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长路

小说:帝师死后第三年 作者:道玄
    第35章

    小皇帝像是被钉在钉在原地似的, 身躯僵硬地看着谢玟挽起他的衣袖。

    几重衣袖向上拉起,血气渐浮现。谢玟见到对方小臂上错综复杂的伤痕,最新的那道刀伤缠着雪白的绷带, 渗透出点点鲜红, 而在绷带的上方, 更多陈旧而深切的伤口留在他的身上, 如同岁月沙沙爬过时磨出来的疤。

    谢玟沉默地凝视了片刻, 道“我怎么, 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他握着的手腕倏地又绷紧了一分, 好似很想抽回手去。谢玟的力道如此轻微, 分明一挣就能脱离,可萧玄谦竟然还是没有那样做, 哪怕是这种令人难堪的接触,也如同难求的解药。

    谢玟只知道他缠着绷带的这道伤看起来日期很近,可能就是这两天才弄出来的, 但他不清楚这个伤口早在一月以前就留下了,本来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但当萧九来到洛都的那一夜, 他的辗转难眠和疯狂滋长的渴求,都被金错刀重新压了下去刀尖挑开才长出来的新肉,如此病态、如此难以理解, 但发生在他身上, 却又熟悉得几近麻木。

    老太医的嘱托付之东流。如果他能一直保持清醒和理智, 不生妒、不动怒、不冲动那他也不会让怀玉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他了。

    萧玄谦眉目低垂, 没有解释。

    谢玟将他的衣袖放下, 却又见到对方掌心里同样没好全的烧伤, 这是写字的那只手, 萧九每天批复文书奏折,所以这里的痕迹看起来比手臂愈合得慢太多了,处理政事时必然是不断摩挲、按压、没有一刻不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

    疼痛并不是良药,而是会成瘾的毒。

    谢玟松开手,转过头看向远处覆雪的楼宇,神情不变地道“既然是路过,什么时候走”

    “就就待两天。”

    “两天”

    “太久了吗”萧玄谦看着他问,“如果你受不了的话,我”

    “好。”谢玟点了点头,“南疆气候多变,你出门在外,不比宫中万事齐备,不该再受伤了。”

    萧玄谦凝视着他,在这一刻忽然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不会对老师有什么太多的好处,只会对他造成伤害、痛苦,和折磨,如果有得选的话,他也不想让会伤害老师的那一面存在。

    谢玟没有跟他对视,反而是有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动作轻巧灵敏地将萧玄谦腰间的匕首抽了下来,金错刀收在鞘里,谢玟单手握住刀柄,稍一用力拔出,开刃的寒光瞬息间闪过脸庞。

    萧玄谦的呼吸顿时一紧,很怕谢玟把玩这种危险之物,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

    谢玟却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收回鞘中,没有还给他,而是开口道“我替你收着,等你南巡回来,路过此地,可找我来拿。你要是不自残便活不下去,就死在外面吧,我替你收尸。”

    他的话停了停,“这是我给你的约束。如果你没有活着回来,今日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只有放弃疼痛带来的安慰,才能再见到我。”

    “老师”

    谢玟却不回应,他转过身便要离去,在转身之刻忽地被拉住了袖子,小皇帝的声音发哑,很是艰涩“老师过得好吗没有我会更好么。”

    谢玟抬头望了一眼云端,四周的飘雪仍在继续,好像永远也下不到尽头。

    “你觉得呢。”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轻地将对方抓住衣袖的手拂落,对方却好像没办法接受这么多的抵触,下意识地转过手腕按住了谢玟的小臂,两人的距离顷刻缩短了一大截。

    “不要有别人好不好”萧玄谦语调急促,“你也不要再害怕我,我会变正常的,我会好起来的怀玉,我会做到的。”

    小皇帝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忌惮,谢玟蹙了一下眉,还未答复之时,对方扣着他手臂的指节就缓缓地松懈下来,垂落下去,萧玄谦的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目光再次压低,不再索求承诺、寻觅安慰,而是低声道“你别皱眉,我我会回去的,明天能来见你吗”

    “明天我有事。”

    “那”

    “雪停了再来吧。”

    谢玟顺着长廊走向青玉楼,这截路不远不近,一眼望过去,似乎就能望到路的结尾。

    那把金错刀就放在了桌案上,谢玟摩挲着上面细致的纹路和雕刻,视线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落点,有些走神地拨动着嵌玉的握柄。

    天色已晚,旁边忽地架起火烛,烛光柔柔地披落过来。谢玟思绪回转,转头看着靠在小案旁的童童,女孩一边熟练地调整灯台位置,一边咔吱咔吱地啃桃子,啃到一半才开口道“你这一天心神不宁的,小皇帝不是走了吗”

    主角一走,童童立刻又翘起尾巴,她看着玉狮子趴在书架上,还把谢玟的书推掉了,一点儿阻拦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懒洋洋地道“你不知道今天给我吓成什么样,妈耶,萧玄谦怎么这么吓人啊,这一身的反派气质,我一看见他,就想到他原著里最后把亲兄弟的皮给扒了太可怕了,对了,你怎么把这刀拿回来了,他送你的”

    谢玟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擦嘴角“我抢的。”

    “噗咳咳咳呃咳咳”童童接过手帕捂住嘴,一下子呛得厉害,她瞪大眼睛看着谢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凑过来半天才道,“抢的”

    “代为保管。”谢玟道。

    “噢他让你保管这刀干嘛呀。”童童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次不会有事吧这次这么大的刺激,连女儿都弄出来了,小皇帝没掐死我就已经很意外了他居然还把你这么轻飘飘地放回来了,就走了”

    “你好像很期待发生什么。”谢玟幽幽地道。

    “嗐,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不可思议。”童童坐上桌子,她跟玉狮子一样不守规矩。这张小案离地只有一尺半,下方是竹席、暖炉,对面则是一道紧闭的窗,“我的亲爹,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啊,还是说,你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不过你说了估计他也不会信,还不如就这样呢。”

    “再等等吧。”谢玟道,“如果他想知道的话。”

    “噢”童童点了点头,然后透过窗纱定神观察了一下,随口道,“还在下雪呢,快要一天一夜了。楼门口的雪都积了那么厚。”

    “嗯。”

    谢玟低下头,重新翻看手里的账本,但却又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把匕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对方身上的旧伤,他耐着性子看了一炷香的时辰,最后终于甩腕将账本扔在案上,负手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遍,半晌才定住,闭上眼低头呼出气息,才将过多、过于杂乱的思绪清理干净。

    “怎么了”快要待在烛光下昏睡过去的童童被他惊醒,桌角上剩了一半儿的桃子都跟着打转。

    “没什么。”谢玟抬手覆盖住上半张脸,慢慢地道,“恨铁不成钢,不想去收尸,还有就是他变化有点太大了,我一时想不通。”

    “什么什么铁什么刚,什么收尸。”童童没跟着他,自然不清楚他俩之间的情景,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哎呀没事的,要心平气和,要快乐开朗,不要担心焦虑,小皇帝是主角吉人自有天相,行了爹,快睡觉了。”

    系统叫他爹都要叫习惯了。谢玟俯下身给童童解开头绳,随手系在了手腕上,然后抱着小女孩儿洗漱换衣服,一顿操作流畅至极,等打更人的声音响过之后,窗边的烛火也恰好熄灭,谢童舒舒服服地窝进她爹亲怀里,困得睁不开眼地道“晚安”

    谢玟随手掖了一下被角,轻声道“晚安。”

    红瓦香楼彻夜通明,只有那件古旧的小楼灯火已熄,漫天飘雪,月光银亮如冰。

    在牡丹馆的对面之处,在一眼能望到青玉楼的地方。敞开的窗子不断地灌注着呼啸冷风,屋里烧着的炭火、铜炉,在这样寒风的侵袭下,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郭谨为陛下加衣,但再保暖的外袍,倘若他浑身都没有温度,其实也无济于事罢了。郭谨叹了口气,拱手道“已经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我睡不着的。”萧玄谦道,“再等一等。”

    “谢大人已经睡了。那栋楼上的灯火已灭。”

    “我知道”他低声道。

    “那您要等什么呢”郭谨知道这句话僭越了,如果在紫微宫时,他决计不会问出来,也不会质疑陛下的决定,但此刻寻访至此、留在洛都,他也难免稍稍感性了一瞬间。

    郭谨不认为自己能得到陛下的答案,继续道“恕老奴直言,谢大人收走那把刀,并不是对陛下失望,而正是要保全陛下的性命您这些年总是陷入困顿煎熬的局面,按理来说,帝王所需要的一切,往往如探囊取物,轻易便可得。但帝师大人不在此列,他会对流浪无依的弱小之人菩萨低眉,却不会对权力地位忌惮畏惧,谢大人拿回金错刀,是爱怜陛下。”

    “爱怜”萧玄谦喃喃道,忽而又笑了笑,“我知道他最心软了。”

    “您是天下百姓的君主,是上位者,但在帝师身边,在您和谢大人的事情里,陛下须得放下您所拥有一切只有谢大人起了恻隐垂爱之心,才容易勾起旧日的情。”

    萧玄谦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夜色。

    夜色茫茫,像是将一切秘密藏进了黑暗之中。在最深最沉浓处,那盏一直让他牵挂、让他无法安眠的灯烛也熄灭了,皎皎月光映在飞雪之上,静夜漫长、雪色蜿蜒,仿佛再苦苦等待,也没有结果。

    “老奴妄议此事,请陛下责罚。”郭谨低首道。

    然而萧玄谦只是挥了下手,没有责罚怪罪的意思。他转而问道“老师有女儿这件事,你去查一查。”

    “您的意思是”

    “五年前,老师出京办的几次案子里,都遇到过谁,到底是什么人跟他”萧玄谦说不出那几个字来,越过这个形容,继续道,“是死是活都要查清楚,如果不知道此人的身份,朕寝食难安。”

    “是。”

    “还有暗卫十一,他”萧玄谦话语一顿,“谢童的事,他是听老师的嘱托,才不回禀的么”

    郭谨立刻道“暗卫只听从陛下一人。此举等同叛变,按例应当”

    “不必,”萧玄谦道,“若他是听老师的嘱托,才没有回禀我,这不是叛变。”

    郭谨迟疑地看着他。

    “怀玉这十年都很辛苦,我从前看不上勾栏瓦舍、秦楼楚馆,觉得那里玷污了我的怀玉,但此时想来,十年前老师收我为弟子时,我那群各怀鬼胎的兄弟姐妹们,恐怕也在心里觉得是我玷污了先生。不仅如此,我的存在还玷污了他们。”

    “陛下”

    萧玄谦低笑一声,他道“就算老师再怎么教我,再怎么让我博爱天下,我也无从做起。我只能有他一个人。”

    郭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只得垂首叹息“陛下是要等帝师回心转意吗”

    萧玄谦沉默了许久,回心转意这四个字有些太遥远了,他好像还要走很久很久,才能摸得到一点边际,就像老师从回廊离开的那条路,明明那么短、一眼望到尽头,可是他到底要到哪一天,才有追上去的资格

    飘雪吹落到手背上,融化成洇湿的水痕。

    “我只是要等雪停。”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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