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明

小说:帝师死后第三年 作者:道玄
    第29章

    紫微宫一直忙碌到夜尽天明之时。

    这样不同寻常的气氛很快让整个京都为之凝重, 特别是罢朝一日的消息传出,几乎所有的中枢重臣都频频派人探问,怕出了什么大事。而太医院此刻也只剩下一具空壳, 只剩下药童仆役们纷纷来回送药。

    到晨光朦胧时, 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我哥都没说拦我,你们谁敢不让我进先生不来, 他也不来, 整个太医院抽空了调到这里,究竟出什么大事”是萧天湄的声音。

    解忧公主是本朝最为受宠的公主, 如果有其他的宗室女像上次那样不顾一切地闯宫, 非要见谢大人, 恐怕受得就不是抄书禁足之类的惩罚了。就在郭谨拦住她时,红衣少女解下腰间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地上, 横眉冷对“三年前我尚年幼, 连一眼都没能看到,如今我一定要”

    她话语未完,殿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让她进来。”

    是萧玄谦。

    郭谨闻言,当即便向一侧让开, 为公主掀开门帘。在厚重的、收拢热气的帘子内, 弥散着浓郁的苦药味道。萧天湄抬起眼, 见到她的皇兄坐在榻边,吹凉了手中的那碗药。

    萧天湄的目光立刻转移到床榻上, 厚重的被子近乎将对方全然包裹住,只有一片乌发流泻在枕侧, 谢先生似乎还没醒, 即便只露出了一半面颊, 还能看出对方血色全无。

    解忧公主心口当即涌上一股恼火,但当着谢先生面,她只得将沸腾的怒先压下来,走到床边问道“是怎么回事”

    萧玄谦没有看她。

    “我问你是怎么回事”湄儿加重了语气,她声虽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几乎发抖,“你就这么照顾他的吗九哥,我以为你起码是顺着他的”

    萧玄谦胸前的帝服被她的手指抓起来,金线缝制的龙凤图样被揉出一团褶皱,他不得不跟少女对视,听到她咄咄逼人地问“你是不是又强迫他了你又做哪些混账事了是吗皇兄,都已经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学不会”

    “我要学会什么”萧玄谦冷不丁地开口,“闭嘴,不许吵。”

    萧天湄的千般怒火都被这命令的语句堵住了,她想起谢玟还在一旁,便努力地顺了顺气,松开手背过身去,悄悄地抹了一把泪,勉强道“要是先生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萧玄谦抬眸望了她一眼,寂然无声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看着湄儿擦干眼泪,伏在床头查看谢玟的状况,这小丫头明明已经跟老师三年没见了,可还是更亲近他,就像玉狮子一样他们都亲近那个最初对自己好的人。

    连他也不例外。

    萧天湄握着谢玟的手指摩挲两下,低低地道“先生还说要给我过生辰,说会送我礼物,您身体素来康健我竟不明白这一次是为了什么如若此世无所眷恋,您要回您的来处,不如也带上我吧。”

    后一句说得有些意气用事了,但这话让萧玄谦极度地无法忍受,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道“他没事我会让他没事的,你回去吧。”

    湄儿却并不相信,她站起身看向自己的皇兄,冷冷地笑了一声,手指不断搅动着那截鞭子,道“你只会害死他。”

    萧玄谦抬起眼,跟她对视了片刻。

    “九哥,你把他留在这里,只会害死他。先生所向往之处,从不在深宫之中,他或许会为了别人停留,但不会为了别人折断手脚,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她冒着极大的风险这么说皇兄虽然宠溺她,但涉及到谢先生的事,就算他们是亲兄妹也时常翻脸吵架、关系破裂,到眼下这个情况,谁也说不准九哥到底怎么想。

    但萧玄谦并未发怒,而是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呢萧天湄还欲再问时,那位郭谨郭大监却已悄然无声地摸了进来,立在她身后,分明是请她离开的意思。她望向床榻,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妨碍对方休息,便将一口气咽下去,道“真希望我们不会有彻底决裂的那天,九哥。”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在她身后,萧玄谦的声音缓慢地响起“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他的话顿了顿,“生日快乐。”

    萧天湄的心中忽然极度地复杂起来,她的脚步停了一瞬,随即步出这个令人压抑的宫殿,但没有离开,而是背对着门坐在了殿外的石阶上,黎明的光线一缕一缕地映在她发间,照亮那些耀目的钗环。

    室内的炉火永续不断,张则与其他太医仍在讨论,每个一个时辰便过来切一次脉,已开出来的方子熬好了药,药盅滚烫。

    萧玄谦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等到晨光熹微地映入窗纱时,谢玟的体温被催热到正常的温度,他才重新醒过来。

    小皇帝就在他的面前。

    两人视线交汇之间,居然只剩下一片无言。萧玄谦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记得熬好的药温度正好,便亲手喂他喝药。

    但玉质的药碗和汤匙被苍白指尖推了回来。

    “老师”

    谢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疲倦地缩回到被子里,仿佛这是一个狭小而温暖的巢穴,能够带给他一点不被伤害的安全感。

    “是不是你嫌它太苦了”萧玄谦低声道,“我让人准备了冰糖和蜜饯,你喝一口,我尝过了,不苦的。”

    谢玟仍埋在被子里,他像是一只垂死的鹿,看上去仍旧温柔宽容、一片静默,可却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从五脏六腑里发出没有声音的绝望哀鸣。

    “怀玉”

    “我不想喝。”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勉强劝道“就喝一点,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行,我再也不发疯了,真的”

    “我想回洛都。”谢玟闭着眼,轻声喃喃,“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萧玄谦的声音当即停住,他的幻嗅再次发作,从浓郁苦涩的药味里闻到鲜血的气息,他想起当年撬开那口空棺之前难以忍受的煎熬和冷意。

    他为什么要撬开那口棺材呢或许是因为冬日太冷,他要抱着老师的尸骨才能渡过那场几乎冻结人灵魂的严冬如今,他有了一次挽回了机会,对方还是活生生的,还会说话喘气,这已经是命运对他格外的恩赐和赦免。

    萧玄谦的脑子里乱到极致,他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只找到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可是,你要好起来才行。”

    小皇帝俯身过来拨了一下谢玟鬓边的发丝,低声道“不要闹脾气了,你乖乖喝药”

    他话音未落,那碗温度正好的药碗却被对方打翻,碎片纷落在殿内的地面上。谢玟沉默而封闭地拒绝了他,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冷硬、这么不顾分寸的一面。

    破碎的药碗之间,乌黑的汁液在碗壁上流淌。夜色褪尽,殿内的烛火已经烧完,烛泪冷透。

    周遭静寂了好一阵,谢玟闭着眼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才被对方握起来,同时,一把熟悉的匕首被塞进他的手里,谢玟晃了一下神,抬眼看着手中的金错刀。

    开了刃的匕首,刀锋闪闪发光。

    “您如果不要我。”萧玄谦道,“就杀了我吧。”

    谢玟心弦一颤,他难以想象这种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萧九千辛万苦不择手段才到了这个位置,这样一个站在天下权力之巅的人,居然会说这种近似放弃一切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比你的天下还重要吗谢玟对他的不信任哪怕已经达到极致,但这一瞬间还是忽地愣了一下,他想,你是确定我不会杀你,还是真的不,这怎么能相信,太荒谬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惊弓之鸟,被未愈的伤痕一直提醒着,所以只要听到弓箭响起的声音,都要率先慌不择路地逃离、下意识地否定。

    谢玟看着他怔了一下,松开手指,轻轻地道“我为天下择明主,你已经不只是我的学生,也是守护这片江山的人,我怎么能杀你。”

    金错刀落在了地上,响起清脆的碰撞声。谢玟却没有收回手,而是拉住了对方的衣角,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放我走吧。”

    两人的目光交汇,萧玄谦沉默的看着他。小皇帝的眼眸乌黑一片,如同一片探不到底的旋涡。从很久以前,谢玟便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我”

    “求你了。”

    萧玄谦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师求过别人么印象中是没有的,他连面见父皇时,都不卑不亢举止有度,一生像是游离在棋盘之外的世外谪仙。他永远温柔爱怜、衣不沾尘,从来没有狼狈脆弱的时候,没有弱点、坚不可摧。

    这样的人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呢萧玄谦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往那条路走,就算他一遍又一遍的忍受,也几乎被完全击垮,精神支柱摇摇欲坠。

    萧玄谦只是不断地握住他的手,一丝一毫也不敢松开。谢玟也这样任他握着,没有挣扎的意思,他所做的所有挣扎已经到此为止了,就算当着他的面再吐一口血,也不会有更好的效果。

    谢玟不知道对方犹豫了多久,直到温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他才清醒一些,但还是保持一个充满距离感的逃避状态,闭着眼躲在被子里他听到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小皇帝钻了进来,似乎极度渴望一个拥抱似的环住了他的腰。

    “过两日,过两日天气好,你现在受不了舟车劳顿,我”他断断续续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太艰难了,“等你好一些,我送你回洛都。”

    “嗯。”

    谢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感觉到对方身上浓郁的惶恐和痛苦,似乎他的绝望感也不比自己少谢玟察觉到对方的手指碰到自己的面颊,很轻,略微有一点颤抖。

    “我可以,亲一下你吗”萧玄谦声音沙哑地问。

    谢玟想说自己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儿,恐怕不会让人满意的,可他话到嘴边,却又压了下去,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对方的气息乍冷乍热,像是怕弄碎了一块琉璃,很轻微地环着他的肩膀,贴唇轻吻。

    即便不看过去,谢玟也知道对方应该在哭这个小骗子从以前眼泪就很多,一哭起来好像他才是受委屈的那个,让谢玟也不好苛责。

    对方的眼泪濡湿衣料,呼吸混乱,谢玟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低弱地道“不是都当了这么久的国君了么,怎么还跟孩子一样。”

    “一国之君,不能有个喜欢的人吗”

    他没有等谢玟回答,不愿意让对方说出一句绝情的话,便又轻轻地亲了他一下,好像很多年前,年少的九殿下也是这样讨他的欢心的。

    萧天湄等了很久,最后又在窗外看了一眼清醒的谢先生,才被劝了回去。她九哥不允许她进去打扰。

    解忧公主的马车在公主府停下,她心海翻涌着波涛,心事重重地下了车,才一抬头,就看到府前有一个清瘦的身影。

    萧天湄走上前去,见是一位未穿官服、但确实面熟的朝堂中人,刚要询问来历,对方便将一个锦盒交给了她,仓促道“谢大人为公主赠生辰礼物。”

    萧天湄愣了一下,此人便掉头离去,她打开锦盒,见到一柄扇子不是名贵之物,是一个空白的扇面,由先生亲笔题字的,上面的字迹行云流水,写得是“芳龄永继”四个字。

    在折扇之下,还有一个小小的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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