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谢玟痛楚难当之间, 断断续续地浮现出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他似乎对自己确认过,这世上能改变一切的只有萧九一个人,没有人生来就这样极端的, 他会好好教出一个明君他说了很多不辨是非、自欺欺人的话。
他背离整个世界、背离所有原本的故事, 选择了萧玄谦。
他太自负了,总是自诩局外人, 自以为能教出来一个贤明的好皇帝结果只不过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主义者。真情和多年的宠爱全部被踩在脚底下作践, 日日夜夜筹谋算计、为之计议长远,最后只得满盘皆输的一局残棋。
连一点尊重都得不到。
在最为水深火热的间隙里, 萧玄谦贴近他的耳畔,念念不忘地重复着那句话。这场欢爱似乎并不是为了欲望, 而是小皇帝为了宣誓某种主权、得到某种令人安心的结果萧九仿佛觉得,只要谢玟一无所有只有自己时, 就会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可这些手段,这些责难,只不过一次又一次地让谢玟心灰意冷,积攒到足够的失望罢了。
萧玄谦没有被教导过, 爱慕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
因为那一次经历, 让谢玟产生了很严重的后遗症, 他再克制、再掩饰, 也没办法将自己下意识地躲闪和逃避藏起来。就像他现在总是无法信任萧玄谦一样, 哪怕小皇帝表现得这么情深意浓、这么驯顺, 可焉知这不是下一次翻脸崩盘前的警告
子夜, 谢玟又梦到了这一幕。他本来就难入睡, 回忆里那些痛楚仿佛还残余在他身上, 醒来时看见萧玄谦的脸, 忍不住气息一滞, 半晌才回过神。
“又想起来了”童童问。
“嗯。”
“我这样劝你,你也不能对萧九真的冷心冷性。这些年你因为他弄了一身的伤,在牡丹馆的时候,哪个娘子不说你是玉雕的人,君子品行。可狗皇帝非要把你摔碎了看看,芯子里面是不是透亮如冰的他还算是个人了”
谢玟将对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挪开一点,翻了个身,跟童童道“他不算人,我教得是条狗吗”
“知恩图报是狗,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童童很嫌弃地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你一口,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啊,不在你身上留点印子就硬不起来怀玉”
“太吵了。”谢玟叹了口气,“天亮再说。”
童童闷了口气,不高兴地憋了回去,还不忘再嘀咕一句“不知道你看上他哪里”
谢玟没回应,他安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又睡着了。在他的身后,另一人的手似乎待他呼吸平稳了才抬起来,很小心地给他重新盖了盖被子,似是想碰碰他,又不是很敢,于是只很轻地摩挲了一会儿老师柔软的发梢。
萧玄谦在谢玟转身时就醒了,但他没有动,也没发出声音。在对方不在的这三年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梦魇惊醒、周遭空无一人于是常常夜深人静时,萧玄谦才时而想通、时而想不通地发觉自己满身是刺,强行靠近只会让谢怀玉受更多的伤、离他越来越远、但这样的醒悟往往只是一瞬等真的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萧玄谦还是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把他留下来。
天明之时,萧玄谦更衣上朝前,实在耐不住心火煎熬,垂下眉目轻轻地亲了他一下,一吻落在脸颊。
谢玟的睫羽动了动,但没有醒。
小皇帝经历了这空白的三年,吃足教训,把自家老师当成一个易碎的玻璃水晶人,再加上前几天那桩事,愈发觉得谢玟很是脆弱、不敢惹他生气,所以只是目光眷恋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将崔盛和自己的贴身近卫留在谢玟身边,悄声离开。
崔盛留在殿中伺候谢玟,文诚反叛之事一出,崔盛连夜将所有近身伺候的内官宫人盘查了一遍,往来书信、家族底细,全部排查干净,此刻在这里伺候的人,全都是可信之人。
萧玄谦大概走了一刻钟左右,谢玟就睡醒了。他的脑袋里隐隐有些钝痛,即便休息够了也时而发作。这些年心神虚耗、谋划盘算的报应果然找上门来,积劳成疾。他洗漱更衣、一概料理清楚之后,才想到昨晚问出的话简风致跟沈越霄在一处。
谢玟将小皇帝给他戴的脚链卸下来,免得像个以色侍人的物件似的挂满了装饰。随后看向不言不语的崔盛,道“崔内官。”
“老奴不敢。”崔盛躬身低头,应道,“您吩咐就是。”
“是这样的。”谢玟叙述道,“昨夜萧九跟我说,可以让我去监督小沈大人的差事,他一个文士,恐怕养马不尽心,我正好也闷着没事,所以想去看看他。”
崔盛面色犹豫,心说陛下何曾这么吩咐过,迟疑道“谢大人”
“难道萧玄谦跟你说,不让我出门么。”
崔盛不敢答应“绝无此事。”
“好。我还以为他把我当个金丝雀、养个玩物取乐。”谢玟看着他道,“难道他对我说的不是实话,仍旧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他说着说着,便露出几分黯然的神色。崔盛登时鼻尖冒汗,着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宽慰“谢大人何必这么想陛下至今后宫空虚,连个妃子都没有,全都是为了大人您啊。”
谢玟心中一跳,略微有些错愕。
崔盛道“老奴伺候陛下已久,虽然不敢揣摩上意,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天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唯独把您放在心上,从王府、东宫,再到龙位,他身边连个纾解寂寞的人都没有。”
“”谢玟片刻无言,随后低声笑了一下,“他要是不洁身自好,就更恶心我了。”
崔盛只恨自己长了耳朵听见这话。他稍一抬头,便对上谢玟清冽如泉水的眸光,他耐不住这样虽不威慑、却有十足分量的视线,斟酌犹豫片刻,还是道“老奴跟随大人同去。”
话音刚落,崔盛便叫来亲信让人告诉陛下去。随后再近身服侍、给帝师大人穿好了披风,才陪同谢玟一起去后殿。
过了中秋,一日寒过一日。宫中只有这一处养马的地方,陛下的宵飞练就在这里。这匹骏马的名字跟殿里那只白猫的名字正相反,尺玉宵飞练原本是形容猫的,用在了烈马身上,而照夜玉狮子本来是神骏的代称,被当做了小猫的雅号。
宵飞练通体雪白,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它高大健壮、桀骜不群。这匹马虽不是谢玟相赠,但到萧玄谦手里时,还是谢玟帮忙挑选的。两人的交情如此之深,彼此的痕迹早已深深地渗透融合,即便人走了三年不在眼前,但这一千个日夜里的每一瞬,都是难舍难分、藕断丝连。
谢玟来到时,宵飞练昂首而立,小沈大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圈外的空地边,搬了个小凳子,口若悬河,说得眉飞色舞。简风致托着下巴坐到他对面,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会儿呆呆地问“竟然这样”、一会儿又震惊道“还能这样”,神情格外丰富。
谢玟止步停下,崔盛一干人等也没上前。他默默地听着沈越霄越来越大的声音。小沈大人笃定非常地说着“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谢怀玉对陛下情深似海,热情如火他就是害羞好面子,心里不肯承认罢了”
简风致问“啊可是我看谢大人他”
“嗐,你小屁孩懂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情比天高、恨似海深啊。他俩就是情天恨海,缠绵悱恻,让人听了没法不揪心。谢怀玉那人看着清冷正经,可你不知道他跟陛下关系好的时候,陛下受罚,他恨不得以身代之虽然他俩没成亲,算不上什么结发夫妻,可情谊比结发夫妻还真”
“那按您的意思,他们又是为什么闹到这个地步”简风致早就被忽悠住了。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陛下哪里都好,就是要得太多了。你想想,要是一个人爱你爱到让你跟父母亲朋断绝关系、这辈子只跟他说话,你同不同意”
简风致猛地摇头。
“这就对了。”沈越霄拍了下手,理直气壮地道,“陛下不仅这么要求,他还非要这么干。帝师大人能同意吗这俩人闹崩也是迟早的事陛下还是九殿下的时候,还有一层师生的关系罩着、辖制着,但后来哪有什么事能辖制得住”
简风致目瞪口呆,道“谢大人管不了他吗”
沈越霄勾唇一笑,拍了下大腿,滔滔不绝道“难道你说谢怀玉就没点那个心他俩以前好的时候,就没半推半就过,就没犯过不正经的错这世上就属他最怜爱陛下。”
“可是帝师大人跟我说过,他跟那位没好过。”
“笨蛋。他说你就信啊”
“哦”简风致恍然大悟,他正要兴致勃勃得再问的时候,一抬起头,猛地见到沈越霄身后静立不动的身影。
谢玟一身淡烟青的薄衫长袍,披风大概是陛下的,乌沉沉的底色上绣着暗金龙纹,这样沉重的颜色让他更显清瘦温文,何况他又生得这种模样,即便简风致见过不止一次,还是依旧呼吸一滞,心荡神驰地在脑子里转了个圈,才后知后觉地喉头发紧,想起他跟沈大人刚刚说了些什么。
沈越霄还要再说,一看简风致眼睛都直了,他疑惑地拍了拍对方,刚想问,就发觉肩上被身后之人的手压住了,明明没用力,但还是让沈越霄心里咯噔一声。身后的谢玟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小沈大人过得可好”
沈越霄方寸大乱,心神一震,小声道“一般一般还好还好”
谢玟按着他的肩膀低下头,气息清冷如霜“热情似火你说的是我么。”
沈越霄没料到他听了这么久,连辩解都找不到从哪里开始解释起,口干舌燥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宫、宫廷传闻,我胡诌的。给小简解解闷儿他之前不是很开心。”
谢玟忽地松手,仿佛不计较似的撩开袍子,将旁边的小凳子搬过来一个,陪同两人坐下。
四周清净至极,院里积了些落叶未扫。宵飞练远远地看过来,打量着这边。
“怎么不开心了”谢玟明知故问。
简风致的表情扭成一团,他苦着脸闷了半晌,对谢玟道“周大人对我的恩情未报,可是那天”
“你后悔救我”
“绝不后悔”简风致立刻道,随后又挠挠头,伤怀道,“可也不能不报答周大人。就算是陛下要杀他,我也应当冲上去替周大人先死才是。”
“什么事什么事发生什么了”沈越霄伸着脖子问,这回轮到他不知道了,明明生得很清俊,眼睛里却能立刻冒出想听八卦的熊熊烈焰和精光,耳朵恨不得伸到天上去。
有时候谢玟真觉得,萧九重用他,有可能是让他当情报部门的。
简风致听了沈大人一堆八卦,此刻也不好意思不说,于是将周勉之前对他之恩,以及前几日的事一箩筐地倒了出来。
沈越霄听得大为震惊,他转过头打量了谢玟片刻,感慨地道“你可真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周勉那个浓眉大眼的也这么干我早就觉得他不怀好意”
“又开玩笑”谢玟道,“不长记性。”
沈越霄立即道“长记性、长记性。再来这么一回,我就不是养马,我就真的得脑袋分家了。不过我说小简也太死心眼儿了。”
他拍了拍大腿,声音稍低了一些,对两人道“周少将军素来瞧不上江湖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就救了你还有你那个仇家,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你爹的帝师被发现踪迹不过半个月,他就能弄出一个死心塌地报恩的你来,这里头的文章恐怕多着呢。”
谢玟忽然想到那个叫文诚的小太监,似乎也是说要“报恩。”
“这世上的恩怨都是有定数的,他哪来那么多恩情普渡众生。”沈越霄道,“回头我给你查查,等我回了密牢”
他说到这里,面色尴尬地看向谢玟,小心探问道“陛下还生气么他不会真让我养一辈子马吧,我跟你说,宵飞练根本都不理我,也不配合我,在这个破地方待着,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还有万千书迷嗷嗷待哺呢。
“我插手不了他朝中的事。”谢玟道。
“怎么可能,我的祖宗,我的帝师大人,除了你以外,陛下还听谁的话”沈越霄压根儿不信。
谢玟想起昨夜的对话,他对萧玄谦的滤镜和期望早就一寸寸破裂,从前最失望的时候,还有朝堂之事、还有国家大事让他忙碌,暂时忘却那些彻骨的寒冷,但自从萧玄谦将所有权力收回掌中,不许他跟任何官员臣子见面后,他就极为清晰地明白他比不过权力、比不过万人之上的诱惑,萧九攥紧了的东西,其他人连碰都不能碰。
他也只是一个“其他人”而已。
谢玟被欺骗太多次了,他一开始也是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只是萧玄谦常常言行相悖,表里不一。他就像是一个反复燃烧再不断被吹灭的蜡烛一样,灯芯已经被点燃、被剪断过很多次了,可连自己都觉得烧不起来的时候,竟然还能再迸出一点微末的火星来。
要是烧不起来就好了。谢玟想,这天太冷了,死灰复燃这四个字,听起来就怪疼的。
“怀玉”童童低声叫了他一句。
谢玟才回过神来,他对沈越霄道“我确实无能为力。他犯浑的时候太多,说不定我还死在你前面。”
沈越霄愣了愣,道“帝师大人对自己,未免也太看轻了。”
谢玟笑了笑没说什么,他见到简风致胳膊腿儿俱全,已经算是完全安心了,随后又问道“周府已经封了,等查清了这件事,你日后要去哪儿”
简风致闷头苦思片刻,道“我也没有想法要是可以的话,我挺想跟谢大人在一块儿,给他当个侍卫的。”
“可真行,怀玉先生的侍卫怎么也得是正四品吧你胆子倒不小。”沈越霄开玩笑道,“御前带刀啊”
简风致懵了一下“很大的官吗”
“啧,很大,还容易掉脑袋。”沈越霄比划道,“只不过你的功夫其实不错,主要是救过他,人又忠诚,这打算其实很好,就算是陛下也该同意。”
谢玟轻咳一声,道“但在我身边不安宁,要是反悔了想出宫,我只能尽量放你走,不敢说一定,萧九是个很危险的人,你要想好。”
沈越霄觉得以谢玟的身份地位、还有他在萧玄谦心中的分量,不应该是这种口风,可一时又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他望着谢玟的面容,忽然发觉即便对方依旧这样风姿出众,但眉目之间看起来却很是疲倦,往日那种意气风发的动人光彩,几乎已经化成灰烬。
沈越霄默默地想着,忽然觉得即便他总是劝说谢大人,但要是谢玟真要彻底离开陛下的话,他大概还是会站在帝师这边的他只是一个旁观的写书人、满京华成百上千尽是看客,无法钻进两人心里,为他们做决定。
与此同时。
百官退朝的路途猛然受阻,在宫殿外的玉阶上,一身沉重盔甲的武将横眉竖眼,揪着文官的朝服怒骂道“姓冯的,别打量你爷爷我不知道,方才你在殿上指桑骂槐,明着说我们西北军的不是我们为陛下守边疆、战蛮夷,你在京中吃香喝辣,还编排爷爷们的不是”
他话语未落,抬手一拳打了过去,那文臣昂首挺胸,不躲不避,整个被打了个鼻青脸肿,一下子倒在地上,却又骨头硬地爬起来,指着陈将军喝道“陛下玉阶之前,有你逞威风的份方才在殿上你怎么不说掉了头就欺软怕硬地撒这种泥腿子疯”
这一拳打在文臣的面皮上,为此止步的官员们多少有些脸色不好看。但他们心底大约都清楚陈将军是西北军将领、连同朝中武官们推出来的一个,他年富力强、正当得用,陛下未必舍得杀他,而又素来鲁莽冲动,作为一个表率探探陛下的口风意思,最好不过。
而冯大人恰巧是最不吃武官这一套的人,他浑身上下骨头连着皮肉都是硬邦邦的,当年帝师在朝时,他年纪轻轻,竟然敢当面指责帝师的不是,原本陛下很不待见此人,可帝师却又将此人保了下来这些年冯大人虽不是官运亨通,但陛下总不动他,只当没这个人。
众人思及此处,想到在数日前周家谋反被抄封前,陛下待周少将军也是“只当没这个人”,一时心情又古怪起来,心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陛下这几日的动向又有端倪,那谢大人究竟是否还在如今天子对这些人又是怎么个打算
众人心里没个成算,也由着两人闹,在玉阶前把此事吵嚷起来,也有几分试探陛下那边吹得什么风的意思。武将们扶着腰上的玉带、冷眼看着不动,偶尔有上前欲争辩的,也被老将提溜着脖颈子拉下来。
文臣这边倒还出了两个人,将陈将军劈头盖脸、骂了个体无完肤,非要参他一本不可,还有人装模作样掉回头去,仿佛现在就要回去找萧玄谦做主。
陈潜陈将军抬手一捞,将冯齐钧捏着领子带起来,冷脸道“我不怕你们吵嚷起来,就是到了陛下那里我也这么说,我们西北军忠心耿耿,百战百胜陛下对我们恩重如山,岂容这么一个小羊羔子侮辱,我是怕脏了圣人的眼,才没让你的血流在金殿上”
冯齐钧盯着他脸,一口含血唾沫呸到他脸上,咬牙道“土鸡瓦狗似的人,也说起百战百胜来了,要是没有谢大人跟那些已故的老将军坐镇,你们这群莽夫,能守得住江山、守得住陛下如今周勉那个狗东西要造天子的反,你们不说请罪,反而愈发猖狂跋扈”
三年前谢玟背负诸多骂名而死时,冯齐钧便是里面最不服的一个。他深受谢玟提携,哪怕后来根本无法见到帝师一面,也相信谢大人的为人。如今皇帝做主翻了案,他便天天拿帝师的旧事挑这群人的不是,逮个眼熟的就骂,如今在朝堂上已经把人得罪得七七八八了。
就在他骂得畅快淋漓时,原本趾高气扬、在玉阶前就敢揍人的陈潜反而没应声,陈将军面沉如水地一松手,转身撩袍,对着玉阶之上跪下。冯齐钧这才发觉周遭的诸臣已经躬身行礼,毫无刚刚乱哄哄的模样,静得鸦雀不闻。
他扭头看去,果然见到玉阶上站着一个人。
皇帝伫立在殿外,一身赤金交织的帝服,衬得年轻帝王神采英拔,萧玄谦光是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看着,已经足够许多人腿软了。百官不可避免地想起皇帝的手腕血迹淹满世家大族的口鼻,捂住了他们的求救声,那一夜皇帝近卫脚步声的颤动,足以让整个京华心惊胆战。
冯齐钧跟着跪下来。
四面八方,静谧得仿佛只有风声。彼此交叠的心跳隆隆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郭谨,”萧玄谦道,“把朕的弓拿来。”
郭谨领命而去,不多时,那把暗金色的八石战弓被捧了出来,连同羽箭一齐贡在帝王手旁。
萧玄谦却不着急,神色毫无异样、平淡地道“陈潜。”
“臣在。”
“代朕问你父亲身体康健。”萧玄谦拿起弓随意抚摸,低头散漫地道,“老将军把你教得很好。”
陈潜头皮发麻,当即答道“臣臣代家父叩谢君恩。”
话语未毕,他当即“砰砰”磕了两个响头,额头见血,冒死高声道“陛下,老将军虽待我们有恩有情,可周勉谋反之事我等确然不知此次回京,这群言官弹劾不断、污蔑我等,实在是莫大羞辱”
他见萧玄谦仍是没有表情的模样,狠下心道“若是谢怀玉谢大人仍在,断不会教他们这样胡作非”
剩下的句子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地截断了。在他声音说出那几个字的同时,一道羽箭对着他的眼前直冲而来,飞如流星,撕裂空气,风声震烈鸣响,在那一刻,陈潜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杀气凛凛的箭矢穿透他头顶的冠,发出粉碎的裂声,带着一缕头发冲飞出去,直直地插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羽箭的边缘擦过头皮,血液从伤口处蔓延下来,一点一滴地流淌下来,蛰过浓黑的眉。
在极致的死寂之间,众人抬头上望,萧玄谦仍旧握着那把战弓,面无表情地从一侧抽出下一支箭来“谁允许你这么叫他”
叫他叫谁他刚刚说百官猛地回神,刚刚陈将军叫了谢大人为谢怀玉。这本是一个很多人称呼过的名字,以示跟帝师的亲近拉拢,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样的称呼在帝王的监视之下销声匿迹。
陈潜喉咙里的一口热气迟迟地呼出去,他惊得神魂将散,但却又涌起一股莫名之勇,叩首道“陛下帝师大人最是护持武将,我等做梦也想让谢大人活过来啊”
这又不是当年诸人对谢玟避而远之,等着看笑话的时候了。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清楚陈潜要干什么,偏偏有个人不知道。刚刚还在地上跪着的冯齐钧蓦然抬头,冲到陈潜的更前面,问道“陛下,近来京都的传闻可是真的谢大人真的没有死,而是在陛下身边养病养伤吗”
所有人都不敢问,只有他问在明面上。在诸多人暗自心惊时,冯齐钧一头叩到地上,恸哭道“求陛下让臣见谢大人一面,求陛下让臣报答他当日提携相护之恩,如若能全此愿,臣一死也甘心”
陈潜猛地扭头看他,诸多官员也险些把眼珠子掉出来,诧异至极地望着这位找死的冯大人。帝师终究是陛下的老师,是一个能辖制天子的人,就算陛下为他翻了案,甚至真的找回来好好供养,却也不见得就会把这么个人点在明面上如果明说了,那岂不是往九五之尊的脑袋上戴一道紧箍咒
萧玄谦眸光冰凉地看着他,他张弓搭箭,下一支羽箭压在弦上,凛冽的杀气让人通体生寒他虽然年轻,但在做皇子的时候,也是习武领兵,亲手杀过敌的。
陛下的箭术堪称天下第一,绝不可能有不准这一说。众人屏气凝神,甚至有的已经提前闭上了眼,不忍看这血染玉阶的一幕。
弓弦绷紧,几乎一发将断。长弓拉如满月,那支箭便是夺人性命的御笔亲批。
唰得一响,骤起破空声。冯齐钧闭着眼等候发落,此刻却没有脑门一凉,他抬手呆呆地摸了摸额头、再碰了碰脖子,浑身上下完好如初,下一刻,从正前方掉下来一只大雁。
雁身中箭,血流如注。
萧玄谦收回弓,道“全吃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去,徒留百官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只鸟兽,不清楚这句“全吃了”究竟是赏是罚,只有冯齐钧呆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低头道“谢陛下恩典。”
当日退朝,萧玄谦将所有奏折全搬到谢玟眼皮子底下去批。他听了崔盛报告帝师大人一天的行踪,没有多作表示,随后就在案上履行他皇帝的职责。
谢玟一边坐在棋枰边打谱,一边遥遥望着窗外廊下的小宫女给他熬药。灯火闪烁,到更深露重之时,谢玟手里的棋谱还没打完,眼前的棋枰上忽然落了一枚白子,他头也不抬地道“三之十三,对杀。”
萧玄谦取出黑子,按照他的话继续落子。
谢玟便放下手里的谱,等对方再度落下一枚棋,继续道“六之十五,挡。”
萧玄谦依旧为他落子。两人曾经下棋,谢玟时常是一边写书信一边跟他下盲棋,所以总是萧玄谦自己依次落下黑子白子,也就养成这么一个习惯。
小皇帝的技艺有所精进,两人大概又下了三四十手。
“六之十六,凌空罩。”谢玟抬起眼。
萧玄谦代他落子,黑棋冰冷地排布在棋盘之上,他盯着棋形愣了愣,手里的白子拿起又放下,道“老师还是这样温柔的蚕食。”
谢玟心想我只待你这样罢了。
萧玄谦勤恳学棋多年,都没有见过谢玟肃杀冷酷的模样,也就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帝师大人鲜少留情,连当初萧天柔跟他在楼宇之上对弈,他的棋风都一样的令人畏惧,并不因对方的性别和身体状况而做什么多余的功夫。他只跟萧九下指导棋。
萧玄谦望着他,两人的目光恰好相逢片刻,小皇帝道“今日,我给冯齐钧射了一只雁。”
谢玟乍然听到小冯大人的名字,一时有些恍惚的隔世感。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你有这么好心你必是拿箭去试他的脑袋了。”
“对。”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仿佛粘在他身上了似的,“老师猜一猜,他说了什么”
谢玟瞥了他一眼“冯齐钧要见我”
萧玄谦听他猜到,反而又很不高兴“真是痴心妄想。”
谢玟依照记忆把两人对弈的几十手都依次撤回来,然后仍旧按照手里的书卷打棋谱,淡淡道“你既然都已决定不让他见我,又跟我说什么”
萧玄谦喉结微动,不知所措地观察着谢玟的脸色,低声道“老师想见他吗”
“我说想见,你又要发疯,说我不在乎你、只记着别人,我说不想见,你就更不让我跟除你以外的人碰面了。”谢玟颇为冷静地分析道,他懒懒地抬了下眼,“你是个混账,我早就知道。”
不知为何,萧玄谦被这么轻言细语地骂了一句,不仅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一种格外的精神抖擞他的五脏肺腑都烧起滚烫的热气,催生出一股求而不得的渴望。小皇帝伸出手握住谢玟的手腕,拉着他抚摸自己的脸颊,低低地道“我是个混账,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说什么我都听。”
这些痴言妄语谢玟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他对此竟然都有些免疫了,趁着此刻萧九尚还态度驯顺,便提议道“小沈大人养马屈才,什么时候你给他放回去,我不跟他去青楼就是了至于简风致,他有意留我身边做个侍卫,但不是图谋官职,只是没有别的熟人认识、无处可去。”
谢玟不确定萧玄谦是否会答应。
“好,”小皇帝出乎意料地答应得很干脆,他怔怔地看了谢玟一会儿,骨头里那股钻心的痒克制不住,气息稍沉一分,靠近对方低声问道,“我什么都答应你,能不能”
能不能
谢玟还没来得及问,就反应稍慢地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及躲闪,对方便已逼近,近在咫尺地吻过来与那次在马车上的强吻不同,萧玄谦似乎还很清醒,他前所未有地温柔,几乎让谢玟想起他们之间最为缠绵、最为难以忘怀的几次欢好
那时萧玄谦还很年轻,他的气息就像是此时这么炽热、这么柔软。少年郎明明是在主动地亲吻他,却还不知是畏惧害怕、还是太过激动地呼吸凌乱。那样有温度的怀抱,几乎能消融掉他的每一分顾忌和芥蒂。
此刻也是如此。
棋枰被推到了一边,谢玟的后腰被对方环住,对方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他半抱起来,轻轻地托着、压倒在床榻上。除却那几次疼痛暴怒的床事外,萧玄谦的吻并没那么惹人不适,反而因少有的极度缠绵、气息绵长幽深,而让谢玟一时转不过神来。
他错觉般地沉浸在了这个极为熟悉、却又陌生了很多年的亲吻里。他想起那个雪天中秋过后的那一年冬日,大雪纷纷。
李宰辅彼时跟谢玟针锋相对,对这个年轻名士怀有极大的敌意,觉得他沽名钓誉、徒有其表。年关之际,庄妃和六皇子的势力因军饷大案遭到打击,颇有反扑之势,朝堂政局风云变幻、先帝对他也时冷时热,在这个到处都是陷阱和诡计的剧情里,一切举措都像是走钢丝一样。
好在谢玟完完整整地读过这本书,知道近乎所有剧情,才能在这个旋涡下显示出如同未卜先知般的行动。那年冬日,他实在太过疲惫,侍女暖身的酒多热了两盅,夜里又赴宴,极偶然地喝醉了酒。
马车滚动,谢玟的身上披着厚重的雪氅,因为酒意上涌而感觉不到冷热。外面的寒风一阵一阵,他停在府外时,此时地位已提升不少的萧玄谦正等在门口。
九殿下头一次在先帝那边获得了随意出宫的允准,他从侍女手边接谢玟下车,在对方清淡的气息间闻到一缕醇香,萧玄谦握住他的手猛然抬眸,对上一双温柔湿润的眼睛。
他的眼角微红,醉意有些上脸。萧玄谦记得老师从来很少喝酒,并不知道他酒量这么浅,闻着明明是这么淡的桂花酒味儿,可谢玟偏偏醉了,那眼尾颜色几乎有一种晃人眼睛的明艳。
萧玄谦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匆忙地敛回视线,像是一个敬重老师的寻常学生一样伺候他洗漱更衣,取出外袍,换了些轻便衣衫。侍女知道九殿下孝顺,也就将这些事全权交给了他,自己去外面收拾物件、打点奴仆去了。
静谧的室内,只有他们两人。
萧玄谦跪在地上为他脱了鞋袜,手心正好碰到谢玟的脚腕外面如此寒冷,连着他的关节都是冰的。萧玄谦盯着那节清瘦的踝骨,忽而觉得谢玟似乎哪里都生得很精致,他的骨头都是约定好了长的,才能这么周全、这样好看。
他的胸口传来剧烈的跳动声,那股有所求般的干渴又涌了上来。萧玄谦闭了闭眼平复思绪,又抬起头贴近了问他“老师要喝了解酒汤再睡么”
谢玟虽然醉了,但醉得乖巧,此时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迟钝答道“都好。”
都好萧玄谦听出他的醉意,突兀地生出一股鬼使神差的念头来,他平日里小心谨慎、唯恐落人话柄,这时候却像是失了神智般,哑着声道“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好吗”
谢玟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潜意识里不觉得萧玄谦能对自己做什么,慢吞吞地说“你决定就好。”
他的意思是,先喝醒酒汤还是先熄灯入寝,让萧玄谦做主就行了。他此刻没有这个精神来判断,他的所有心思都在朝野政局上,对待这种生活琐事,却往往是不爱做决定的。
萧玄谦抬起手,眷恋地触上他的脸颊,他的指尖明明发颤,却还涌出一股刻骨铭心的欢喜。两人的气息交缠相融,距离近到不能再近,萧玄谦才低哑着声音、纯粹赤诚地道“老师喝了什么酒”
谢玟迟疑了一下,一时没答上来。萧玄谦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唇瓣,对方此刻已在习武,手里的新茧介于软和硬之间,在软唇上刮出一点儿独特的血色。
“让我尝一尝,”萧玄谦低微地问,“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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