君,这么混账的话你也说。”

    萧玄谦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才沉下来一口气,他移开目光,看到楼里香笼里燃着的香,泛着一股脂粉味儿,差点被自己的心腹之臣气背过去,他闭上眼忍了又忍,再睁开时道“我又不是做不出。”

    谢玟道“胡闹,把刀收起来。”

    萧玄谦没个动静,他既然不动,满屋子的人也不敢动。珠帘外的风月中人更没有人敢窥视,生怕多看了一眼就被挖一双眼睛出来。

    谢玟拾起那把金错刀,把玩着匕首上下嵌满的金玉宝物,他叹了口气道“跟我怄气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试了一下刀刃,指腹刚刚碰到刃尖,就被对方的手一把夺下,谢玟的手指被萧九紧紧地握在掌心,对方骤然起身,呼吸逼近“开了刃了。”

    萧玄谦握着他的手,放在指间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却没放手,低着头忽然问“你都看谁了”

    谢玟道“你是要砍了他们的头,还是再把我关起来”

    他抽动了一下手,腕上被系起来的细链和铃铛轻轻地响。萧玄谦低下头望着那只铃铛,喃喃地道“我没有要是全天下人都死光,你只剩下我就好了。”

    这发言也太自闭了,三年过后,小皇帝这德行不仅没改,还愈演愈烈。谢玟刚想纠正,就听到萧玄谦继续道“我给老师脚腕上也戴一个铃铛吧。”

    谢玟的心中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的神色稍微不对,萧九便贴在耳畔低低地解释道“我就说一说,我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如果没有,现在谢怀玉就不在这个脂粉欢场里,而是在他的床榻上了。他必然日日疼爱伺候,把老师养得离不开他。

    沈越霄也没想到自己写的淫词艳调,都没陛下脑子里的画面黄。他正在努力降低存在感时,萧玄谦忽然转头过来,刚才跟帝师大人说话还是那个语调,一到他这儿就阴郁冷酷,满脸写着“我要弄死你”地道“你倒是会替朕分忧。”

    沈越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讪讪道“不敢不敢,岂敢岂敢,臣”

    “还臣个屁,滚回去你的窝里候旨吧。学富五车,脑子里装得不是书是稻草浆糊”萧玄谦气得想当场踹他一脚,又怕老师嫌他暴戾,才怒而骂道,“从今天起你就去喂马,要是帝师被你带坏了,我扒了你的皮”

    谢玟轻咳两声,萧九便变脸跟翻书似的,拉着他的手往外走。

    他的手臂被对方扯着,一点抗拒的余地都没有。而匆匆下楼之后,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旁观,让人肃清了整个楼宇,莺莺燕燕、丝竹管弦声,尽皆不见。

    谢玟让他硬拉出来,腕骨泛酸。对方的手似乎很敏感地发觉到了似的,转而揉捏了几下他的手腕。楼外天色昏暗,马车成列,当今天子却不上车。

    那些等候的人群很快离开了视野,四下寂静,只有他们两人。

    “有什么话不能回去说。”谢玟道。

    “老师心里还想着跟我回去。”萧玄谦似是被这句话极大的安慰到了,他满溢出来的浓重酸涩一下子压下去不少,眼前水波粼粼,湖面的光折射着月光。

    “我是知道你不会让我在紫微宫之外的地方过夜。”月光微寒,谢玟揉搓了一下手指。

    萧玄谦转过身,将老师的双手一齐握住,他的体温比谢玟的体温高,掌心有一些别样的温暖。光线太黯淡,谢玟稍微一晃神,还以为他们仍是曾经的光景。

    交错的呼吸声清淡悠长。萧玄谦忍不住地靠近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凝望着对方的面庞,他似乎也同样感觉到了旧日的氛围,忽然道“你以前跟我说,有必杀不可的人,再开那把刀的刃。”

    谢玟默然无言,他转过视线。

    “我身上好像什么东西都是你送的,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什么不与你有关,包括着宫殿、皇位、天下”萧玄谦低声道,“老师第一次疼我,也是中秋吧。”

    谢玟心里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这个。

    成华三十九年中秋,阖家团圆,不巧的是,那天谢玟风寒发热,还在病中。萧玄谦在他的门口心急如焚地坐了一夜,直到凌晨时才煎熬得受不了,敲响了房门。婢女给他开门时吃了一惊“九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宫宴您没去吗”

    少年的发梢结了一层不易见的霜,他的手冻得通红,但眼神却是亮的、滚烫得灼人“那里不用我,我来看看”

    他话没说出口,侍女便已经了然,她连忙开门请人进来,心里想着殿下真是尊敬先生,有这样一个学生伺候陪伴,她也就不用担心了,正可以休息片刻。

    屋里的炉子烧得很热,谢玟发丝散乱地窝在榻上,厚厚的锦被盖到肩膀。萧玄谦见到他,明明心里着急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轻轻地唤了两句,谢玟抬起眼看了他一下。

    很难说到底是因为什么,萧玄谦就像是被某种沉重而奇怪的东西撞了一下脑子,他对上这道眼神没有平时的严谨清冷、疏离淡然,他的目光迷茫时,竟然柔得让人心悸。

    谢玟的眼角都是红的,他昏昏沉沉地望了一眼,跟对方道“这么晚了。”

    “晚也要来。”萧玄谦道,“再晚也要来。”

    谢玟的嗓音有点哑,他抬手捏了捏喉咙,听见萧玄谦道“是不是出了汗就好了”

    谢玟道“也许能有些用。”

    “老师一个人得到什么时候”萧玄谦说这话时,绝没有任何卑劣之心,他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满腔赤诚、无所质疑,不待谢玟回答,他便宽衣脱去外袍,又焐热双手,他的手冻得久了,这时候进屋反而发烫。

    谢玟倒也没多想什么,他任由少年爬上他的床,心想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敬之应当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孩子,比什么卧冰求鲤还更孝顺一些。

    少年的体温果然比光盖被子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萧玄谦此时虽然才十六七,但身强体健,肌肉明显而不夸张,展臂就能将谢怀玉整个抱进怀里。因为风寒未消,谢玟的脸颊、手臂,肩头,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发热的。

    “怎么就病了。”少年萧九的声音在他耳畔贴着,低低的,热气氤氲着散开。

    “我也不知道。”谢玟闭着眼道,“在你们这儿生病,真是要命的事。”

    他的意思是没有感冒药、没有抗生素,中药太苦不说,见效也没有那么立竿见影。

    “病去如抽丝,在哪里不都是要命的事。”萧玄谦陪着他说话,“老师睡不着吗”

    谢玟白日睡了一天,夜里又睡到现在才醒,这时候闭上眼也睡不下。他一边感叹年轻人的精力,一边有些脑子发昏地道“上回教你的平川三策”

    “学生背过了。”

    “光背不行,你说给我听听。”

    萧玄谦刚要开口,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皮肤上因热气泛起的潮红,整个耳廓都红了。谢玟的耳下、修长的脖颈都露在外面,平日里封存在层层衣衫里的肌肤,像是秘密倾泻一般他素日里戴的那个松柏玉簪放哪儿了这头发散着,看起来太旖旎了。

    “怎么不说”谢玟声音微哑地催了一句。

    萧玄谦猛地收回目光,暗骂自己一句想什么呢,然后语气清晰地将平川三策讲了一遍,在里面加了一些自己的见解。

    谢玟听得有些不细致,但也没想难为自己,打算等病好了再听一遍,所以只简单地指点了几句,然后道“把内衫也脱了吧。”

    “老师”

    “又不是里面没有衣服了。”谢玟以为这是古人的含蓄,“你腰上系的这个扣子,磨得我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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