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遥望

小说:帝师死后第三年 作者:道玄
    第33章

    在那之后, 谢玟原本准备好了着手解决那位曲公子的事,以为时刻会有麻烦找上门来,结果却无事发生, 直到暗卫十一在某日静夜,出现在屏风外告诉帝师,他已将诸事摆平。

    他身上的玉牌足以比得上官印、册封、以及千言万语。谢玟为表谢意,邀他进来喝一杯茶, 黑衣青年拘谨地坐在对面,他的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嘴唇和下颔。

    十一在他面前喝了杯茶。谢玟挑亮灯芯,在灯下画工笔人物, 道“这里不比帝都,我也不是萧家人,既无权力角逐的危险, 亦无偷天换日的骗局和谎言, 你在牡丹馆不用时时藏起来。”

    十一捧着茶盏,在暖光下望向帝师。他的年纪跟当今陛下相仿, 在暗卫中算是小的, 也比谢大人小了五六岁,没能做到情绪滴水不漏, 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 然后起身告辞。终日隐遁黑暗的暗卫不适应出现在人前, 离开的背影几乎有逃离的意味。

    在那日之后,童童时常在小楼的转角、或是屋檐的上方看到他, 天家暗卫的轻功比武功还要好, 这是原著的设定, 尽管在原著当中,所有的萧家暗卫最后都死于亡国战争里,他们于紫微宫自刎,在熊熊烈火里化为灰烬。

    他只出现在谢玟和童童两人的面前,似乎越来越品味到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滋味,关系逐渐熟络起来。

    一个月后,小楼里烧着炭火,童童坐在竹子编织的席上、懒洋洋地看着炉火,百无聊赖道“这是宫里带出来的最后一剂药了,就算能按方子继续抓,也不会比太医院的东西更好你吃着什么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谢玟靠在窗边,窗子上糊着朦朦胧胧、时亮时暗的雾纱。他坐在小案前看牡丹馆的账本青娘信不过外头的账房先生,请过一位又一位,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得交给谢玟再看一遍。

    谢玟是职业棋手,十四岁进国少队,倒是尝试了一下高考,只能说是重在参与,语文一百四,英语十二分,没考上。是后来比赛打出成绩之后特招进高校的,本来说好今年打完围甲就去上大学,结果出了车祸,一睁眼就在这儿了看账本的水平其实也是穿书后才学了一点,根本就不怎么会。

    但青大娘子信任他,他就帮着看一下,只是这可比棋谱看起来难懂多了,谢玟对棋谱过目不忘,对数字还算敏感,对英文大脑死机,这个时候都没能分神听童童在问什么,随口应道“还好。”

    “喝完了让小十一给你抓药吧。”童童道,“对了,他是不是说今天要把墙的裂补一补的”

    谢玟抽回思绪,道“好像是今天。”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另一扇窗子就被推开了,暗卫十一的身上落满了细细碎碎的雪,他打开了一半,身手敏捷地钻进来,然后关窗拍掉雪花、一气呵成,再转过头问候谢玟“帝师大人。”

    谢玟道“辛苦了,外面是下雪了吗”

    “是。”十一道,“很大的雪。”

    随后,暗卫沉默寡言地捞起带过来的工具,不吭声地蹲到裂缝处,擦了擦手开始修补。屋里弥漫着炭火的气息,十一也是新学的补房子,又想给谢大人修得细致一些,所以明明活儿不重,却还忙了半天,一脑门的热汗,他转过头的瞬间,忽然感觉一股笔墨书香、与苦涩微甘的中药味道结合的气息缠绕过来,帝师的柔淡如烟的衣襟近在眼前。

    十一的脑子有点哑火儿,他动作一僵,看着谢玟递给他一杯茶水,慢吞吞地接了过去。谢大人的目光一直在看墙上修补的裂隙,并没注意到他的紧张。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谢玟道,“快到腊月了,大娘子忙得团团转。如果还冷,我请青娘找工匠来,你不要忙了。”

    十一闷闷地喝了口水,声音还是很干哑“那、那就先这样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叫我。”

    “难道我不是男人,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吗”谢玟温和地玩笑道,“你帮得也太多了,我还以为萧玄谦给我派了个苦力过来。”

    “大人什么都好,什么都会。”十一道,“但是您干活儿确实”

    他直言不讳,点到为止,谢玟面露尴尬,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没有点任何技能点,掩唇轻咳了一声,也并未争强好胜地解释,而是承认道“嗯,多亏有你。”

    其实没有他,那个叫小简的年轻人也会帮忙,或者青大娘子也舍不得谢先生动手。十一心里这么想着,却不影响他为谢玟毫不吝啬的温柔夸奖感到高兴,只是带着面具,这些神情全都无从表示。

    黑衣青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杯茶,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便习惯性地想隐遁进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正待他起身要离开时,忽然见到谢玟倒茶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手腕,上面烙着陈旧而狰狞的伤痕,像是一块无瑕的美玉,被凿穿出令人心碎的裂纹。

    谢玟回到牡丹馆后,已经不再做任何伪装,也不避讳将伤痕露于人前。

    十一盯着他的手,心中似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资历还不够获知当年夺嫡的内容,但下意识地觉得帝师只会在陛下身上吃这种亏,一时脱口而出地问“是陛下弄伤您的吗”

    他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谢玟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刚抬起头,还没回答,眼前的暗卫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在半空中吱呀晃动的窗子,木窗吹进来一捧柳絮般的雪花。

    童童踮脚把窗拉上,避免北风冲灭了炭,才扭过头面色古怪地道“我的帝师大人,我的宿主,我的亲爹,你能不能不要时刻散发那种广博的人文关怀,更不要毫无差别地时刻冒出尊重关心爱护的粉红爱心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很多人是抵抗不住这种感受的吗”

    她继续道“你的气质本来就很特别,牡丹馆的人对你好也不是全看脸,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这样下去会变成万人迷的,在别的小说里就会被酱酱酿酿、被好多人翻过来覆过去地弄哭多么可怕。”

    谢玟沉默半晌,略带不解地思考了片刻,他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什么特别“需要改么。”

    童童仰着头吐了口气,挥了挥手“你要是会改早就改了,问题是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我估计小十一目前只是单纯对你有点好感放心放心。”

    根本放心不起来。

    洛都漫天飘雪,雪白覆盖了街头巷陌。不久前刚刚离开牡丹馆青玉楼的暗卫,此刻正在一处极昏暗的阴影里,他被传书召回,半跪在灯烛照不到的地方,身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烛光之下,南巡至洛都的天子尊驾落脚在隐蔽而简陋的此处。萧玄谦便装出行,此刻身侧只有郭谨一人。十一的目光只能见到帝王衣角银蓝色的纹路,他听到天子沉郁的声音。

    “帝师就住在那里吗”

    这简陋隔间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一打开窗,就正对着青玉楼的第三层,也就是谢玟的居所。红瓦覆雪,如同鲜嫩的胭脂上落了一吻,雪花随着风向飘拂着吹来,如烟如雾。

    冷空气流入室内,其实是寒冷彻骨的。但萧玄谦毫无反应,他似乎在这样冰冷的空气中更能够呼吸一些,他望着那截楼宇看上去有些旧了,既不敞亮、也不奢华,实在配不上他的怀玉。

    只是那座偌大的紫微宫,还不如眼前的小楼让怀玉觉得自在。萧玄谦经过洛都时,心里想着只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他住在哪里,就已经心满意足、可以暂缓心口炽痛,可真的看到了,又渴望再近一点,如果能看到对方的背影他被折磨煎熬到几乎断裂、每日都在头痛与梦魇间徘徊的精神,似乎也能再一次爬起来忍受下去。

    人总是贪欲不足的。

    十一半跪俯首,答道“谢大人一切都好,病情也见好转。”

    这其实是个他期望的回答,萧玄谦闭上眼,沉默而悠长地缓了口气,觉得那颗攥着自己心脏的手终于松懈下来一些。

    “你觉得”萧玄谦问,“他愿意看到朕吗”

    十一盯着眼前烛火晃动的影子,他不善于管理表情,面具下的神色有一丝挣扎和如实回答的抗拒,他抬起头道“恐怕,陛下不想听到臣的建议。”

    卷着雪花的风迎面吹来,将桌上点着的小烛忽地一下灌灭,于是只剩下簌簌的冷意与桌案上焦干的灯台。

    暗卫没有回答,但却又已经将答案告诉了萧玄谦。皇帝的神色愈发沉凝压抑,一旁的郭谨看得心惊胆战陛下在外虽然阴晴不定,但还能绷得住做一个看上去贤明的圣君,但只有亲身侍奉的内官们,才知晓他的喜怒无常已经到了一种无法理解的极端地步,这一个月来,陛下至少有三次失控,他的自毁倾向鲜明得令人恐惧。

    陛下临行前出入张府、跟老太医见面时的那一天,是他最为平静的一日,但那之后他似乎被锁在一处困境里,明明已经被指明了道路,却无法做到十年前那个孤僻寡言的九皇子,似乎已彻底消亡在他挖断手指的暴雨天里,无论他再怎么寻觅,除了老师以外的记忆都只剩下不完整的碎片与彻骨的哀痛。

    十一逐渐被萧玄谦身上的蔓延来的压迫感逼得紧咬牙关,他甚至怀疑下一刻陛下就会抽出郭大监身侧的那把刀,反手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只因为他说了陛下不爱听的话,但过了许久,这股压力一下子消失,君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低沉“你回去,把他保护好。”

    “是。”

    得到允准的暗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角落,如此一流的轻功,让同样是习武之人的郭谨都眯起了眼,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离开的。内廷宦官、紫微近卫,密牢,以及天家暗卫,这四个机构互不统属,而又有互相监督牵制的职责,但暗卫人数太少,他们其实都没跟这部分组织见过几面。

    郭谨适时低头,道“陛下,诸事未毕,南疆那边”

    其实并没有那么急,他是为了给陛下找一个离开的借口。而萧玄谦敲击桌案的手忽然停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呼啸的冷风刮痛面目,可再执着地凝望过去,那栋楼宇仍旧那么遥远。

    “陛下”

    “我可以去吗”他自言自语地问,“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郭谨不知道应不应该回答,他的呼吸声都停滞了几息,随后才好似放弃般叹了口气,道“洛都有最好的美酒杜康,牡丹馆有最好的陈年女儿红。”

    陈年女儿红。

    他似乎找到一个拙劣的借口,但又仿佛找到一根求生的稻草。

    萧玄谦转过了身,他抬起手覆盖住了不能迎风吹的眼睛,如此冷冽的气息环绕四周,他却仿佛眼珠滚烫起来,泛着异常的热。皇帝收敛了一下周身沉浓可怖的阴郁感,他想尽量像个正常无害的人。

    郭谨陪同陛下靠近牡丹馆,南巡的大部分官员和陪驾其实都不在这里,他们属于微服出行,他在外只管陛下称作公子。

    牡丹馆白日里门庭冷清,但因这里常来常往的人非富即贵,虽然冷清,却不至于寂寥。萧玄谦跨进门槛时,接应的小厮和丫鬟已经去准备热茶和美酒,靴子踩在厚而绵密的雪地里,泛起吱嘎吱嘎的响声,廊下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追逐打闹。

    萧玄谦本来并不会为之驻足,直到他听到熟悉的称呼,才突兀地停住。

    “昨日先生的课你又没去上吧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跟童童打赌输了,给她打络子来着谢先生下回考你你答不上来,给我们整个楼的丢脸,妈妈不揭了你的皮。”

    另一个小丫头气恼地道“我们光学点风月诗词,卖弄卖弄也就罢了,先生非考得那么难,净教我些男人的学问,左右我是奴籍,也不能出去考个女官、当什么公主伴读,学这些有什么用怎么不见他教自己闺女,难道谢童没到读书习字的年纪”

    两人闹得过头儿,旁边的雕花窗忽然一敞开,推掉了窗棂上的一抹雪,一个影影绰绰的妩媚女子隔着窗道“吵得我头疼,大晌午的不滚回去歇着,还嫌事不够多么谢先生的女儿爱怎么教怎么教,有本事你们去青玉楼问去。”

    说罢,那道窗就合上了,小丫头们吐了下舌头,嘈杂归于寂静。

    萧玄谦伫立原地,他的发冠青丝间落满了飘雪,连眼睫上都挂着微末的几片雪晶,那张俊美冷峻的脸上无甚表情,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女、儿”

    其中拌嘴的小丫头根本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人,直到一刻钟后,一个面白无须的便服老仆拦住了她,小丫头被郭谨带到了正厅二楼雅座前,干净整洁的包厢雅座里,馆内的琴女隔着一道屏风奏乐,女孩儿也只能停在纱帘外,隐隐见到一个男人的轮廓。

    她年纪还小,忽然被传唤,知道这人非富即贵,心中紧张不堪,然而那人身边既无舞姬歌女,又无倌人陪伴,只是语气平静几乎听不出来有什么语调地问了一句。

    “牡丹馆里的谢先生,就是住在红瓦小楼的那个人他,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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