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质问

    第二日刘珂跪在大成宫的台阶下, 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听着丹陛上的帝王咆哮。

    很显然昨天不仅朝臣上了弹劾,贵妃娘娘还告状了, 她一颗“操碎”的心喂成了狗, 气得卧病在床,连宫务都让四妃帮着处理, 所以今日刘珂的龙涎洗礼持续时间就格外长。

    “朕还期待你能悔改, 没想到你变本加厉,让全天下看笑话, 刘珂, 朕容不得你了。”

    此言一出, 刘珂顿时精神一振,来了。

    他冷笑着抬头“那可得把我贬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也别召回来”

    “混账”没想到刘珂不禁不怕, 反而出言挑衅, 顺帝气得胸口大起大伏,拿起手边的茶盏就举了起来。

    “砸,往我头上砸,看准别砸偏了, 反正嫌我碍眼, 砸死一了百了”

    “逆子”顺帝再无犹豫, 直接高高地抬起茶盏就要砸下去,然而当他看清刘珂的脸时, 却惊愕地发现这个儿子竟已经泪流满面。

    不管是怎么的责罚,哪怕打得皮开肉绽, 躺床上三天起不来, 刘珂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他居然哭了, 那一刻肖似某人的脸露出的脆弱让顺帝再也下不去手。

    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地放下茶盏。

    “砸啊,怎么不砸了”刘珂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问。

    顺帝扶着桌案走了两步,最终痛心地问“珂儿,你究竟对朕有何不满为什么要如此折腾,安安分分地留在京中,当个像样的皇子不好吗”

    “不满”刘珂低笑了一声,“我太不满了既然都要被贬出去,那我就斗胆问上一句,我娘,真的是别人口中那种不知羞耻地与人私情的女人吗”

    这一声质问刹那间让顺帝全身僵硬,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只有如雕塑一般的秦海站在不远处,在他的目光下,秦海立刻出了殿门,将伺候的宫人远远打发,而自己则守牢牢地在门外。

    大成殿内变得更加安静,落针可闻,只有刘珂难以压抑的愤怒呼吸。

    过了许久,顺帝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珂嗤笑“那多了去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顺帝不理会他的嘲讽,更加大声的问,怒喝道,“说”

    刘珂目光毫无闪躲,将脊背挺直,“这还用的着我说吗当年她就是被陷害的吧,连同那个娶不到人准备孤老的倒霉蛋一起被冤死,可罪魁祸首如今就坐在她的位置上,踩着她的尸骨,等着母仪天下,万人景仰”

    他直挺挺地跪着,如同桀骜不屈的松竹,可笑地说“您还要问我为何要折腾,谁认贼作母那么多年能咽的下这口气,再由着她给我安排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

    刘珂这么做恶心的谁,就是那对母子他的讣告发给谁,就是那些支持景王的背后势力

    顺帝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中,愣愣看着这个儿子,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不禁喃喃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哪怕不学无术,也知道这句话。”

    顺帝顿时无言以对。

    既然父子对质,刘珂也无需顾虑什么,他看着顺帝,痛心地问“既然您也知道,为何能眼睁睁看着我娘含冤,将她打入冷宫,坐实这个罪名呢既然那么宠爱,难道不该给她一个公道吗父皇,您告诉我,为什么”

    这最后三个字饱含了太多的意思,那些刘珂想问又不能问的愤怒,全都在里面。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不能直视天颜,他就这么盯着顺帝,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很想知道这人该如何编造接下去的谎言,给出一个既能说服他,又能将其中自己的罪恶给摘出去的解释

    “朕”顺帝闭上眼睛,缓缓摇头,“朕不知道。”

    “您贵为一国之君”

    “可朕也有被蒙蔽的时候”顺帝大声反驳,他眼角带红,面露痛苦,好似不敢回忆地说,“你懂什么就是因为太宠爱她,才听不下一点解释。她是贵妃啊,皇后早逝,她就是后宫之主,谁能陷害她众目之下抓奸在床,你让朕如何相信她的话”

    顺帝想起那个雨夜,整个人便处在灰暗之中,后悔和自责酝酿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深深地爬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变得阴郁而狰狞,仿佛处在了暴怒的边缘。

    可是刘珂知道他最后悔的不是不忿青红皂白将他的母亲打入冷宫,而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恶念,对不该之人伸出了手。

    然而现在不是揭露一切的时候,刘珂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来您既然还是知道了,那又为何不愿替她平冤,将恶人绳之以法就这么让我一出生就满身污点,受天下耻笑”

    “等朕知道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所有的证据已经消失,如何再追溯若大动干戈,那宫内宫外人人自危,后宫朝堂就不稳了”顺帝摇头,“更何况,她还育有琅儿,又在教导你。”

    刘珂吼道“那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顺帝缓缓地走下台阶,到了刘珂的面前,将他亲自扶起来,沉痛道“珂儿,朕只能对不住你。”

    一句话,掩盖了所有,息事宁人。

    刘珂握紧了拳头。

    顺帝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朕理解你这些年的苦衷,愧疚于你,那件荒唐的事就不再追究了,今后留在京城,让朕好好补偿你。”

    “补偿”

    顺帝颔首“该封王了,以后你两个皇兄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朕好好栽培。”

    然而刘珂嗤了一声“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

    “给我娘平反。”

    “珂儿事情都已经过去太久了,她的冤屈朕心里明白。”

    “可天下不明白,到现在所有人都还在辱骂她”刘珂激动道,“她耻辱地躺在棺材里。”

    “可你也不能这样逼迫朕”顺帝看着他,目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

    刘珂将扶在手臂上,顺帝的手给拿开,“那就把我贬出去。”

    “珂儿,莫要置气。”

    刘珂坚定地说“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我娘什么时候能昭雪,我就什么回京。”

    父子之间目光对视,刘珂寸步不让,顺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在大殿内踱步,似在思虑,最终长叹道“非得如此吗”

    “对。”刘珂垂下眼睛,没让自己露出讥笑,他知道顺帝一定会答应,这人巴不得让他离得远远的,免得发现更深的东西,而如今的不舍不过是此人的惺惺作态。

    果然顺帝在一番犹豫后问道“你想封往何处”

    刘珂没有卖关子“雍凉。”

    顺帝失笑道“还说不是置气,雍凉哪怕朕再恼怒,也不会让朕的儿子去往边陲之地受罪。”

    只有流放的犯人,胆大的商队才会往西北边境而去,顺帝不同意。

    然而刘珂却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顺帝吃惊,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请父皇恩准。”

    “你”顺帝抬起手,似乎气恼于刘珂的冥顽不灵。

    “请父皇恩准”刘珂大声地说。

    顺帝看着他倔强的模样,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深深的一个叹息,将手放下来,“你再好好想想。”

    刘珂扯了扯嘴角“我去意已决,就算吃沙喝风,也比接下来搅和进两个哥哥新政对决来得强。”

    此言一出,顺帝心中一顿,惊讶的目光不由的看向刘珂。

    而刘珂也抬起头,扯出了一个讥笑,“一个个打着百姓的旗号,可扪心自问,谁真正是为了他们就那群打了鸡血的蠢货,还以为能得到救赎。”

    在今日之前,顺帝从未仔细地观察过这个儿子,也未曾对他有过任何期许,但是今日他改变的看法。

    “珂儿”

    “这乱糟糟的京城,恕不奉陪,儿臣告退。”

    刘珂走出大成宫,面对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勾了勾唇。

    他没有回头,依旧挂上玩世不恭的脸,踩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满不在乎地走进雪地里,白雪中留下一串串脚印。

    他看见边上铲雪的宫人,招了招手,将袍子衣摆塞在裤腰带上,拿过铲子在地上铲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百无聊赖地拼凑出一个巨型大王八,朝着天,趴着地,嘲笑着世人皆是傻逼。

    如往常一样,七皇子每一次进宫总要挨上一顿训,而出来必得发个疯,他就像条疯狗,永远不会因为挨打学乖,反而更加疯癫。

    所有躲在角落里看着的宫人见此,纷纷回去禀报主子。

    秦海看着站在大成宫门前的顺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在雪地里发疯的刘珂,不禁放缓脚步,轻声唤道“皇上,七殿下他”

    “你说他这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性子,不知道像谁。”

    秦海笑着应和“是说呢。”

    “秦海,那时候的尾巴,你都扫干净了吗”

    秦海一怔,连忙道“啊哟皇上,这还用的着您说,奴才是宁可错杀,也没放过一人啊”

    “是吗,那为什么老七一口咬定就是落英宫陷害的呢”

    秦海睁了睁眼,“这,难道是七殿下他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道,至少,不完全知道。”

    秦海的心顿时悠悠放下,眼珠子一转,“那应该是贵妃那里有了疏漏吧。”

    顺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都二十年了,她是越活越回去了,仗着那点秘密都不知道谨小慎微该怎么写。如今老七已知当年真相,你看她怎么办”

    “七殿下是打算”

    顺帝说“他要朕给王嫔平反,否则前往西北永不回京。”

    青海惊讶“这七殿下不是在为难皇上吗”

    “为难”顺帝笑了笑,虚浮的脸上带着隐晦不明的光,“朕为难什么”

    秦海一愣,顿时恍然大悟,“是啊,罪魁祸首是贵妃娘娘,皇上也很内疚,七殿下针对的也只能是贵妃和景王呀。”

    “这么多年宠爱,让他们母子太过自满了,难道以为朕不说,就由着他们打压杨慎行,阻止新政”顺帝冷笑着,“去了一个王氏,又来一个王氏,都是毒瘤,朕的江山迟早要毁在他们手上”

    此刻一阵冷风卷着雪花吹进来,喉咙顿时干涩发痒,让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并不激烈,但是无法停歇,听着磨人。

    秦海劝道“皇上奴才扶您进殿,外头实在太冷了。”

    顺帝点点头,苍白虚浮的脸因为咳嗽染上了红,他回头又看了看不顾大雪还在雪地里发疯的刘珂,想到之前的话,将手递过去,说“秦海啊,老七选择了雍凉这个封地。”

    “这,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七殿下也太赌气了。”

    顺帝笑道“赌气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野心不小。”

    “啊,可雍凉乱着呀。”秦海面露不解,他弯着腰扶着顺帝往里头,可后者再没有给他解释,反而低低地笑起来,“那又如何他既然选择那里,就说明有这个本事,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也正好给贵妃他们上上紧钟。”

    “皇上深谋远虑,奴才佩服。”

    顺帝不再说话,走进殿内,忽然问道“小元呢怎么没见人影”

    秦海连忙回答“这小子啊,都进了宫还手不释卷,跟个书呆子似的,一不留神,就跑偏殿去看书了,都不知道伺候皇上。”

    顺帝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隐秘奇怪的笑容,“呵呵,想读书就让他读吧,否则千篇一律也没了滋味,这样倒是更像一些。”

    这个决定刘珂没瞒着哑巴,一五一十地将大成殿内的事都交代了。

    哑巴听着久久没有出声,思绪好像也回到了那个黑暗的雨夜。

    意气风华的状元郎,正是胸含一腔热血施展抱负的时候,然而一道深夜召唤,却葬送了他的一切,陷入永无白昼的噩梦中

    他睁开唯一一只眼睛,接受白日的光线,让自己从恍惚中回到现实,最终看着刘珂道“可是您这步棋走得过于凶险了,若让他发现端倪,就是亲生骨肉,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见他没有纠结雍凉这个封地,刘珂心下松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那不会,叔儿,不是我自夸,今日这发挥我自己都惊讶。那悲愤,伤痛,不甘,怨恨,还有关键时刻那无声的泪流满面,简直绝了就是垂头他看不到的地方我也极致逼真,绝对不可能露馅。”

    哑巴听着这人好一顿自卖自夸,忍不住失笑,那被翻涌起来的痛苦也在刘珂的科插打诨中慢慢压了回去。

    刘珂见此扬了扬唇,继续道“我去大成宫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揭露了一半,将矛头直接对准落英宫,这些年我太清楚贵妃和刘琅的行事有多张扬,绝对会让他心生不满,当然,除了对我愧疚以外,他一定更关注。”

    他想到今日顺帝的一番不舍姿态,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弧度,“叔儿,离京可以,但我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否则我什么时候才能替你们昭雪”

    哑巴说“这条路很难。”

    刘珂回答“可我相信我能办得到。”

    刘珂在哑巴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张充满疤痕和褶皱的脸,还有另一只睁不开的眼睛,这张脸小儿望之生畏。

    “这是刘家欠你的,也是王家欠你的,而我流着这两家的血,除了赎罪,还能怎么办”

    哑巴最后的一只眼睛红了,变得浑浊。

    支撑着他以这副模样活到现在的一是复仇,二便是这个孤单的孩子。幸好,刘珂虽然流着那人的血,却没染上那人的狼心狗肺。

    他撇开脸,将眼泪逼回去,然后稍稍肃容,沉声道“雍凉这个地方,气候恶劣,人员复杂,可也是大顺军要之所在,诸国往来,密探无数,更因为商队游走,消息比哪个地方都传递地快。苦是苦了些,但殿下选择这里,我只能说妙。”

    虽然这只是刘珂一时兴起想到的主意,但他还是忍不住露出得意来,“我还以为你会怨我自作主张,不把外祖当回事。”

    哑巴低哑地笑起来,“君者,最忌讳的便是盲目听从,最可贵的便是自主明断。”

    刘珂嘴角一勾,心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包括那只兔子,说起人话办起人事,他就觉得特别顺眼。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那碗饺子,又温暖又窝心,差点想赖在那里,不想走了。

    还有那枚铜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扬起嘴角。

    说来,事儿办成了也该跟这兔子说一声了吧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小团子走进来道“殿下,小少爷将鸟送回来了,您要去瞧瞧吗”

    “鸟”什么鸟

    见刘珂一脸疑惑,小团子哭笑不得地说“殿下,就是您放在小少爷那里养着的白头翁啊”

    哦,记起来了。

    但是很快,刘珂就纳闷了“他把鸟送回来是什么意思今后准备不搭理爷了”

    “您要不先看看这封信。”

    刘珂接过信封,发现沉甸甸的有些鼓,惊讶极了“这么厚,这兔子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写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拆了信,抽出里面的纸张一看,愣住,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人才啊真不愧是披皮兔子,够狠”

    “殿下”

    “来,把这两份清单,找人工工整整地给爷抄上一份,到时候我亲自去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